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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因果轮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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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了解有关那人的任何事情,只是选择沉默。
他走的很快,和平常一样,但身边的男人走的都极慢,简直是用小碎步挪着向前走。
他觉得不可理喻,认为这纯粹是在耗费时间,正想开口询问,却见陆宣朝摇摇晃晃险些要栽到地上,他急忙伸手去扶,发现这人相比于之前轻了简直不是一星半点。
“小朝,你怎么这样瘦?”
他走了几步不觉得累,可陆宣朝却靠着树,实在走不动。旁边那些细腰男人都是气喘吁吁,走几步脚底就要打颤。
他环顾四周,打量着这些人的装束,忽然觉得脑中嗡的一响,整个人都要栽倒在地上。
他竟然清楚的看见这些男人们脚上都穿着小鞋!那种细细的、尖尖的、绣着花纹的小鞋,这小鞋那么小,人的脚根本不可能完全进去,他们都是在踮着脚走路!
再看看那被狠狠束起来的腰,感觉就连两边的肉都被夹了起来,只为让腰显得更加细。
他觉得眼前一黑,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结结巴巴说了好多句话,但语义也不连贯。
陆宣朝如今整个人都靠着树,脸上密布着汗珠,原本就惨白的面孔如今更是如纸一样。
他想要笑,但或许是因为疼,这笑容比哭还要更加凄凉。他想抬手拍拍云初的肩,可是无论如何努力这手都没有任何力气。
看着他这副样子,云初忽然想哭。
“小朝!”
他轻喊着他的名字,轻轻的抱住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从小就相熟,一直是好友,他没想到他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小的脚,这样细的腰。
陆宣朝一直低着头,只是那长长的睫毛如今微微颤动,一颗眼泪划过白瓷一般的脸颊,落在洁白如雪的手上。这手看起来粉粉嫩嫩的,就连指甲的颜色和形状都那样好看精巧。
他已经不再是人,而变成了玩偶,立在那里除了美以外毫无用处的玩偶,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被人把玩。
心里是前所未有的震颤,云初抬头看着那炽热的阳光,再看看身旁那些男人小小的脚,觉得天旋地转,再也支撑不住,靠着树闭上眼睛。
他没想到他们这些人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但进了宫,还为了皇帝的爱好如此折辱自己。
凭什么?
他们都是好好的人,凭什么要这样被羞辱?
他张口想要说,但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眼前这一双小小的脚让他想起了妹妹、想起了母亲,除了少数皇室女子和在外面做活的妇女,大多数民间女子都裹着小小的脚。她们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缠足,那么小的孩子,不比桌子高多少,就被母亲抱着,用六条裹布往脚上缠。
她们无论白天还是夜里都要穿着,小小的孩子疼的直哭,想要把布扯下来,可母亲和姐姐上手就打,孩子害怕,只能忍着,任凭那细细长长的布把可怜的脚成丑陋的小尖头,只余下折叠起来的一小条。
开始用的力道还算小,越往后力气越大,原本好好的大脚就这样变得蜷缩,每一只足趾都向下弯曲。
如今这双脚已经彻底被扭伤,骨头也长不动。女孩子已经再也不可能像曾经那样在外奔跑,只能穿着小小的尖头鞋,坐在家里穿针引线。家里富裕的姑娘在绣楼上至少不用做活,穷人家的女人裹了脚也要摘菜挑水,还要在农忙时节去帮工,那时小小的脚踩在土地上,就好像被万千针扎着,这一块裹脚布不断收紧,就好像要索命一般锁住原本应该自由奔跑的脚。
白日寸步难行,每走一步就是彻骨的疼;到了晚上,脚闷在被子里,又疼又热,还有姑娘常常被疼哭。可是只要试图解开那裹脚布,就会得到一段毒打。
可是脚裹尖了还不够,还要裹的瘦瘦的,这才是最疼的。裹脚的布仅仅和创口粘着,在夏日的时候更是令人难受,热的好像着了火。有的家人处理不好,可怜的脚就畸变腐烂,还有姑娘为此生了病。
因为长期不能走路而且裹脚布对于腿都有伤害,姑娘们的身形也会发生变化,她们就像玩偶弱不禁风。
他是中原人,那里的裹脚习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他家的女人就用竹片夹入行缠,只为让脚显得更加瘦窄。他见过妹妹哭的有多么凄凉,可那时他虽然觉得于心不忍,但也觉得很正常,只是劝妹妹说只有这样才能嫁的出去。
曾经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因为他是可以在外面自由行走的人,可是如今呢?
他的同伴已经开始裹脚、缠腰,那么他呢,会不会也被人逼迫走向这一步?
将来呢?将来的男孩子?他们会不会也在这样风气的影响下开始裹脚,就像曾经的小姑娘,再也没有机会报效祖国?
好好的人却被当做玩物,这简直是天下最荒唐最无耻的事,可这种事从古至今都在发生。曾经是女人,现在是男人,将来又会是谁呢?这个把人当做玩物的天下,又会向着何种方向发展,他们这些人的出路又在哪里呢?
他的心里只剩下绝望,眼眶又湿润了。
陆宣朝休息了片刻,大概脚又好受了些,轻轻的拉了拉他的袖子,叹了口气:“如今民间已经开始推广男子裹脚,不过也分为两类,一类是干粗活的男人不用裹脚,但是要像牛马一样干活;另一类是专门给女人观赏的男人,就裹脚。当然,还有的男人是从小被培养成为正夫的,这些男人究竟如何培养全凭那一家人的吩咐。还真是可笑,人刚出生就被分开了,有的人干着最重的活却一无所有,有的人不过是充当疏解女人欲望的工具,还有的人,呵,只是处理好家里的事让女人可以在外面随意做自己喜欢的…女男有别,真是可笑,你瞧瞧,这就是经学所说的,天意啊,天意…”
他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可是就算心里难受又能如何?哭过了还是要进宫,还是要当玩物,这就是男人的宿命。
他拽着呆若木鸡的云初向前走,其他男人也跟了上来,他们的步子还是那样小,每走一步就要喘口气。
云初觉得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压抑,他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
他甚至已经忘记了应该怎么样思考,眼前的一切已经超过了他所有的认知,他没有办法用语言或者任何感受来形容自己当下的处境,他只是知道这一切都太荒唐太疯狂了。
“这些都是她的主意吗?”
脑海中出现了那张熟悉的脸,他至今记得她是那样一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却最终将其他男人迫害至此。
陆宣朝摇了摇头,嘴角勾起,笑容带着几分嘲讽:“她做不到,说到底,都是我们所谓的家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将我们出卖。父亲为了稳固住自己的地位逼迫我们,让我们嫁到世家大族替自己争光,不然就要被母亲休弃;兄弟都各自飘零,也没有办法帮得上忙;母亲嫌我们男孩子是赔钱货,自然看不上;至于那些姐妹,利益都是她们占着,她们为什么替我们说话?就像你以前冷眼旁观这一切的时候,是否又想过自己会入局呢?”
云初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甚至觉得无话可说,这或许就是因果轮回。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他和沈灵坐在池边看荷花。那时沈灵忽然就流了眼泪,说自己觉得绝望,觉得未来一片灰暗。
他那时觉得奇怪,还故作矜持的说她将来肯定能找到如意郎君。可沈灵只是摇了摇头,说几遍找个好郎君也没什么好的,自己心中的志向无法实现,只能一直在宅院里待着,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况且若是生不出儿子再好的郎君都要找来别的女人,于是余生都将在和女人的斗争中度过,她见惯了后宫中女人的争斗,也知道这多么的无聊,永远都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那是他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所有的感情都比不上传宗接代来的重要。君子最重要的就是可以修身齐家,而修身齐家之本就在于可以生出儿子继承家业,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忘了当时沈灵脸上的神情,但如今想来,或许就如同自己如今见到她时露出的鄙夷神情如出一辙。
是啊,她不反抗就只能在宅院里,再也没有读书做官的机会,就如今日的自己。
心中很哀伤,但称不上愤恨,这些事很多女子都经历过,如今换到男人身上,也只能算作是反噬,他从心底里明白。过去欠的债总是要还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没有机会向上走,男人只会世世代代软弱下去,最终彻底变成曾经的女人,重复她们的处境,这就是吃人的世界,只有靠着踩别人才有存活的机会,因为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踩别人一脚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