《若不能流芳千古》小到中雪

7、乌衣巷口

　　徽音殿，皇后王神爱放下宫人誊抄的书简，轻描淡写地说：“也依稀平常的很。”

　　若在从前，这样的文章是断然拿不出手的。

　　“灵运竟没有来？”

　　谢灵运的外祖母是她姑姑，两人也算有亲，幼年就相识的。

　　去年谢灵运继承了他祖父谢玄的爵位，被封为康乐公，朝廷授予他员外散骑侍郎的职务，但他拒绝了。

　　“灵运博览经史、才高词盛，论文章江东之地断然无人能及。”

　　就连他叔叔谢混都自觉不及，可惜他人不在，实在遗憾。

　　身边，皇帝司马德宗拉了拉他她的袖子，王神爱皱眉，宫人忙道：“陛下应该是要更衣了。”

　　说着，三五人扶着皇帝入了偏殿。所谓更衣，就是出恭净手的意思。

　　王神爱愣了片刻，再看手边文章，终是苦叹了口气。

　　就算桓家文笔依稀平常又如何，照样能让自己滚出这皇城。

　　再看看咱们陛下，天生愚笨、话也说不明白，有时甚至连冬夏都不知。

　　“陛下，这寒冬腊月的、您怎么把衣裳都脱了呢……”

　　自他继位后，晋朝皇帝本就不多的权力所剩无几，朝政全被大臣把持，内外将军不受君命者比比皆是。桓家之所以能上位，正是钻了王恭王国宝内斗的空子。

　　“从前，都说司马家只是士族的傀儡而已。”

　　但瞧如今这情形，怕是想做傀儡都不得了。

　　“殿下，燕贼犯境，相国说要出兵讨伐。”

　　王神爱冷笑：“又来了？”

　　咱们相国的作风真是让人无语，一边自己上表要北伐、一边让朝廷不准北伐，来来去去的、也不知演戏给谁看。

　　“这次应该是真的，桓玄已在勘查地形、集结兵力、挑选属官、准备粮草，看来势在必行。”

　　“哦，当真？”

　　早在去年，桓玄入主建康，王神爱就知道自己这个皇后怕是做不了几日了。

　　一个月前，她也觉得这长悬于头顶之剑、应该是终究要落下了。

　　毕竟，连他父亲桓温终其一生得不到的九锡都加了，楚王也封了，桓玄离皇位不过一步之遥。

　　但建康士族庸庸之辈，固然有谢灵运这样长于笔墨的才子，却再也出不了王导谢安那样能平衡朝野、匡扶皇室的人物了。

　　而她，作为大晋的皇后，不是不想做些什么，是真的无能为力。

　　从前，王与马共天下，没有他们琅琊王氏，就没有晋朝在建康的百年国祚延续。

　　但到底忌惮王家的势力，晋朝并没有出身王家的皇后，她是第一个。

　　“我祖父是王羲之。”

　　她是太宰王献之与新安公主之女，出身名门不说，自幼也是熟读诗书、书法更是出类拔萃。

　　“母亲，您说什么……您要将我嫁入宫中，可是……”

　　皇太子司马德宗是她表兄，可他是个天生痴傻的愚人啊。

　　新安公主垂泪不言，但事情已成定局。

　　毕竟，司马皇室虽是傀儡，琅琊王氏也早已不复曾经的荣光了，在长辈们陆续去世之后，光芒万丈的王家就此落入尘埃。

　　王家与司马家联姻，是最后的垂死挣扎。

　　但这些挣扎终究还是得不到结果，她是琅琊王氏第一位皇后，也许也将是这大晋最后一任皇后了。

　　这徽音殿，是住一日少一日了。

　　“北伐？”王神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感情，“看来，他也想学他父亲。”

　　上个月，桓玄受九锡，却拒绝臣下的劝进，看来也是想学大司马桓温，立下北伐不世之功、再回建康受禅登基。

　　“当年桓温折戟枋头、败于慕容垂，焉知此番桓玄不会重蹈覆辙？”

　　燕国虽然内乱，皇帝慕容超也不是什么有德有能力的君主，荒唐事那是不胜枚举。可毕竟占据地形优势，也有几位名将，诸如公孙五楼，所以桓玄也不一定就能稳操胜券。

　　“若他大败而归，谋逆之事怕也难能如意。”

　　“殿下所言极是，不如我们……”

　　宫人出了个主意，王神爱皱眉：“这也太……”

　　也太冒险了吧，桓玄狡诈多疑，建康城中、皇城之中、包括这徽音殿中，不知有他多少眼线。

　　可都这个时候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为了性命都不能殊死一搏、岂不等同于引颈就戮。

　　“好。”她点头，“就按你说的做。”

　　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什么不做也是死，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

　　“万事小心。”

　　*

　　郗超也没有想到，一向优柔寡断、婆婆妈妈的桓玄，忽然就雷厉风行了起来。

　　毕竟讨伐燕贼可不是一句话的事，这至少数万人的大军，不说别的、吃喝拉撒就是个大问题。他们数次北伐，都在这上面吃了亏。

　　“哥哥。”玉润把手炉塞进他怀里，“你还是别去了，多危险啊。”

　　郗超自己确实是不想去的，他辞官而去，做个闲云野鹤，别人也管不着自己。但想着玉润、又有些犹豫。

　　“这些年，你就没有心仪之人？”

　　玉润常年住在道观之中修行，除了郗家的人，建康城中并无人知道她的身份。

　　但郗超想着，兴许她哪日偶遇意中人，需要门第姓氏，郗家总也算过得去。

　　簪缨世家一贯也是风水轮流转的，能屹立几百年不倒的也不过就那几个姓氏。

　　玉润其实年纪不小了，不过脸还是嫩生生的，瞧着与她母亲极像。

　　少年时，他们兄妹数人就在这庭院中读书习字、玩笑打闹。如今一晃眼，院中的树早已更加枝繁叶茂，她的孩子也都这么大了。

　　玉润歪着头说：“哥哥不也一直没有成婚。”

　　郗超笑着摇头：“我与你，不一样。”

　　虽然不太清楚为何这孩子至今未娶，但他自己并不准备替他做这个主。

　　他有妻子，不管再过多少年、几辈子、她还在不在自己身边，就始终只有她一个人。

　　“哥哥，你说这次咱们能赢么？”

　　“为何不能。”

　　淝水之战、百万秦军，咱们不是也以少胜多、让他们风声鹤唳了么。谢安谢玄青史留名，也是让他气的不轻。

　　如此可见，只要上下一心、没人在后头使绊子，一切都好办。别说区区一个弹丸之地的慕容超了，就算是占据关陇的姚兴，也能一扫而空。

　　他琢磨，如今建康能跟桓玄作对的，早就被他给灭了。

　　北府军虽不见得听话，正巧此战带着北上，赢了桓玄自然能树立威信、就算输了一些小仗也能削弱北伐军实力，一石二鸟、旱涝保收。

　　这就还回到老问题了，他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相国府给了他充分的时间考虑，至少没有一直追问结果。

　　毕竟这里可是江左建康，士族们从来都是只读书不做官的，崇尚老庄哲学，鄙视功名利禄。

　　当年的谢安，朝廷多次征召他出来做官，他全都拒绝。自己带着歌女二十余人隐居会稽东山，饮酒赋诗、下棋弹琴、山水鱼猎、不亦乐乎。

　　朝廷年年征召，他都年年不应。直到升平四年，谢安应征西大将军桓温之邀，担任他帐下司马。

　　他就从来看不上谢家人的这副德行。

　　这日，郗超自己写了一幅字，越看越是喜爱，就卷在袖中，准备出门找人裱起来。

　　路过谢家旧宅，只见围了一圈人，他好奇凑上去想瞧瞧，桓胤却眼尖发现了他。

　　“惠脱，你这……”

　　“路过而已。”

　　郗超想走，桓胤却热情地抓住他手：“方才路上我叔叔还提起你呢，快进来进来。”

　　郗超奇怪：“这不是谢宅么？”

　　“以前是，过了今日便不是了。”

　　这里是乌衣巷，三国时是吴国戍守石头城的部队营房所在，当时军士都穿着黑色制服，故以“乌衣”为巷名。

　　晋室南迁后，一开始王导住在这里，所以后来就成了江左豪门大族的宅第。

　　不光谢家、琅琊王氏、太原王氏也都不远，他今日从家里走过来也就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叔叔想买下这里，与桓家宅邸打通相连。”

　　谢家人口众多，宅第也大，但郗超记得这里以前是谢安住的，如今应该归了他孙子谢混。

　　果然，桓胤拉着他进去，就见桓玄和谢混立在庭院之中。院中有一石桌、石桌上一方积了雨水的棋盘。

　　之前桓氏族人多住在江陵姑孰，建康的宅院确实不大，纵然桓玄日后是要住去宫里当皇帝的，族中子弟却多半要搬到建康来，原来的地方自然是不够了。

　　说起来，以桓玄如今身份，亲自上门已然给足了谢家面子。

　　若是识时务的人家，怎么能等到桓家开口呢，应该自己主动将地契吹干净了送上门才是。

　　不过谢混到底有些骨气的、也有些水平。

　　他冷言道：“召伯之仁，犹惠及甘棠。文靖之德，更不保五亩之宅？”

　　文靖是谢安的谥号，召伯是周文王的儿子。从前召伯巡视南国，在甘棠树下一所房子里处理政事。他走后百姓想念他的恩德，就不忍损伤那棵树。

　　这番话说的妙，竟是让人不好反驳，郗超也忍不住赞一句。

　　桓玄却只微微一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