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能流芳千古》小到中雪

5、后起之秀

　　桓温自姑孰入建康，先是安排了两次家宴，目的是相看桓家的子弟。

　　你还别说，桓家这自他算起第三代，本事如何不好说，数量倒是不少，快能比肩王谢了。

　　比如他三弟桓豁，就有二十个儿子。

　　在建康附近的这些，他都一一见过了，脑中本也有大体的印象。

　　挑来拣去，也只有桓石绥、桓修、桓谦、桓振、桓胤这几个看着略微中用些。

　　他又花了几日，见了北府军中将领。

　　当年，谢安自桓冲手中得到扬州之后，重整军事。任命谢玄为建武将军、兖州刺史、领广陵相、监江北诸军事。

　　于是，谢玄收拢北方南逃的流民，选拔骁勇之士，组建了北府军。并在几年后的淝水之战，一战成名。

　　太元十二年，谢玄被迫离开北府军，司马恬、王恭先后代之，但终究难现当日辉煌。

　　后来，桓玄在荆州起兵，建康不得已任用刘牢之率军征讨。

　　这个刘牢之，是谢玄一手带出来的北府军旧将，在淝水之战中声名赫赫。可惜谢玄离开之后，他也被迫去职。

　　“如此名将，司马家却不懂任用……”

　　桓温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出同样的感慨，“落到眼前这般地步，实在咎由自取。”

　　晋室不用谢安谢玄，是防止士族做大。

　　不用刘牢之，又是因为他一介流民，无根无基。

　　“如此这般，朝廷到底想用什么人，又能用什么人？”

　　建康朝廷想用刘牢之拼死一搏，可毫无依仗的刘牢之也不是没有脑子的。

　　——“此战若胜、朝廷定然不会绕过自己，不如投降了桓玄。”

　　朝廷不信任他，他自然也不会为司马家的江山浴血而战，是一样的道理。

　　桓玄入主建康后，深知刘牢之在北府军中能力，立刻削他兵权。

　　刘牢之意图起兵对抗，却因屡屡投降，早失人心，众叛亲离之下自杀而亡。

　　“刘牢之……”桓温叹了口气，“可惜了。”

　　看到刘牢之的结局，他也特别明白了，当年他帐下军师祭酒王猛、为何会离自己而去。

　　这样的出身，效力于晋朝注定是个悲剧。

　　刘牢之就是这个悲剧，王猛就是避免了这样的悲剧。

　　“若再早一点……”

　　若他早一年来此，必会收服此人，不至于到如今地步。如今杀了刘牢之，想再得到北府军的心、可就难了。

　　在刘牢之死后，眼下北府军主事的是刘裕刘德舆。

　　据说是楚元王刘交的后人，家族早年随晋室南渡，长居京口。因自幼家贫，投身北府军为将。

　　“此人家境贫寒，仅识得一些文字，少年以砍柴、种地、卖草鞋为生。”

　　“草鞋……”

　　桓温轻笑了一声，又来了一个织席贩履的汉室后人。

　　刘裕这般出身，就和刘牢之一般，在晋朝根本混不下去。不过，琅琊王氏的王谧却对他颇为赏识。

　　“这世间总是有火眼金睛的伯乐的。”

　　不过，人再有本事，也得有伯乐。除了伯乐，还得有机遇。

　　当年，他的机遇是荆州、是灭蜀之战。

　　如今，刘裕的机遇是孙恩之乱。

　　隆安三年，孙恩在会稽起兵反晋，杀内史王凝之，东南八郡纷起响应。

　　朝野震惊之下，晋廷忙派谢琰、刘牢之前往镇压。刘裕也转入刘牢之的麾下，担任参军。

　　“谢琰……谢安的儿子……”

　　桓温想了想，似乎还真在谢家见过这位少年。谢家的子弟生的都不错，莹白如玉、一位璧人。

　　不过斗转星移，隆安年间的谢琰早已不是当初的少年了。无论资历和名望，他都是晋军中极有地位之人，可惜却因轻敌被孙恩所杀。

　　而后几年内，刘牢之、刘裕转战三吴、屡充先锋、每战挫敌，终于逼迫孙恩投海而死。

　　刘裕青云直上，也在北府军中立下声望。

　　“说起来，此乱也是桓玄上位之机。”

　　正是因为孙恩起兵，消耗且牵制了朝廷兵力，以致京防空虚，才给了镇守荆州、虎视三吴的桓玄以可乘之机。

　　桓玄入主建康、灭刘牢之后，考虑到北府军不能群龙无首，所以任命刘裕为中兵参军、以示笼络。

　　“刘裕……”

　　桓温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锐利，这毕竟已经是一双六十岁老翁的眼睛了。

　　活了六十年，除了做事、就是看人。

　　有的人，一眼就能看透。有的人，一生都看不透。

　　刘裕，是第三种人。

　　你以为看透了，他却随时都能让你突然就看不透了。

　　人心多变，你可以掌控他一时，却不可能一直拿捏住他。

　　“主公是怀疑他的忠心？”

　　忠心这种东西，东汉末年确实有的。

　　可如今距离汉末，已然一百八十年光阴了，世事变迁、几代人都过去了。

　　自汉室灭亡之后，这世上再难有哪个姓氏能真正收服人心。

　　“就算他真有些许忠心，看着刘牢之前车之鉴，也绝不会再有了。”

　　想到此处，桓温忍不住要骂自己儿子一句，刘牢之的事本有万千中处置的法子，怎么你就选了这最难以收场的一种呢？

　　就算你以桓家人代替刘牢之北府军中职位，但军中人心岂是一朝一夕能拿下的？

　　竖子年幼，不会做事、不懂人心，还得你爹我来给你收场。

　　“明日之会，准备如何了？”

　　“主公，一切皆已妥当。”

　　他改主意了，准备明天把北府军中青年将领也一起请上。

　　桓家子弟，无一人比的上方才的刘裕。

　　明天他倒要亲自看看，建康名门之秀，有没有能与之比肩之人。

　　*
　　元兴二年，岁在癸卯，深冬之末，会于建康，修禊事也。

　　南朝爱清谈，所谓谈玄析理，放达不羁；名士风流，盛于洛下。

　　士族名流相遇，一不谈国事，二不言民生。谁要谈及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强兵用军，那就是大大的俗人俗事了。

　　必须谈老庄、谈周易，才是“清言”。

　　桓温从来都不擅长这个、也从心里看不上这些虚妄之言。不过年轻时，实在是交际需要，这些清谈会着实参加的不少。

　　“舅舅。”

　　王绥来得早，先上前恭敬行了礼。这便是他的外孙，王坦之的孙子。

　　王坦之出身太原王氏，原是他府上长史。

　　年甫弱冠，与郗超齐名，人称“江东独步王文度、盛德绝伦郗嘉宾”。

　　当时，他几个儿子也渐渐长大了，就想替儿子求娶王坦之的女儿。

　　“这……我得回去与父亲商量……”

　　当时他心里一个咯噔，就知道成不了了。

　　果然，蓝田侯王述听闻此事，大怒：“你犯傻了不成，桓温一个当兵的，怎能把女儿嫁给他们家！”

　　最后，还是他将女儿嫁给了王家，这个王绥就是他外孙。

　　“到我近前来。”

　　不管是外孙还是外甥，总归是晚辈。

　　桓温仔细打量，见这孩子眉眼之间果有几分如自家女儿，倒和他父亲王愉不像，心中大悦，拉着他的手攀谈起来。

　　“舅舅，今日这……”

　　桓温明白他的意思，是说这场面怎么搞的有点儿寒酸。

　　虽然这里一向将他谯国桓氏，与琅琊王氏、颍川庾氏、陈郡谢氏并称晋朝掌控权柄的四大家族。

　　但与另外三家不同，桓家是他以一己之力扶持起来的。

　　琅琊王氏没了王导、还有王敦，还有太原王氏、江东顾陆朱张，靠的都是几代人的积累，细水长流。

　　晋朝奢侈之风盛行，簪缨子弟过惯了奢靡无度的生活，他却是从苦日子过来的。之前做扬州牧的时候，他也时常举办宴会，但席上不过七八个盘子，寻常茶食、果馔而已。

　　桓玄虽是自己的儿子，却浸染了士族的坏毛病，要不是他亲自吩咐，这场宴会怕是要把建康城给搬空了。

　　天色渐暗、灯光渐起

　　淮水两岸、冬雨瑟瑟，可烛光丝音，在一盏盏灯影的照耀之下，处处流淌着纸醉金迷的味道。

　　桓温自己隐于帘后，问侍从：“那是谁？”

　　“望蔡县公，晋陵公主的驸马谢混谢叔源。”

　　哦，是了，是谢安的孙子。

　　孙恩之乱时，他的父亲谢琰，兄长谢肇、谢峻都被叛将张猛所杀。

　　后来刘裕讨伐孙恩，生擒张猛，将其送给谢混。谢混为给父兄报仇，竟剖开张猛胸膛，生食其肝脏。

　　桓温含笑：“倒是有我从前枕戈泣血之风。”

　　“谢混号称风华江左第一。旁边是他从侄谢晦。”

　　“果然风流可爱。”桓温也不得不由衷叹了句，“一时顿有两玉人耳。”

　　且谢混的诗也不错，这句“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就很有味道。山水诗清新自然，不像那些枯燥无味的玄言诗。

　　“只是此人生性孤高、不好交际。”

　　这点上来看倒是不像谢安了，不过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如谢安石一般长袖善舞呢。

　　想当初，要是没有谢安从中作梗，这个皇位他已经坐上了。

　　桓温哼了一声，谢安自诩晋室忠臣，他就偏要让他的后人做乱臣贼子。

　　等他日后登基之时，要让谢混为他奉上玺绶，好好出一口当年的恶气。

　　又一个中年男子，与谢混说了两句话，便来拜他。

　　这是他的女婿殷仲文，如今却改称一声姐夫。

　　殷仲文与谢混打招呼，大概是两人于山水诗上都颇有一些建树。

　　说来这个女婿还是他当初亲自挑选的，就是看中他生的好看、文章也写的妙。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翩翩少年也老了，不复当年的英姿飒爽。

　　只是今日顾恺之没来，说是病了，看来也是真的，因为顾恺之与桓玄关系亲密，确实没有理由不来。

　　如此一般，人差不多了、时候差不多了。

　　桓温微微点头，示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