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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没有如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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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南朝的梁州刺史苻宏。”
姚兴并不觉得奇怪,反而轻笑了一声:“果然是他。”
他与苻宏,少年相识。
那时他初仕前秦,授太子舍人,执掌东宫宿卫,兼管侍从之职。
当时的太子,就是苻宏。
那时的他、何尝会想到有今日……
他的家族本是古羌豪酋,永嘉之乱时,祖父姚弋仲率部进入关中,因为实力弱小,不得不依附两赵。
这一晃便是许多年,那时也还没他呢。直到永和七年,石祗被杀、后赵灭亡,祖父告诫诸子——
“石氏已灭,中原无主,自古以来未有戎狄作天子者。我死,汝便归晋,当竭尽臣节,无为不义之事!”
因此,祖父去世后,伯父姚襄便归降东晋,被安置在谯城。
伯父勇武盖世、才识卓著,曾单骑过淮河求见豫州刺史谢尚。谢尚当即撤掉仪仗护卫接待,两人一见如故。
奈何扬州刺史殷浩,却十分猜忌他……
城外,同一片月光照耀之下,殷浩的老竹马桓温,也想起这桩旧事来。
“当初还多靠你的计策。”
郗超笑了:“谈不上什么计策,若是旁人,也不能成。”
谁让对方是殷浩呢。
“当时朝廷重用殷浩、接纳姚襄都是用来牵制大司马您的。”
既然姚襄和谢尚关系亲密,就只能从殷浩出下手了,也算是一石二鸟。
“殷渊源此人,最是禁不住挑拨的。”
他果然不顾朝廷的策略,一心要除姚襄而后快。
听说殷浩想派遣刺客行刺,郗超就悄悄让人荐了几位义士给他。
姚襄此人确有英雄豪气,那几个义士刺杀不成、居然都和姚襄成了朋友。
既然是朋友了,那自然肝胆相照,刺杀的实情也全都告诉了姚襄……
殷浩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派遣手下将士袭击姚襄,结果被打败了不说,姚襄还趁机吞并了他的部队。
如此一来一往,双方势同水火、斗得你死我活。而远在江陵的桓温和郗超,则是笑看好戏。
最终姚襄趁殷浩北伐之时,直接反出晋朝、占据洛阳。
“一切都如你我所料。”
桓温抓住这个机会,逼迫朝廷将殷浩废为平民、流放东阳。他则自江陵北上进攻,在伊水击败姚襄。姚襄不得不西走平阳、图进关中,最终被苻坚所杀。
而桓温凭借此战之功,进爵南郡公。
所以最后,殷浩和姚襄都不过是桓温权倾朝野这条路上的一块垫脚石而已。
既然是垫脚石,那按理说踩在他上面的人也是没什么感情的,奈何咱们桓大司马从来都是个性情中人,不仅喜欢伤春悲秋,还总是对对手生出恻隐之心来。
“姚弋仲、姚襄都是一时之杰。”
那时还没有姚兴什么事,眼下他已然坐到皇帝的位子上了。关中这百年来群雄逐鹿,长安城血色遍地,能在这上面坐上一天的也决不是简单的人物,何况他也坐了许多天了。
对姚兴,郗超还是很有好感的。毕竟他信佛,姚兴也信佛,算是通道中人。
“姚兴素以精通典籍声闻遐迩,经常在内宫召见学者,一起讲论道艺、错综名理。”
如今的长安城内,可是有不少学者,天水姜龛、东平淳于岐、冯翊郭高都云集长安、讲学授徒,各有弟子门生数百人,远道而来的求学者竟达上万人。
“这行事风格,倒是挺像苻坚的。”
桓温啧啧,“父亲哥哥都是一时豪杰,儿子也出类拔萃,怎么中间偏偏出了姚苌这么个败类。”
姚弋仲的儿子、姚襄的弟弟、姚兴的父亲姚苌,当年在关中兵败被俘,投降苻坚。
苻坚对他有知遇之恩,不仅委以重用,还任命他的长子姚兴为太子舍人,甚至将龙骧将军的职位授予给他。
龙骧将军本是苻坚曾经的官职,他当了皇帝后,“龙骧之号未曾假人”,却偏偏给了姚苌,不可谓是中拥有家。
可惜,一段人所称道的君臣佳话,却以姚苌亲手缢主而终结。
桓温想起两年多前在广固,清河公主的那番话,她与苻坚的那双女儿苻宝和苻锦也死于那一日。
“如果不是我们暗中下手,也许殷浩姚襄不会反目成仇,那姚襄也不会反出南朝、占据洛阳,我也不用出兵讨伐他。”
那说不定,姚襄就不会西出关中,碰不上苻坚也就不会死,姚苌也就不会被俘虏……
郗超摇了摇头:“大司马,没有如果的……”
世上没有如果,眼前的就是真的。
姚襄作为羌人投靠,晋朝自然是不会掉以轻心。
对朝廷来说,姚襄的力量不仅可以填补淮水流域、巩固晋朝的边防力量,更主要的目的是抑制长江上游的桓温在荆州的势力。
只要桓温要上位、要获取更大的力量,不管姚襄到底是哪边的人,都是必须要剪除的。
往事已成定局,无需再想了,想的只有当前。
“大司马。”
本来郗超一直留守在建康,有他安顿后方,这一路桓温都是旗开得胜,但长安是个硬骨头,少则三五个月、长则数年,不是轻易能够拿下的。
桓温想着,建康的事务,卞范之和桓谦也没有问题,就让郗超立刻北上,来长安助他一臂之力。
这一路,郗超虽行色匆匆,但眼见战后的民生凋敝、百姓困苦,忍不住说:“长安,也许并不一定要打下来。”
倒不是他们不想打,而是长安太难纯粹靠武力拿下了。
如果没有内应,他们几乎不可能撬开长安的大门。
“难道姚兴会投降?”
和谈,那是决不可能的,除非姚兴肉坦含玉、牵羊投降。
为何古来投降要牵着一头羊呢,因为羊温顺,自己就和这只羊一样、任人宰割。
但姚兴怎会轻易投降,他在关中人心仍在,长安城内又粮草充足,坚持七八个月总还不成问题。外面的援军也是一直不断。
他要是姚兴,他决不投降。
郗超还想再劝,桓温却起身道:“咱们去阵前看一看。”
关中的风有一种独特的味道,是建康没有的。
“本想把苻宏打发出去,别让他成日里盯着一个长安,外头的敌人也不少,奈何他不肯……”
“他自然是不肯的。”
这可是杀父灭国之仇啊。
五胡乱世,你杀我我杀你,根本也算不清楚。
如果姚苌只是杀了苻坚,那倒也罢了。可他在苻坚死后,还掘尸鞭挞,这就太不地道了。
不说他曾经受过苻坚的恩惠,就是对仇人,也没有这么干的,难怪他日后惊惧而死,也算是报应。
此等大仇,苻宏必报!
物是人非,什么是物是人非,在苻宏和姚兴体现的再真实不过了。
长安还是那个长安,甚至连城墙上斑驳的痕迹都分毫未变。
可苻宏却不是那个苻宏了,姚兴也不是那个姚兴了。
曾经的太子成了晋朝的将军,曾经的太子舍人做了皇帝。
君君臣臣、兄兄弟弟,实在是说不明白的。
姚兴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苻宏的模样了,他年长自己几岁,他们常在一起骑马射箭,还有苻锦、还有苻宝、还有王镇恶……
这么多年了,他曾想过早已散落在天涯的他们会不会相遇?
姚兴伸手抚摩了龙椅上花纹:“还不如生生世世、不复相见呢……”
一阵长风荡过,一个窈窕的身影一步步走到殿中。
月色银白如水,恰到好处地洒在她的长发上,掩盖了青丝中那星星点点的白光。
“夜深了,怎么此时过来?”
那女子冷笑一声,仿佛口中含了万柄寒霜刀剑,只需说一个字,就能让姚兴血溅当场。
“夜不深,又哪里找的到你。”
这一年姚兴确实是忙的心力憔悴、夜不能寐,毕竟是十万大军压境、生死存亡在此一役。
只有在听经的时候,能够得到片刻的安逸。
姚兴想走下台阶、更靠近她一点,但他走一步,她就退一步,三步之后姚兴放弃,远远望着她,像望着自己一生求而不可得的月光。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要出城,我要找我哥哥。”
是了,她哥哥如今就在城外,但姚兴是真的不舍得。
“就不能再陪我一些时日么?”
苻锦恶狠狠地瞪着他,忽然仰天一笑、狰狞道:“怎么,你也觉得自己活不了几天了,想我跟你一起死么?”
不,姚兴心想,我想你活着,我宁愿自己去死、也想你好好活着……
苻锦不想与他再多说一个字了:“明天,要么你放我出城,要么我就从城头上跳下去。我就是死,也不想再看你一眼!”
姚兴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苻坚为人温和,女儿却颇多烈性。
他的长女顺阳公主,嫁与秦州刺史杨壁。苻坚被杀后,太子苻宏无法支撑,自长安逃至下辩投靠驸马,却被拒之门外。
顺阳公主大怒、斥责丈夫无情无义,随即出城随弟弟苻宏而去、归顺东晋,再不曾与驸马相见。
“你不是想杀我么,离开长安你就杀不了我了。”
苻锦呸了一声:“你以为你还能再活几天。”
不光我要杀你,要杀你的人多了,你就等着挫骨扬灰吧!
姚兴知她去意已决,只得说:“好,明天一早,送你出城。”
“不光我,还有苻宝呢?”苻锦厉声道,“我好几天没有看到她了,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你先出城。”姚兴顿了顿,“她暂时留在这里。”
“不行!我们姐妹同生共死。”
姚兴想,你不会死的,死的只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