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契约》灰橙

41、传闻

　　血源本初号的仓库保存完好，因为它深埋地下，需要搭乘狭窄的天井式升降梯才能到。可以看出全体机械师成员对她的热爱，充满了这一方小小的空间。这里可以算是另一个休息间了，有两张小行军床，过道经过一间观察室，强化玻璃后面就是血源本初号的仓房支架，躺在小床上正巧能跟她对视。
　　诺里想象着某个值夜班的机械师躺在这，默默地与自己心爱的机甲对视。她外壳很复古，材料应该都是淘汰过时很久的，但手工痕迹轻柔且工整，完全表现了一个手艺人的耐心和爱意。
　　斐尔卓对这地方也不是很熟悉，他确实是第一次来。在桌上翻找了一张卡片，“里面是无氧环境，为了保存机甲外壳。没有设备还是不要进去了。”
　　诺里摇摇头，“就在这看看就好，不要随意进去损坏了机械师的心血结晶。”她把脸扒着玻璃，里面光亮幽微，不是很清晰。“……真奇怪，她跟深渊初号一点也不一样，为什么说深渊初号是抄袭她的图纸？”
　　“它们的驾驶模式完全不同，当然外形也做出了修改。”斐尔卓指着头部装甲，“深渊初号是用神经连接驾驶，所以有个又长又尖的脑壳，用来装精神接收元件。相比之下，血源本初就更像人形很多。”
　　诺里转眼看看斐尔卓，这里光亮太暗淡，使他的眼睛模模糊糊地隐藏在自己轮廓的阴影里，倒看不出来异样了。“这个血源本初号究竟有什么神奇的来历，这么深得大家的喜爱，甚至教全体机械师自发地完成她的建造？”
　　“她原本是属于夏娃的。”斐尔卓说这句话的时候，流露出了极少见的温柔，语气轻而缓，眼睛湿漉漉的，眼光带着爱怜。异样的转变教诺里非常吃惊，她没想到斐尔卓对夏娃有感情。按照他的个性和脾气，应该对那位从未谋面，只是在传说里出现的伴侣嗤之以鼻。
　　“……我从来没听有人提到她，那好像就只是个未诉诸实验的概念，结果她有一台专属机甲吗？”
　　斐尔卓在桌上又翻了翻，在一叠落了层灰尘的文件里找到了一张薄薄的宣传册似的东西。诺里莫名其妙地接过来，展开来。这张纸确实是宣传册，并且是面向内部的，纸质非常好，光滑平整，摸起来微有些毛茸茸的。放在现在也十分奢侈，就连学院里教学用纸都粗糙得可怕，是用外来种感染后的木浆制作的。上面印刷着一个女人的半身像，她就像个天使，一头金发光灿灿的，皮肤白得像丝绢，轮廓比较深邃，蓝眼珠是两汪纯净的高山湖泊。
　　“这就是夏娃？……怪不得所有人都喜欢她。”
　　“这只是工程师设计出的某一版概念图，当时的工程师很多，各个版本的夏娃也大相径庭。”
　　诺里忍不住皱紧眉，在她看来这是一件极其残酷的事情。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制造出来，完全遵照着别人的喜好和设计，她不但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甚至早早的整个人生都被设定好了。但是转念一想，亚当不也是这样吗？斐尔卓虽然看起来非常完美，但是他的本源根本就是悲剧。
　　为了不教他看出来自己对他流露出可怜的情绪，诺里及时转移了话题，“亚当和夏娃算是什么呢？难道你们的基因里签订了一份契约。”
　　“你这么理解也可以，可能在我们没有成为生命的原初，就签了份人类契约吧。”
　　没想到斐尔卓会有温柔又浪漫的一瞬间，诺里生生被看得愣住了，半天才从他的脸上移转了眼光。然后感觉到一些不对劲，“……玖鸠哪去了？”
　　找到她的时候，诺里觉得非常头疼，因为她正在和人斗殴……或者更准确地说，她正在单方面地殴打一个机械师。对方是一个干瘦的青年，大概二十出头，一头灰色乱发，不知道是被玖鸠弄的，还是原本就这么狼狈。
　　斐尔卓上去就把玖鸠挡开，推到诺里那方，然后把抱着脑袋的青年揪起来。他被打得不轻，一只眼圈乌黑，有一边的嘴角也破了，哭着呛得直咳。
　　诺里简单地判断了一下，认为应该是玖鸠先动的手，所以呵斥了她两句，“你要上天吗？偷溜进机甲部，还殴打机甲部的机械师？”
　　玖鸠还在气头上，瞪着那个挨打的小可怜，“你问问他刚才说了什么？”
　　诺里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没有灵魂地麻木地问：“你说什么了？”
　　“我刚从会议室出来，这个神经病就袭击我！你们是什么人，我要叫警卫逮捕你们!”
　　斐尔卓把兜里的胸牌戴上，用行动回答了这个问题。亚当的胸牌写的是A-外勤特工，大概是A级外勤公务员的意思。那个机械师扶着裂开的眼镜看了眼，马上肃然起敬，“原来你是负责重建工程的亚当。那……这个女人非法闯入研究所，还对我实施故意伤害！”
　　诺里看事态有点失控，现在需要帮玖鸠想个脱身的主意，她连忙打断对方的话，“你刚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我？我只是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的内容是什么？”
　　玖鸠抢先说，“他说他们机甲部开会的议题，是这次事故的责任在于当初设计五台初始原型机的比尔特老师和丘英.谢尔士。”
　　诺里蒙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不可置信地扭头看着那个人，“你说什么？”
　　“难道不对吗？不然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年了，军部会忽然呼叫丘英那个逃兵回来？肯定是因为他当年的设计原型有致命错误。这个家伙利用原型机专利冠名权混了这么多年，但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五台机型其实很粗糙，根本名不副实。”
　　“你听见了？”玖鸠朝诺里问了一句，活动手腕又要扑上去打人。诺里拦住了她，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那个人，“什么叫逃兵？丘英.谢尔士是走正规程序退伍。还有，你说五台原型机有致命错误？但是他们被使用到现在，每年依旧量产。”
　　“那些事迹不过是学校编出来骗小孩的，其实军部的人都知道，当年丘英经历过死海之战害怕了，他连夜出逃，是他的好朋友比尔特动用第二姓氏的权利，才保全了他，没被当成逃兵毙了。而且他听说对虫族战争胜利，开始论功行赏，竟然申请归队！可惜那时候比欧家族伤亡殆尽，差不多已经亡族，比尔特也无力再帮助他。”
　　诺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一段话教她仿佛做梦，并且她也终于理解了刚才玖鸠的行为。诺里将手放开，对玖鸠示意，“你随便吧，我先去冷静冷静。”
　　斐尔卓再次将人拉住，示意那个倒霉的机械师先离开。诺里烦乱地打了几个圈圈，忽然明白过来，“你早就知道？”
　　斐尔卓沉默。
　　“你明明知道在军部……或者在权力机构中丘英老师和比尔特老师的名声究竟是什么样，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我告诉你丘英是我的老师的那个晚上，你是用什么心情听的？嘲讽吗？”
　　“你冷静一些。”斐尔卓捉住她，轻易把她压在墙角，“这些并不重要。”
　　“什么？”
　　“就算丘英.谢尔士的声名不佳又怎么了？你真的在意军部的人怎么看待他？”
　　玖鸠插话进来，“废话！我们凭什么不在意？那些成天坐在办公室和实验室里的小研究员凭什么在背后随便议论？他们参加过死海星云之战吗？他们体会过全族牺牲的惨烈战况吗？还是他们亲手设计出来过原型机？”
　　斐尔卓烦躁得一把摘下护目镜，玖鸠和诺里第一次近距离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纯黑色的瞳仁像一点墨晶，周围是纯白色晶状体，有一种惊悚的美感。“这些机械师、研究员、政客，他们从在第二姓氏家族出生开始，就听着这类传闻，接受这类教育。难道你指望白司令告诉他们：我们打败外来种全靠机械师家族的牺牲，只能靠他们又当外勤又当驾驶员，因为我们自己的驾驶员根本不行！自从杰出的机械师出走不干了以后，我们就再也设计不出好的原型机了。而我们之所以把优秀的机械师都放逐走，是因为他们当年都拥立先皇后做女王，而完全不赞许现在的联邦帝国！”
　　玖鸠和诺里窒息地望着他，三个人之间静寂了许久。诺里先开口，她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变得更冷锐，“我先走了，我要回去画图纸了。”
　　玖鸠还有点蒙，“画什么图纸？”
　　“参赛的图纸，先从追魂射手号开始。”

　　莫什机械学院，自由力场活动中心。
　　现在坐满了人，但是场面却很安静，这在平时绝无仅有。自由力场是个热血、激情，又充满创意的团体组织，他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梦想和未来，成员个个都很有活力和冲劲。
　　这个地方曾经把绝望的缪慈拯救出来。
　　现在，这里对她来说比家还亲切。风川介、基多和乌雅就是她的亲人。想到亲人这两个字，感觉可就复杂又诡异了，因为前面的二十年，缪兹作为正经的亲人，却一直在实力演绎什么叫仇人。
　　“我觉得应该选极乐比翼鸟。”现在发出不高明言论的是基多，大家也纷纷向他投出关爱智障的眼光。“虽然选择两个孩子做对手，确实显得蛮怂的，但是唯有选他们，我们能有几分胜算。”
　　风川介轻咳了几声，将面前的笔电屏幕连接上墙上的大屏。“从早上宣布比赛规则开始，直到两分钟前，上线投放自制原型机闯关的参赛者已经破百，选择极乐比翼鸟的人是最多的，原因跟你刚才说的一样。你猜猜他们的结局怎么样？极乐比翼鸟能进十勋团是有原因的，尤其是他们以这么小的年纪，就能跻身帝国前十，这充分说明了极乐比翼鸟的优势。”
　　乌雅眯着眼，继续说，“别忘了他们是两个人，唯一能打出配合的机型。所以即使他们年纪小，缺乏经验，但是双胞胎的配合也弥补了这些。”
　　基多摸着脑袋问：“那你说我们应该选谁呢？”
　　几个人的眼光转向风川介，他始终淡定地看着自己的数据分析表格，半天得出了结论，“无论选谁，我们都是不可能取得胜利的，可以说这次比赛没有人能真正地攻破要塞。除非是斐尔卓这种内定成员，拿到新的原型机上机测试。但是考虑到这次比赛的目的就是征集原型机，也可以排除上面可能。所以，军部应该只能参考发挥相对出色的成员，启用打分制度。我们不该选择容易的要塞去进攻，而是要选择适宜发挥的对象。”
　　乌雅差不多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选择绝道假面号？”
　　基多瞪大了眼睛，缪慈站起来，表示不同意见，“我觉得选择谁也并不是头等重要。最关键的是原型机的设计？我们现在要到哪里去找到一个全新的原型机呢？”
　　“未必要全新的原型机。”乌雅神秘地笑了笑，“其实很多人都采用现有的量产机改装，虽然有点剽窃的嫌疑，但是军部默许了，他们知道如果将标准定得过高，那真正有资格才赛的人就寥寥无几，这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缪慈的指尖不自觉扣着指腹的肉，她咬着嘴角十分不情愿地说：“我可以回家偷偷看看缪兹的设计图，她是永动之芯的机械师，肯定有新的机型设计。”
　　风川介却持否定态度，“这次连比尔特都没有拿到考核审定的权利，我也不认为他的手上会有什么秘密武器，不然军部不会对他这个态度。即使缪兹参赛，也是以个人名义，我认为你去偷看的意义不大。”
　　“我们也有自己的机械师，为什么要去偷别人的设计？”基多满脸不服气，不过只有他自己不服而已，说到自己的机械师，所有人都露出一副像是吃坏东西似的表情。
　　大门忽然被从外面踢开了，自由力场的机械师姗姗来迟，抱着个大纸袋，把脸完全遮挡住了，只能看出这是个身材矮小的人。穿得很邋遢，头发乱糟糟蓬松成一团。他进门的时候看不见路，一跤扑倒在地，怀里的大纸袋也摔在地上，里面散落出来一大把零碎的小电子元件。他三两下挣扎着站起身，又踩到元件，再一次跌倒了。
　　缪慈走过去，把满地的小零件拨开一条通路，才把人拉起来。
　　“你来晚了。”风川介选择性看不见那才的那一幕，淡淡地说了一句。
　　“怎么会呢，我明明是按照时间出门的……好吧，我把表戴反了。”科莫苏挠了挠头，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大眼镜片歪斜着挂在脸上。
　　缪慈马上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你带来了新的设计图吗？你现在手上有新的机型？”
　　科莫苏马上回过神，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揉成团的纸球。接下来五分钟，所有人的眼光聚焦在他身上，看着他一点点拆开那个破纸球。
　　缪慈阴沉着脸。乌雅怕她忍不住动手打人，上去把她拉走了。一走出门口，缪慈就忍不住开始絮叨，“为什么我们批准他的入组申请？这简直是我做过最错误的决定。第二错误的决定是十岁的时候决定相信我姐一次。”
　　乌雅非常有耐心地回答：“因为他是我们唯一能找到的机械师。”
　　“这太可笑了！整个莫什学院难道找不出一个靠谱的机械师吗？我们的学校难道不是叫机械设计学院？”
　　“可能有才华的人多少都有点怪癖。”乌雅说话的时候心虚极了，“作为唯一的具有创作能力的机械师，科莫苏也有他自己的怪癖。”
　　“他是个神经病。”缪慈说得平铺质素，直接盖棺定论。
　　他们说话的时候，科莫苏的脑袋从门缝伸出来，正在犹豫要不要打断他们，“……那个，我，我们能开始了吗？”
　　缪慈一踏进屋里，脑袋就嗡的一声，她看见墙上巨型投影帷幕上画着一只卡通蜡笔画风格的东西。
　　乌雅的脑袋转了半圈，像只猫头鹰似的扭着脖子，盯着画上的东西看。“嗯……我懂了，是个……小机器人是吗？”
　　科莫苏翻了一页光片，显示出一张量产机拾荒者号的原型图纸。“我决定以拾荒者作为原型，改装新型机甲。”
　　缪慈原地蹦了半米高，“谁能看出来这个是拾荒者？”
　　科莫苏疑惑地挠挠脑袋，又返回自己蜡笔画式的设计图，“我觉得十分明显啊，你看它细长的体型和钳形肢体。”
　　基多伸手在自己眼前比划，“……所以到底哪里是肢体部分？”
　　只有风川介还一直保持着淡定，“那它的特点和优势是什么，请做说明？”
　　科莫苏走到屏幕前，清了清嗓子，“我把它命名为——超级莫什全能型代理组长。”
　　底下的缪慈和乌雅都用类似死鱼眼的表情面对着这一通演讲；基多在掰着手指头思考这个名字；风川介仍旧漫不经心地点评两句，“名字太长了，电子申请表限制在五个字节。”
　　科莫苏对这个限制有点慌，也开始掰着手指头数字节。风川介摆摆手，“关于名字，我们稍后再做讨论，现在先继续你的阐述。”
　　“哦……”能看得出科莫苏明显对自己的取名十分在意，他有点不情愿地又翻了一张光片，这次是个简单的循环动画，图上的小机器人动了起来，在不停做蹲起动作，“我重新设计了关节部分，使原本的拾荒者行动更迅捷。我们都知道，拾荒者的优势在于它的生存能力，所以要保留原有的优势，并充分利用。”他又按键翻动了一张光片，这次在小机器人的胸前出现了一块形似盾牌的颜色团。
　　“但是少有人知道，其实拾荒者的负重能力也很好，因为它的工作机型出身。我觉得应该好好利用这一点，所以加厚了防护外壳，添加胸甲防护盾和关节套环。虽然大大增加了负重，减低了速度，但是也使它的生存能力达到极限。”
　　“嗯……”乌雅开始觉得不对劲，忍不住打断了他，“你没有忘记这是攻城战吧？我们要进攻。”
　　“但是先要活下来，才能进行攻击。”科莫苏一脸正色继续说，“我认为，应该将目标定为追魂射手，只要能扛过他的十字光弩的能量打击，还是有胜算的。”
　　缪慈和乌雅用怀疑的神情对视了一眼，基多因为听不懂，继续保持一脸懵逼。风川介却用肯定而赞许的语气说，“不错，我觉得你可以继续这个设计，回去完善一下。”
　　缪慈看见人一走，就忍不住马上起身，跟风川介询问：“你是认真的吗？”
　　“我从来都很认真。”
　　“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看来，我不相信科莫苏会做出让你觉得‘不错’的东西。”
　　“所以说，不要搞经验主义。”
　　缪慈皱着眉头气馁地坐下。乌雅又站了起来，“关键是他刚才阐述的设计理念，跟你说的行动方针并不吻合。就算他的拾荒者变形机能扛下来追魂射手的几下狙击——对于这一点我也表示很怀疑——这个苟且的过程，能算得上是亮眼的高分操作吗？这基本上是将一切赌在了科莫苏的一点设计理念上。”
　　风川介将还在不停蹲起的小人关停，打开一张复杂的大数据图表，“我承认，科莫苏刚才诠释的理念算不上优等设计。但是，也说得上B级设计了。我们的团队究竟是什么样的组合？我不想现在在这里做比较分析，但你们一向瞧不上的科莫苏确实是团队的合格成员。他配得上自由力场这个团队，并且即使你们不赞同，但他在同龄的学院派机械师里也属于优秀的。”
　　风川介抬头看着图表，“如果他真的能像期许的那样，扛下追魂射手的攻击，那即使最后惨败，我相信评分依旧会很高。我们的初始目的也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