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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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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白马由开普敦经伊斯坦布尔转机回国,在贵宾休息室里等待稍晚飞希思罗的航班。他的身形陷入柔软的真皮沙发里,漫不经心地单手操作着膝盖上的Surface。有人推着行李箱经过,坐在了斜对面。
他在下一次端起红茶的间隙无意地瞥见对面那人的脸,有些难以置信地愣了愣,又不动声色地端详了片刻,才试探性地用日语喊道:“宫野小姐?”
正专心盯着电脑屏幕的女士有些意外地抬头看过来,同样是怔了一秒后点头致意:“真巧,白马先生。”
不同于上次见面时偏休闲的衣着,此刻双方均是衣冠楚楚的职业装束,又是在这遥远陌生的小亚细亚,无端平添了几分不真切和距离感。
“宫野小姐这是回国?”
“不,我转机去上海。”她简洁地说,“你呢?”
“噢,我回国,”顿了顿,“刚从南非过来。”
“那真是长途飞行了。”
“可不是,要命的是还得带冬装。”他拍了拍身畔大号行李箱的把手。
她礼节性地笑了笑,彼此的目光闪烁着交错而过,默契地结束了对话。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各自完成着手头的工作,宫野志保检查完毕邮件的格式,点击发送后合上笔记本准备前往登机口,抬头就看到斜对面沙发上的男士蹙眉望着对面墙上的电子屏幕。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航班时刻表上即时显示的所有航班信息都变成了delay。
她第一反应是天气原因,但此时天空万里无云,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望去,远处马尔马拉海一如既往的宁静湛蓝。
宫野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已经起身望向了贵宾休息室外的商业区:两个小时前尚门庭若市大排长龙的各色店铺已不知何时都大门紧闭。候机大厅里逐渐变得焦虑而慌乱起来,大批等候登机的旅客被滞留在了登机口,巨大的航班时刻表前围满了议论纷纷的各国旅行者,各个出入口旁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不少本地面孔的陌生人,阴沉着脸打量着大厅里来来往往的旅人。
“怎么?”她迎上白马意味不明的眼神,“难道是——”
“恐袭和政变,二选一。”他简洁地回答,双手各握住一个行李箱的拉杆,“跟我来。”
他们快步穿梭在贵宾休息室的走廊上,看得出白马探是这里的常客,宫野跟着他经过一个又一个装修奢华的房间:图书馆、台球室、餐厅,终于走进一个小型的观影厅。英国人在确认里面空无一人、她进来之后,立马返身锁上了门,将远处清晰的一声枪响和楼下候机厅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关在了外面。
他在宫野的目光里解释道:“事出紧急,我们先把衣服换了。”
她明白对方的意思,穿着太醒目的旅客比较容易成为各种预设事件的优先目标,于是点点头,走到银幕后面的操作间里去换衣服。出来的时候白马已经换装完毕,同她一样的T恤牛仔裤,还戴了一顶棒球帽,仿佛方才坐在沙发上西装革履垂眸沉思的男人是他的孪生兄弟。
他快速地打量了一下宫野,满意地笑了笑,又道:“以防他们要没收行李箱,除了护照、钱包和手机,其他的都留在箱子里吧。”
她在白马蹲身收拾行李的间隙看了下手机,欧美各大主流媒体的首页还是风平浪静;又搜了搜土耳其国内的新闻,发现大半个月前在这个机场刚发生过一起恐怖袭击,死伤人数超过两百人。她犹豫要不要把这个信息分享给他,就发现机场Wi-Fi断了。
两人下楼时候机厅里已经乱作一团,旅客们毫无头绪地奔来跑去,洗手间外人声鼎沸。航站楼内各大出入口旁守着的本国军人正持枪戒严,窗外停机坪上正隆隆地开进来一辆坦克,这架势引得现场人群又是一阵惊呼和骚乱,不知哪个角落已经传来低低的哭泣和祷告声。
“幸好……”宫野低声说。
“什么?”身边的人停下编辑手机短信的动作,有些好笑地侧头过来看她。宫野迎上他的目光,一瞬间惊讶于此情此景下,他的笑容还能这么毫无保留。
……但似乎也,舒缓了些许之前紧绷的神经。
“看这架势应该是一次在土耳其国内司空见惯的军事政变了。”她打量着上下两层的情形,“我的意思是……幸好不是恐袭。”
“嗯,”他点点头,“如果总统处置得力的话,不用等到明天晚上,我们就能离开。”
“但愿如此吧。”
周围的夜色逐渐暗沉下来,随着时间流逝,现场反而相较方才的慌乱变得有序了一些。似乎这种对于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前所未有的无措处境激发了最原始的群居本能,旅客们自发地按照国籍聚集在一起:俄罗斯人抢占了二楼的位置,日本人和美国人则在一楼相邻的两个登机口各自抱团取暖。
“我建议我们还是暂时不要分开的好。”英国人对她说,“跟我一起去C25吧?”
宫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C25登机口周围大多都是白种人,一位旅者的遮阳帽边缘还印有米字旗的logo。
她思忖着依自己的外形去了黄种人扎堆的阵地里估计也是格格不入,于是点头应允。
C25周围的椅子上已挤满了人,两人干脆坐在各自的行李箱上,自我介绍是从埃及度蜜月回来的新婚夫妇。健谈的老太太问他们的名字和居住地,眼镜小伙热心地分发给他们压缩饼干和矿泉水,由白马一应回答收下;宫野则恹恹地靠在柱背上,得心应手地扮演“高冷疲惫而不耐”的妻子形象。
已近深夜,虽然几乎没人睡着,但交谈声和各种其他响动都逐渐低了下去,宛如被潮水覆盖着倒卷回大海深处。电力也断了,整座航站楼陷入黑暗中,只剩零星的应急灯泛泛地照着,维持着最基础的照明。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宫野低声问他。
白马打量着手中的压缩饼干,嘴角小幅度地抬了抬:“不是很饿。”
她看了看他,忽地从鼻尖带出一点笑意:“吃巧克力么?”
英国人没有犹豫地点点头。
她从包里拿出Ritter Sport,掰了一大块给他:“我之前已经吃了一半,希望你不要介意。”
“怎么会,多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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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被战斗机的轰鸣声惊醒的,铁灰色的F-16在苍茫夜色里盘旋在停机坪上空,宛若蓄势待发的巨大秃鹫,随时准备俯冲下来朝任一目标大肆开火。在众人胆战心惊地等待了二十分钟之后,这架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终于呼啸着飞走了。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英国驻土大使馆的领事也来了,宫野半寐半醒间察觉到白马起身和对方攀谈了一会,结束交谈时后者还隐隐约约说了句“替我向Horace问好”。
之后他又坐了下来,她总觉得他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脸上停留了片刻,但也可能是错觉,毕竟灯光太过昏暗,她又半阖着眼睛。
宫野醒过来的时候方察觉后半夜自己几乎是靠着他的手臂睡过去了,她有些尴尬地直起身,把碎发从脸颊上拨开。几秒钟后白马也醒了过来——似乎是受到了她离开时的动作影响——双眼从迷蒙到清明只花了一秒钟。
“几点了?”他喃喃地问。
“五点刚过。”
同他对视的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些许局促,她清晰地看到朦胧的晨曦里英国人唇畔一层浅金色的短胡茬,下颏中间有一道轻微的凹陷,配上棒球帽下一脸困意阑珊的表情——不同于以往的端整仪容和从容不迫,倒是显出一种从未领教过的随性恣意来。
“我……呃,去个洗手间。”似乎是察觉到了对方稍显奇异的神色,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起身走开了。
半个小时后各国大使馆的领事伴随着朝阳的升起陆续带来了好消息:局势基本得到了控制,顺利的话不出半天航班就能逐渐恢复。滞留旅客们的情绪仿佛也随着这条消息和倾泻而落的阳光变得更加稳定,甚至有墨西哥游客席地而坐打起了牌。
九点多的时候又有人过来通知,由于市区内叛军和政府军还在激烈交火,原定航班依旧暂时无法起飞,但各国使馆都在尽力安排包机送本国旅客回国。
或许是土耳其北约成员国的身份起到了一定的制约作用,率先确定起飞的毫无意外是前往纽约的航班。伴随着机场广播,大批的美国人潮水般地涌向登机口,剩下的旅客或坐或站,神情麻木地目送他们离开。
“你带的是日本护照么?”白马低声问她。
“嗯。”
“没有双重国籍?”
“有,德国的,但是没带。”她低头戴上墨镜。
“那等会你跟我一起回英国还是……?”他有些紧张于她的回答,绅士的本能又令他拱手献上了选择权,“原定航班的恢复时间难以确定,国内的局势又——”
“——我跟你走。”她简短地结束了他半公半私的劝说,“毕竟我暂时还不想被送回日本去。”
他的愉悦被试图掩藏在不自觉弯起的唇角后,机场广播适时地传来“请所有英国旅客前往C98号登机口准备登机,请配合大使馆工作人员进行起飞登记”,宫野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小臂,同其他陆续起身的英国人一起,朝着航站楼的另一端走去。
负责放行的是本地的机场工作人员,留着虬髯神情冷漠,他检查完白马的护照,朝宫野伸手示意。白马忙道:“我妻子是双重国籍,这次带的是日本护照。她不能和我分开,烦请通融一下。”
“没有英国护照就不能登机,这是规定。”对方面无表情地说,“下一位。”
“等等,”白马伸手将后面欲上前的人拦住,语气也变得焦急起来,“使馆领事刚才已经同意放行了。您看,我不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显然,事后将会被埃尔多安追责的不是您那位亲爱的同胞。”土耳其人嘲讽地说,依旧不为所动。
后面的人已经不耐烦地试图挤上来,白马压下心头的怒意和焦虑,深吸了口气,朝左边稍稍移了半步,将身后旅客的视线隔绝开。宫野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飞快地摘下手表,夹在她的护照中间递了过去:“麻烦您再确认一下。”
她没来得及看清手表的品牌和款型,但显然那个土耳其人看清楚了,他低头凝目两秒,把空荡荡的护照还给了她:“Ok,走吧,没问题了。”
话音未落,白马探一把拉起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径自越过登机口,随着人流汇入了廊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