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慕子楚

17、第 17 章

　　方雨出差回来之后便跟采购部说拒绝购买“飞跃生化”的反应器。采购部主任碍于李定衍的坚决支持而没给方雨难堪，不过神色之间显得不是很高兴，之后方雨又接到了刘锡的几通电话，听说生意没做成，口气不佳地断绝了联系。方雨骨子里并不爱走反路，尤其不喜欢得罪别人，却为了这件事得罪了一堆人，因而情绪有点低落。
　　李定衍安慰她说：“谁都不得罪的人绝不可能做成任何事情。关键看在人情与做事之间孰轻孰重。像刘锡这样上不了台面的人物不需要理会。”李定衍这个男人大部分时候斯文有理，但是有时候却有一种冷厉的魄力。如果说方雨原本只把他当作上司，此时也渐渐体会到他对于她更多时候像是一个导师，对他生出一丝格外的信任。
　　方母与顾振文的事情基本上定下来了，想要等房子装修好便办手续。方母给方雨看了别墅的照片，两层的欧式建筑，还有自己的花园，果真是极其讲究漂亮的设计，地角是黄金地段，风景好的简直像把油画搬进了家里。方雨在心里大体一估计，这栋房子价格一定会贵得让她心碎。
　　方母说她自己有些积蓄，想给了顾家当作买人家的房子。方雨苦笑，心想母亲一定是不知道最近几年房价翻番的速度让人眼花缭乱，她做了一辈子老师的积蓄恐怕都不够塞牙缝的。方雨想自己出钱帮母亲买下房子的一半，跟凝儿商量了这个想法，凝儿觉得她小题大做，说以顾家的背景一栋别墅恐怕根本不算什么，就算她倾家荡产，人家也不见得多感激，不如干脆接下这个顺水人情。方雨不是不知道这层关系，可是中间隔了一个顾江城，她便总觉得有点别扭。按照她一直以来的信念，占了人家的便宜到最后总是要还回去，还不如一早分的清清楚楚。
　　顾家把明阳山上的别墅过户给母亲的第二天，方雨便去了银行把所有的积蓄都取了出来。方母原本住的地方早已经转到方雨名下，也一并做了抵押，但是离她的估计还差了一点。方雨咬咬牙，又以自身的名义贷了一笔款子，心想这下总够了吧。
　　早上走进银行，由于程序的复杂，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钱包里揣了巨额的支票，她忐忑地站在繁忙奢华的市中心，有点茫然望去。满眼的人群，满眼的车流，四通八达，自己却似乎迷失了方向。自从毕业已经三年了，她整天都在忙碌，忙碌着奔走，忙碌着工作，忙碌着赚钱，一天到头属于自己喘息的时间剩不下多少，本来觉得总算积下了点家底，可是如今自己所有的家当化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也不过仅够一栋别墅的一半而已。
　　瞻望高楼林立的商业楼，大幅大幅的银蓝塑钢玻璃上还贴着颜色鲜艳的地产广告。方雨数着那数字后面一串串的零，突然间便感到疲惫的感觉渗透了全身。那栋明阳山上的房子大大地超出了她和母亲所能够负担的底线。明明是不属于她的世界，却要为了一丝倔强而勉强。回国不过半年时间，便已经欠下了这般巨大的银行贷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付清。
　　可能会后悔吧？不，是一定会后悔！她在心底暗暗地苦笑。
　　手里拿了这么大的一张支票，方雨心里不踏实，所以想立刻约顾江城出来，便给他打了电话约在七点半见面。
　　A市到了傍晚时分格外湿闷，整个城市都仿佛浸在闷热的蒸笼里，在外面走一圈都会出一身的汗。方雨一直到七点钟多还没吃东西，在小巴里挤了半天，逃亡一样地下了车子。抬手一看，已经是七点半，自己约的时间却还是晚了，不由心急在市中心繁忙的街道上小跑起来。
　　世纪银行的摩天大楼旁边有一家咖啡店，绿色的门面，红色方格的桌布在街边落地窗外显的气氛闲雅。方雨急匆匆地赶到咖啡店跟前，推开门，稀稀疏疏的几个顾客。窗边坐着修长好看的男子，双臂合在桌面上，望向窗外城市华灯初上。这个淡漠的男子，在光线里仿佛由浅淡不一的墨色一笔一笔地勾勒出忽明忽暗的剪影，寥寂却历历分明。
　　服务员走上来，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她摇摇头，说她约的人已经来了。这时的顾江城也抬起头来，望着她走来。
　　“对不起！我晚了！”方雨很是不好意思，“公交车晚点了。”
　　“怎么不搭计程车过来？”
　　方雨一边喘息，一边笑了笑，不好意思说她想省钱，所以才在公车被挤成沙丁鱼。
　　服务员拿着menu走过来，问道：“小姐想喝咖啡吗？我们的House Special是摩卡花式冰咖啡。”
　　“嗯，好。”她下意识地点点头，“你呢？”
　　“Espresso就可以。”
　　服务员端上两杯饮料，在桌上的时候放错了位置。顾江城看着方雨拿起Espresso心不在焉地酌了一口，大概是不习惯喝略苦的咖啡而微微皱眉，却丝毫没有意识到她拿了他的咖啡。他望了一眼自己手边的摩卡花式冰咖啡，不动声色地捉摸着她紧张的原因。
　　“最近好吗？”方雨问道。
　　“很好。”
　　“你呢？”
　　“还不错，工作有点忙。”
　　“我听说了。”顾江城垂下眼睛，不知在想什么，然后又问：“有什么事情这么急？”
　　方雨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来，缓慢地推到顾江城跟前，“听说过户给我妈妈的那套别墅式你们家的。我想一栋房子也太贵重了，所以凑了一些钱，不知道可不可以当做买你们家那栋房子的一半？”
　　顾江城看了一眼桌面上的支票，并没有接过去，抬起眼睛淡淡地注视着方雨。灯光在她头顶上照射下来，她默然垂着头，眉眼低顺，长长的头发整整齐齐地分开，像是被白玉梳分披开来的乌黑缎子。他抿了抿嘴唇想说什么，最终却无声无息。
　　半晌不见他说话，方雨抬起头来，望进他深不见底的双眸，如此轻描淡写的神色，却又暗暗地沉淀了一丝带着寒意的沉默。方雨讪讪地收回手来，那张轻飘飘的纸片放在桌面上，一点风便会被吹走，看得她心惊胆战。
　　“你看……你是不是拿去给你父亲？也可以……自己存进银行。”
　　顾江城声音淡定，偏过头去望向窗外。
　　“那栋房子是给三叔的，之后房子过户给谁是他的决定，你应该去找他。”
　　“话是这样说……”方雨顿了顿，说：“可是实际上这栋房子是你们家过户给了妈妈，我觉得还是算清楚一点比较好。”
　　听到这里，顾江城脸上才总算有了一丝表情，薄薄的嘴唇扯出一抹笑容，眼神也转移到她身上，漫不经心地注视着她的脸色。
　　“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我在美国工作了几年，有些积蓄。”
　　“是吗？你那边工作不过两三年，不吃不喝也攒不到这个数字吧？别忘了，我在国外的时间不短。”
　　方雨一窘，坦白道：“我把母亲给我的房子抵押了。”
　　“再没有了？”
　　“嗯。”方雨撒了个谎。
　　他心思洞悉如明镜，似笑非笑地垂下眼睛，然后用两根手指挑起那张支票，沉声对她说道： “那栋房子是一年前建的，按今天的价格至少涨了一半。你要是真的想买下来，这些钱不够。”
　　方雨像是被他将了一军，顿时哑口无言，半晌才窘迫地道歉：“对不起，我是按网上的价钱大体估计的。”
　　“我以为你想要算‘清楚’？”
　　方雨咬了咬嘴唇，狠下心来说：“我现在拿不出更多来。不过，我可以给你分期付款……”
　　话未说完，只见顾江城脸色倏变，站起身来拿起外套就走。
　　他的这番反应突兀，方雨呆呆地坐了几秒钟，见那张支票仍在桌面上，才匆匆忙忙地仍下几十块钱，抓过皮包跑出去。
　　“江城……”
　　她跑出咖啡店，却被好几个走过的行人而隔开，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却已经找不到顾江城了。茫然地四处展望，A市夜色繁华，行人如潮，隐隐看见远处一个看似像顾江城的高瘦男子正要走过马路。方雨叫着顾江城的名字，一边挤进人行道上的人群里朝他跑去，冷不防背后手腕被人拉住，来不及转身便一个趔趄跌进了身后那人的怀里去。
　　她狼狈地站稳，抬起头便落进了一双黑白冽然的眼眸里。顾江城站在路边俯视着她，俊美中带着清冷，如同风中的肃穆的山崖。身后夜色高悬，繁华不似人间，无数高楼凌厉矗立，巨大的电子彩屏颜色绚丽，仿佛在天际绽放开金碧辉煌的烟火，然而在他眼中却散尽浮华，碎成浮离寂寞的光影。那个时候，方雨的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的一部爱情电影，主人公说：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只需要一个刹那。如此，她便在这个刹那明白了自己所有的纠葛与挣扎。
　　他在人群里对她低喃，声音很轻，怅然无奈。
　　“方雨，你这样骄傲的性子该让我怎么办？为了不欠我这份人情而把所有家当都搭上，值得吗？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若是不愿意跟我有任何关系，大可直接告诉我，我决不会纠缠。”
　　“你……”
　　“什么也别说，把那张支票拿回去，我不会收，顾家更不会。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情。”他松开她的手，退后了一步，淡淡地说：“就这样吧。再见。”
　　然后，便决绝地转身，眨眼消失在人群里。
　　“你误会了……”
　　方雨凝视着他离去的方向，喃喃的话语也随他的背影消失在夜空中。
　　他不明白，要是任何其他人她才不会这般在乎。就是因为他是顾江城，所以才绝不能欠他的情份，否则要以怎样的心情……在他身后凝视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