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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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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档案上的惊鸿一瞥只是模糊而单薄的印象,那么此刻,坐在他对面的女子,微微抬起脸来打量着自己,扑面而来的便是无可比拟的震撼感与吸引力。
那张照片应该是在美国期间拍的,彼时仪容齐整精神良好;虽然眼前这个人保持着和照片上一般无二的面无表情,但明显的熬夜痕迹和过度消瘦还是令她透出一股令人心惊的病态。
宫野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男士衬衫,本身就是高挑的身量,营养不良让她的骨相凸显得更分明: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的手肘,领口隐现的深陷锁骨,包括过于清晰的下颌线,无一不在诉说着曾经经受了何等对待。
而她单手撑在桌上看着他,语带讽刺地问道:“怎么,现在轮到英国人来讯问了?”
暌违四年之后,他再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不再是透过遥远的电波和简陋的媒介,而是真真切切地就在耳边。微冷的起调,熟悉的咬字,清细的尾音,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
他强定心神,走到她面前。
“我不是来讯问您的,宫野小姐。”眼前的年轻中校语声温和地回答她,拉开椅子坐下,“我也不代表任何机构,我只代表我自己。”
她凝眸看着他,没有做声。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叫白马探,隶属于英国皇家海军本土舰队。”
宫野对于他的日文名明显怔了一下,似乎方才察觉到他同自己一般的血统,微微了然地恍惚了一瞬。
“虽然十分冒昧,但我想请问宫野小姐,是否有意向在这一切结束之后离开日本?”
“这么说,麦克阿瑟会放我们离开?”她似乎有些意外。
“……是,”白马犹豫了一瞬,还是点头,“考虑到您目前唯一的亲人身在美国,所以我相信,您更愿意前往美国——或者是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
“比如英国、澳洲,只要我能帮得上忙。”
“代价是什么?”
他显而易见地被问住,微微皱眉:“不,没有什么代价。”
这一回答显然让对方更惊讶了:“那为什么要帮我?”
他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宫野问道:
“难不成您喜欢我?”
她平静地、毫无矫饰地直视着他。
白马万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耳廓通红。
“四年前,我是Z舰队的一员。”他简洁地回答,“有幸聆听过几个月您的节目,独特的节目内容和风格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对日本国风土人情的介绍,弥补了许多我儿时的遗憾和想象。”
“回国后我一直想寻机见您一面,当面表达感谢。今日终于得偿夙愿,恰巧我也能够帮得上一点忙。”他顿了顿,“所以,请不要拒绝。”
他们坐在窗边,她望见他在阳光下显出淡金色的睫毛,深棕的瞳孔被映成琥珀一般温润的色泽。他专注地望着自己,眼里是一览无余的真诚。
尽管刚刚相识,但这个英国人漂亮容貌下伴随着的不是司空见惯的圆滑或轻浮,而是有着罕见的令人安定和信任的特质。她笃定他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挫折和沉浮,那种优渥家庭和私立学校里养成的气质太过明显了。
但这样也挺好,不是么?
“没想到真的会有人愿意听我那些自娱自乐。”她似是苦笑道,“我是这群人里面最不合格的一个了。”
“在马来亚的那段时光里,您的声音于我而言,是非常大的慰藉。”他的嗓音明澈,说着标准的RP,无异于一场极致的听觉享受——何况内容还是对她的究极赞美,“后来我去了北非、西西里和卡昂,还是会经常想起这个节目……和您。”
“来到东京之后,我听哈尔西上校说了您的情况,震惊的同时也十分钦佩。如果您想要回美国,我可以着手安排相关事宜;如果是其他国家,只要我能帮得上,请您尽管开口。”
“谢谢。”她静静地听他说完,终于轻声说道。
之后的半分钟,两人都没再说什么,空气中浮动着令人心安的宁静。
“给我几天时间,等确定了我拜托哈尔西上校通知您,可以么?”最终还是宫野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微微笑起来,由衷地说,好。
两天后他在酒店前台接到哈尔西打来的电话,说宫野要见他。
进门的时候,女科学家起身对他微微颔首。
她的个子果然很高,身段亦是十分优美。白马有些羞愧于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在她对面坐下。
“早上好,宫野小姐。”
“早上好,中校先生。”她轻声回答,“不知是否打扰您休息了。”
“没有,我一直起得很早,哈尔西打来的时候我都吃完早餐了。”他浅笑道,“听说您做好决定了?”
“是,”她深吸了口气,从容地把目光落进他的眼里,“我打算前往旧金山。”
他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毕竟留美期间她便一直居住在那里。
“虽然之前任教的学校大概率是不会要我了,”她自嘲地一笑,“但毕竟我母亲还在那边——她甚至还不知道父亲身亡的消息——我还是想回去陪伴她。”
“好,那我便着手去安排相关的手续,等一切妥当了应该会有人联系您。”他想到什么,从海军常服内兜里拿出纸笔,快速地写了一行字,“这是我回国后的通讯地址,有事可以给我发电报。”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他笑着说,深蓝帽舌上方金绣的橡叶装饰熠熠生光,而下方则是他明亮清透的深赭眼眸,“希望您到了美国之后一切安好。”
她发现自己除了单一的感谢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以对他讲——她有些愧疚地想到——毕竟对眼前这人除了姓氏和军衔之外一无所知。昔年电波两头的关系是不对等的,如今亦是;但他又的的确确帮了自己这么一个大忙,说上多少感谢的话语也不为过。
宫野想起自己问他“难不成您喜欢我”时对方骤然变红的耳廓。他的谈吐修养太好,处事又那么从容不迫,无法揣测这些帮助是出于对自己的爱慕还是他的人道主义情怀。她决定先不去想这些,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离开,不是么?
她道谢之后收下了那张便笺,也写下自己在旧金山的住址。
“如果您今后有空来美国,请务必告知我,让我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感谢。”
“一定。”
从横滨援护所往回走的路上,他回想起前一天清晨自己给父亲打的那通电话。
电话里父亲默不作声地听完了他的请求,过了好几秒才没有什么情绪地指出:
“这是美日两国之间的事情,你不该干涉。”
我只想帮助她一个,他低声说。
“你是打算娶她么?”海军中将不置可否地问。
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一个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一个问他是不是要娶她,而他自己甚至都没想过,能够采撷到昔日东京最美的那一朵玫瑰。
“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一名优秀的科学家在战争结束后还被如此对待,相信麦克阿瑟也不愿看到吧。”最终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他听到父亲长长的叹息,不知是对于他的冥顽不灵还是宫野的曲折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