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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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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野离开那日,他站在哈尔西的办公室窗边,沉默地看着她上车离开。她单薄的长风衣在初冬的寒风里显得不堪一击。
她还是那么瘦,深茶色的中发被风吹得遮盖住了大半面容,也无心拂开,忙着把行李箱搬上车。
“啧啧,”哈尔西踱着步站到他身边,“不出去帮忙?”
“没必要了。上次已经告过别,这样只会显得累赘。”他淡淡地说。
“你是打算追到美国去么?”哈尔西观察着故友的神情,“要我说,你当时应该就跟她说:我只能安排你去英国。这样你们就能一起回去了,多好啊。”
白马微微抿唇,下颌随之收紧,显出一种少见的孤傲。
“那也未免太自私。况且我又不是因为要追求她,想把她留在身边才这么做。”
“你是没瞧见自己看她的眼神。”哈尔西揶揄了一句,俯身去弹烟灰。
1946年2月,由于美军控制了日本政府,形成了事实上的独占,加之英国国内经济状况未能好转,驻日占领军后勤保障和军费支持捉襟见肘,内阁在首相艾德礼的主持下决定从日本撤军,白马随之回国。
他回到朴茨茅斯海军基地后收到了一封三个月前便已经抵达的电报,是宫野发给他的,告知已经安全回到了家中,并再次表示了感谢,落款是一个简洁的M。
他从笔记本里翻出她留给自己的那张便笺,上面的字迹清丽端庄,一如本人。他匆忙冒雨赶到邮局给她回电报,告诉她自己方才回国,并对没有及时回信表达了歉意。
之后他休了个长假,回到伦敦看望了父亲,又去温暖的威尔士南部消磨了剩余的三周假期。归队之后,由于“伊丽莎白女王”号尚在船厂维修,大部分舰上人员还是得留在陆地上办公。
5月11日那天是个周六,他照例在洗漱的时候打开广播,突然听到新闻里正在播报凌晨旧金山发生里氏6.9级的大地震,震中位于太平洋边缘的圣克鲁斯以北16公里,地震波及了加利福尼亚从旧金山到萨克拉门托的大部地区。
白马脑子里嗡地一下,匆忙漱了口,来不及剃须就驱车前往邮局给宫野发电报询问情况。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几乎如坐针毡,回到家中一直留心有没有人前来通知自己回电,到后来他甚至忍不住直接来到邮局等候。
直到邮局下班,他也没等到任何回信。回程的途中,他发现一个雪上加霜的事实:明天周日,邮局不上班。
他把车停在路边,心焦如火却又无计可施,最终一咬牙调转方向盘驶向了火车站。
当时前往旧金山的航次一天只有一班,早晨从伦敦出发。现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搭乘火车前往伦敦再飞抵加州。
这仿佛是一趟回溯时光的飞行,大西洋上空的云霭逐渐散开,由浓深转向明亮。他想起上次前往美国还是九年前,彼时是夜航,倒头睡了一觉就到了。但这次有所担忧牵挂,却是无心睡眠。
由于地震,机场的基建设施遭到了不小的破坏,班机抵达上空之后硬是盘旋了许久才着陆。他好不容易在机场周围租了辆车,借助地图开往之前宫野给他的地址。
中途不时遇到变形塌陷的公路段,所幸没有遭到彻底破坏,一个半小时之后终于抵达了终点。
眼前是一幢灰白相间的两层房屋,前面围了个小院落,还有独立的车库。不远处还分布着几幢风格相似但颜色不同的双层或三层楼房,都拥有着各自的院落,各色栅栏围起彼此的私密空间。
白马站在栅栏外朝里观望,院落里的秋千散落在草坪上,通往门口的台阶部分塌陷剥蚀,外墙和屋顶也有明显的残缺脱落,瓦砾明显是被清扫过,堆在墙角。
——那就说明里面还是有人的。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迈过栅栏小心地走上台阶,敲了敲门。
深色木门上方的观察窗被拉下,露出一双清透的湖蓝瞳孔,同他对视了两秒。对方显然有些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在下一秒打开了门。
“中校先生?”她显然还是沉浸在巨大的意外里,“您怎么会在这里?”
白马打量着她的面容和身形,确认没有明显的受伤痕迹之后方才赶紧开口。
“我在新闻里听到了旧金山地震的消息,给你发了电报询问情况——但没有收到回复,怕出什么意外就过来看看。”
他说得风淡云轻,就好像自己是从奥克兰驱车40分钟来的那样轻而易举。
“电报么?”她回想了一瞬,“我的确没有收到什么电报,但可能是邮局受损严重,暂时没人上班吧。”
他恍然察觉还有这种可能,有些自嘲地笑起来,把军帽摘下,用手将汗湿的额发往后梳去。
“的确……我该想到的。但是哪怕有这种可能性存在,在确认你的安全之前,我还是不放心。”
宫野望着眼前风尘仆仆的英国人,神情疲惫,眼中却有着释然的神色。
“没想到您会亲自来美国一趟,快请进吧。”
他随着宫野走进屋里,客厅还是明显有着震后的痕迹,但已经被清理得差不多了;一些彻底毁坏无法使用的物件被堆在门口的垃圾袋里等候丢弃。
有人循声从其中一间卧室出来,是位五十来岁的妇人,眉眼间依稀能辨出昔年美貌。如果说宫野的长相还能寻得些许柔美的东方痕迹,那么她便是纯粹的白人血统。
“这是我的母亲,艾莲娜,与您一样都是英国人,”宫野为两人互相介绍,“妈妈,这位就是我之前同你提过的白马中校。”
“原来是您,”艾莲娜露出明了的神色,笑着伸出手来,白马俯身行了个吻手礼。
“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当面向您表达感谢,没想到今天能有这个荣幸。”
“夫人客气了。”他语声恭谨地回答。
晚餐的时候艾莲娜问他是不是在美国还有其他事情要办,会不会耽误他的行程。白马犹豫了一秒,还是将早些在门口同宫野解释的那段话如实相告。
艾莲娜显得很吃惊,眼中露出几分了然,也不再追问什么。
由于两个人都出生在英国,这也成了不多的能在餐桌上维持的话题之一。
“白马先生是住在伦敦么?”
“我现在随军驻扎在朴茨茅斯,战前住在伦敦的肯辛顿。”
“啊,”宫野夫人了然地展眉,“我以前住在富勒姆,和肯辛顿倒是不远呢。”
“那您有想过回去看看么?”或者回到那里居住——白马默默咽下后半句。
“下次等志保有空了陪我回去看看吧,也不知道那些房子有没有躲过德军的轰炸。”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神色温柔。
宫野应了一声,正好白马看向她,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无意识地相触一秒,又心照不宣地移开。
“富勒姆那片应该炸得不算严重,重灾区是东区和泰晤士河北岸。”他边回忆边道,“不过战后重建进行得很顺利,如今已基本看不出当时受损的状况了。”
“那真是太好了。”
“如果以后到访伦敦,请允许我来担任二位的导游。”他微微躬身。
艾莲娜眼中笑意隐现:“看来您是自小出生在伦敦了。”
“我出生在一个您绝对想不到的地方,”他环顾餐桌对面的母女俩,她们都凝神看着自己,等待下文。
不远处壁炉在噼啪燃烧,手边的餐后咖啡冒着热气,倾慕的女子近在咫尺,在这个略显狭小却暖意融融的客厅里,尽管和故乡远隔万里,他突然收获了久违的、家的感觉。
他的母亲早逝,父亲又常年驻守军中,自己很小便被送往寄宿学校,毕业后也同样被迫适应军队的集体生活。在他的记忆里几乎没有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享受晚餐时光的经历。
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同两个并不能称为亲人的对象,却收获了在旁人看来再普通不过、却对于他而言非常奢侈的体验。
他的内心变得异常柔软,神态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我出生在比利时的列日,当时父亲所在的部队正在那里驻防。”他解释道,“一战结束后我被送往京都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母亲去世,我才回到伦敦开始上学。”
“Oh, poor kid…”艾莲娜眼中流露出同情和哀伤的神色,几乎是要去握住他的手。宫野轻咳一声,克制地看了母亲一眼。
艾莲娜恍然察觉,有些尴尬地冲他一笑:“抱歉,我只是——”
“谢谢您,夫人。”
接下来的两天,白马作为这栋楼房里唯一的男性,在善后抢修人员到来之前,帮助她们清理了瓦砾、修补了房顶,并驱车一同去城区补充了一些应急物资。
第三天,抢修人员终于抵达这片区域。由于整体受损不算严重,没有太过影响生命财产和日常起居,工程量也不算太大。
北加州下午的阳光很好,他们坐在院落里,好整以暇地看着抢修人员修理车库的卷闸门和草坪上的浇水装置。
“如果没有其他需要帮忙的事情,我计划明天早上回国。”白马啜饮了一口冰镇水果酒,微微侧过头去看她。
“这段时间耽误你的行程了。”她有些歉意地说,“还麻烦你特地飞一趟。”
“所以,考虑装一台电话吧。”他笑着说,“电报还是太不方便了。”
“几年前就考虑过装电话,但事实上也没什么人找我。”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草坪上,自嘲道。
“那现在不一样了。”他飞快地回答,引得宫野转头看他。
“之前的事情我自认为已经欠了你很大的人情,不希望今后再因为各种私事牵扯你的精力了。”她斟字酌句地说。
他怔了一会,似有些失落地说:“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宫野对于他的神情很是有些歉意,马上找补道:“能成为白马先生的朋友当然是我的荣幸……但现在的情况似乎是我一直在单方面地麻烦你。”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他被她的前半句话说得开心了一些,“或许下次我也有事情要麻烦宫野小姐。”
她实在想不到他能有什么事情要麻烦到自己,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现在还是在伯克利教书么?”他换了个话题。
“对,学校比较开明,回国之后依旧同我续聘了。”
“那就好。”他由衷地说。
宫野望着他舒展的面容,迟疑了一瞬终是问了出来。
“……我后来得知,其他女播音员都被发配去从事一些苦力劳动,”她同他对视,“所以当时你说麦克阿瑟同意释放我们,并不是事实吧?”
他怔了一瞬,继而轻轻摇头:“不是,但我的目的是让你同意我的安排,所以剩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但其中的难度比我想象得大太多了,”她有些固执地说,“你肯定遇到了很多阻力。”
他盯着她,恍然失笑。
“就如同我当时对一个人说的话,对于你这样优秀的科学家,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当然,我也没有能力做到保下所有人。说到底,我也是个自私的人。”
自私的人……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么?
她亦没有再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