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拿苏

2、壹

　　寻白羽初见玉春秋，是在他大败旗国后归都皇帝为凯旋大军接风庆祝的宴席上。
　　那时这男人便是庆典上最招摇最惹人注目的，他衣着华丽，容貌风姿出众，行为举止却是最不守礼数的一个，身边美貌的婢女男侍成群，他们言笑晏晏，说趣打闹，茶酒洒了一桌。
　　可奇怪的是，皇上对此竟视若惘闻。
　　“那紫衣的公子是谁？”寻白羽轻声问身后的侍从。
　　侍从低着头道：“回大将军的话，他便是玉国师。”
　　“哦？”寻白羽没有想到他就是十一岁时便凭借智谋成名于京都的玉家小公子玉春秋：“怎么开席时没介绍到他？”
　　“玉国师刚才迟了半个时辰才到，错过了介绍的时刻……”
　　寻白羽听到这，皱起了眉头：这玉春秋虽说是名满天下，今日一见，才知不过是个不羁浪子，这样不守规矩的人，纵使再学富五车，又有什么用？
　　正当他这样想着时，宴会上的节目也到了一个高潮。
　　数十个衣着艳丽的胡人歌伎鱼贯入殿，手拿各式乐器，多数都是居住在京都的贵族重臣不曾见过的胡式鼓器，除却这些，那些舞伎更是个个容貌姣好，身段纤长，引的众人都停下了谈笑闲聊，开始观赏起这只有宫廷才享用得起的视听盛宴——鼓声与清铃同时一响，领舞的鹅黄纱衣女子扬起了云袖，她头上发髻中的步摇银簪随着舞步闪动着惑人的光芒。伴舞的女子们也随之水袖一翻，踏着轻盈的步子迈了出去。
　　寻白羽举着酒杯认真看着，他长年住在边疆，已是许久未听丝竹管弦之乐，更别提这些令人醉心的舞蹈了，今日终于可以好好享受一回，当然不能放过。
　　鼓乐越发激昂，舞女们的动作也越发紧凑，队形花式的变换更加令人眼花缭乱。领舞女子在众舞者中如一枝清丽梨花，时而在观者面前翻飞出一个绝美舞姿，时而隐入人群中让人魂牵梦绕……
　　站在寻白羽身后侍从不敢太沉迷于歌舞，怕误了大将军随时可能的要求，便一直牢牢盯着前面的寻白羽。这时，他却注意到正观赏着舞蹈的寻将军，忽然身形一动，像是猎食的豹子要猛然冲上前去，但却又突然停下了。
　　同一时刻，对面的一个人影刹那间蹿进了舞队。
　　这个人影，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了上去，也包括寻白羽的。
　　只听一个声音含着笑说：“小姐的舞姿堪比容貌，都是同等绝美，玉某观之心痒难耐，愿与小姐共舞一曲，还请不要推辞……”说罢，只见那个混入舞队的人挽起领舞者的后腰，眼神中流光飞转左手抄起女子手中皮鼓，抛入空中，临空一击，清脆一声响，那人随之衣袍翻飞，空手欲攀上女子云鬓。黄衣女子眼神大变，伸手去挡，却不料对方手腕急转，手指像一朵瞬间开放的玉兰，灵巧地拔出她发髻上的步摇，只听那人一声：“小姐美意，玉某便收下了！”语罢便将银簪收入掌内。
　　大殿里众人都因为这一变故忽的安静下来
　　玉春秋！
　　寻白羽为这一系列疾速的动作诧异地睁大双眼，但他却不是惊奇于玉春秋堂而皇之的失礼。

　　过了一会儿，周围大大臣们开始议论纷纷，就算人人都知道，玉春秋好美色的禀性和平日便放浪的行为，这些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他在陛下与诸位高官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干出此等荒诞逾礼之事，还是让他们惊异与不解。
　　但与众人想法相反的是，那端坐于主位之上的人却笑着说话了：“玉卿家真是好兴致，朕以为刚刚这一舞当真是美，众卿家以为呢？”
　　诸位大臣见九五之尊都未因这件事有半分恼怒，也就更不会再说什么。众人都应和着答着，少顷便淡忘此事又去谈笑风生了。

　　这一舞终了，也到了为这次宴会主角庆功之时。先是由皇帝祝词，再是各个官员向大将军敬酒道贺，寻白羽依礼一一回应，谈笑之间，自生出一副大将风范，人人都在心中暗念：不愧是一国之军的主帅……气势盖人啊……
　　然而正当寻白羽回着贺词时，只听得一声迫近耳廓的言语：“寻将军生了一张俊秀的脸呢……想必有很多女人恨不得以身相许吧……”
　　寻白羽微愕，转过头只见一双迷离的凤眼正瞧着自己，且距离之近，几乎能感到脖颈上对方呼出的热气。
　　他反射性的一个后退，却不料自己动作之大，扯出本压在木案下的衣袍，以致于一桌酒食全部倾翻在地。
　　周围登时响起一片暗笑声。
　　刚说完“赞美”之言的玉春秋见此状，一没忍住，也笑出声来。
　　眼前这个罪魁祸首竟然还幸灾乐祸？寻白羽胸中忽的燃起一股无名火：自己贵为一军统帅，哪里受过别人这等的捉弄？这玉春秋的玩笑未免太过火了！
　　还没等他发怒，玉春秋却是莞尔一笑：“真是抱歉寻将军，在下绝不是取笑，只是今日逢上将军庆功大宴，心中欢喜，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说完还亲自动手斟上两盅酒，拿起一盅，道：“方才启宴时有事拖延，还未向将军介绍自己——在下玉春秋。平日久闻寻将军大名，战无不胜已成神话，今日一见，果然如玉某所料，是胸襟广阔气度不凡的一员大将……在下有幸，请大将军饮下一盅，当是结为好友，同为大胤明天的昌盛繁荣。”语罢，一饮而尽。
　　寻白羽心底暗叫佩服，玉春秋这一个自贬和抬升，当真把自己这个“大英雄”推上了一个下不去的高台，若是不喝这酒，倒显得自己心胸狭隘难容小事了。
　　可失了颜面是真，寻白羽只得表里不一地笑着饮下酒，心中憋屈也没法发泄。
　　然而更让自己没想到的是，玉春秋刚敬完酒，便同一个粉衣小倌说笑去了，那小倌眉清目秀，却也被玉春秋逗弄地面红耳赤。寻白羽只觉得一口气郁结在胸，上不来也下不去：
　　自己还从未见过如此难缠之人！

　　宴会结束时已趋午夜，与诸位大臣们寒暄完毕后，寻白羽便与几个贴身侍卫回府。
　　走在风景好似人间仙境的皇宫内，夏日的夜色很美，有虫鸣，不似边疆的死静，寻白羽很怀念这样的夜，一如少年时家乡的气息。
　　“你们去宫门等我，我逛逛就来。”他向自己的侍卫们发话。

　　寻白羽独身一人在偏僻的园内闲步，心中思绪流转。
　　忽的从一边角落里传来轻轻的声音：“是簪箭，淬了毒。”
　　寻白羽刚愣了一下，又听得一个声音：“哼，果然……”
　　他忙停下步子止声，因为他听出第二个正是玉春秋的声音。
　　“那女人呢？”玉春秋发问。
　　“关进了大牢，正在逼问底细……她名叫莺莺，十二岁便入宫在乐班跳舞……没想到一个处心积虑策划了近十年的刺杀竟叫你一瞬摧毁……呵，春秋啊春秋，有时候我都不得不佩服你。”这一个是一个老者的声音。
　　“荆先生过奖了，玉某可是受之有愧……要说眼力，那坐在我对面的寻将军也是一样的准啊……”
　　听到自己的名字，寻白羽惊了一下。
　　“哦？”那老者问：“你怎么得知他也发现了？”
　　“眼神。他早看出其中的玄机了，一个练舞为生的女子会有那么强硬的腿功吗？鼓舞以飘飞为主，讲究一个轻柔盈灵，步步要踏在点上，她却带着一股戾气，还故意制造复杂的变化以迷乱观者好趁机下手……寻白羽看她的眼神早就带着敌意，那时我若不上场跳那一支舞，他就得扑上去自己砸自己的场子喽……您说好歹是个庆功宴整出个刺客算是怎么回事？所以我就先他一步上去抱个金玉满怀喽，反正是个美人也不吃亏……”
　　“你啊你……”无可奈何的口气。
　　“那么荆先生，这个莺莺美人，可就交给你了，若是她不肯说，可不要怜香惜玉哦……哦对了，千万别让她藏着什么好自我了结……”
　　“老本行，还用你提醒？”老者笑道。
　　“哈哈……看来在下是班门弄斧了……唉……好歹是个美人呢，可惜了……”一副嗔怨的口气，“啧啧”的声音格外的响。

　　寻白羽听着，良久，悄声离开。
　　他确实不喜欢玉春秋这样的风流浪子，但他不得不承认，玉春秋的少年扬名天下确不是偶然。他是这世上，唯一有资格坐上大胤国师之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