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契约》灰橙

40、佣兵团

　　这件事最尴尬的部分，可能就在开头，因为就算是对着妙澜梵女士和东莱先生，诺里也没有恳求过什么东西。现在却要去恳求一个没有什么交情，还莫名其妙被绑定在一起的亚当。
　　诺里拨通了视讯，小心地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和状态，斐尔卓看起来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不像上次见面那样充满疲倦感。他先是没说话，就隔着屏幕望过来，不过诺里觉得他的眼神就在说：什么事？又想要什么？
　　“咳咳，”清了清喉咙，诺里觉得还是直奔主题，“你，你能让我明天进机甲部一趟吗？”
　　斐尔卓的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了几下，“可以，但明天不行，等磁暴季风过去之后。”
　　“可是只有明天能看见白蒂的追魂射手号。”
　　“……你喜欢白蒂？”
　　诺里开始思索他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我想看看追魂射手号，近距离的。”
　　“不要选追魂射手号，跟着夏味选，金莱会帮她制定好目标和应对策略。”
　　诺里感觉有一些莫明其妙，“我为什么要跟着夏味选？我们有小组。”
　　“你们小组有指挥官吗？”
　　“有啊，白萌不就是。”
　　“你用脑子思考过，再回答我的问题。”
　　诺里有种奇怪的感受，好像斐尔卓现在并不是在不耐烦地应付她，反而是有趣地调侃她。她注意到斐尔卓身后的背景，不是一间简单的房间，非常破陋，像个工地。
　　“你在哪？”
　　斐尔卓随着她目光转头打量了身后一圈，“在机甲部组织重建工作。”
　　“你确实是联邦公务员，什么工作都干。”
　　斐尔卓靠近了屏幕一些，声音也低沉了一点，“虽然追魂射手不在，你现在过来的话，倒是能看到钢铁绿蔷号。”
　　“现在？我用什么借口？”
　　“就用永动之芯的名号。这里现在没有高层。”
　　诺里一路上一直惴惴不安，反倒是玖鸠兴奋得要上天了。斐尔卓在大门前等着，机甲部可能从来没这样萧条过，像是经历过一场星际大战。
　　斐尔卓把两只头盔递给她们，“不要大吵大闹，安静跟着我。”
　　“钢铁绿蔷号现在在维修车间？”玖鸠好奇地问，“所以我们能进机甲部的维修间看看吗？”
　　“不，深渊初号差不多把大楼地基都拆掉了，相连的地库和维修仓也要重建。现在钢铁绿蔷只是暂时停靠在工地，等待着运输通道清理完毕再运送出去。”
　　“那我们来干嘛？打着什么名义呢？”
　　斐尔卓站住脚，似笑非笑地回头，“你们就是来修钢铁绿蔷的。”

　　诺里知道现在的时机不好，但是她看见玖鸠的表情就想笑。她从刚才就惊得呆住了，一直保持着这个表情很久了，感觉眼珠子会滚出来。斐尔卓轻轻松松把两人带进去，连一个要求看工牌的文职前台都没看见，四处是忙着搬运的建筑机器臂和运输型机器人。钢铁绿蔷号至今还半埋在废墟里，像坐进烂泥里的巨人，双臂支开，头颅微仰，绿色的装甲残痕斑斑，脸上的几块拼装的夹板都被撕烂，狰狞的线路暴露出来。
　　玖鸠站在这个铁巨人面前仰视着它，难得露出伤心的表情，不过很快还是被惊叹震撼的情绪取代了。她扭转过身体，望着诺里说：“他们不打算修复她了吗？”
　　诺里仰着头，寻着光慢慢走上去，这里的一条铁板拼接的临时通路十分狭窄，离机甲还比较远。
　　斐尔卓站在两个人后头，“起码暂时不会修复了，除非佣兵团自己的机械师愿意来现场修复。但是军部恐怕不会放任他们进入机甲部。”
　　“总的来说黛儿完了是不是？”玖鸠忍不住激动起来，“他们怎么好意思？黛儿为了十勋团与军部奋战多年，现在因为一个橘09受重伤，很难归队，马上就人走茶凉了。他们甚至现在还没有追究橘氏的责任，明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就是他们搞的那个生化人实验制造了橘09这个怪物！”
　　“你把权利斗争想得太简单了，白司令不需要给黛儿什么交代，但是也绝不会放任橘晴为所欲为。再说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你们怎么进得来机甲部，看到钢铁绿蔷？”
　　诺里有点疑惑，“就因为现在没有机械师能修复，所以连永动之芯的人也随意能来试试看？”
　　“就是这样，不过我劝你看看就好了，佣兵团的人还是随时可能赶来，要是看见你们在趁机乱动，他们可不是文明世界的人。”
　　玖鸠找到条塑胶绳梯，能慢慢攀爬下铁板，下面都是废墟残骸，复合材料的碎块还在崩裂坍塌下来，就像在下一场塑料雹子，落在头盔上不停发出闷闷的声响。诺里跟着她慢悠悠地下来，显得笨拙许多，她一边喘粗气，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要是先实现机甲充能和简单修复，教钢铁绿蔷参与到清扫重建工作，就快捷多了。”
　　玖鸠忍不住吐槽，“你是不是忘了黛儿正在医院住院，谁来驾驶机甲？”
　　“难道只有黛儿能驾驶她？”
　　“废话，但凡佣兵团有个替补的驾驶员，军部现在也不会是这种态度，肯定早早就把钢铁绿蔷挖出来了。”
　　“她有什么特殊之处？那些量产机全民都可以驾驶，难道钢铁绿蔷要拿基因识别身份吗？”
　　斐尔卓几下攀爬上了驾驶舱的入口，徒手扒开了仓门，冲着诺里伸出一只手，“你上来看看就知道了。”
　　由于钢铁绿蔷号半坐着，倾斜了30度左右，爬上去十分吃力，诺里任由斐尔卓把自己扯上去，像只风筝在空中飘了几秒。
　　驾驶舱里一片漆黑，斐尔卓按了下护目镜上的夜视模式，到处寻找应急照明。诺里无意中瞟见了他的眼睛，些微白光在黑暗里放射出惊悚的光泽，教诺里吓了一跳，正好碰到了应急照明开关，隐隐闪烁的红光亮起来。
　　“内部损坏不严重，或者软体联动被破坏，有能量泄露可能。”玖鸠简单检查了一下，“你要说这是橘09暴走的时候做的，我有点不相信，你看它做出的破坏还是相当有逻辑。”
　　斐尔卓冷淡地嘲讽她，“这也不算是多有策略性的战术，橘09凭借着战斗本能也能做到。”
　　操作台上遍布着细密的小按键，两边有两只方形容器，像两个树立的塑料盒子。诺里凑近去观察，用手指触摸了一下子。
　　“这个……黏糊糊的胶冻是什么？”
　　“是钢铁绿蔷的核心操作。”斐尔卓抓住她的手，慢慢伸进了胶冻里面，除了黏糊糊的质感，还有一些细密的异常凸起，好像电路板的表面似的。
　　“传导凝胶……和，接触式纤维……”诺里凭借着触感猜测，“所以钢铁绿蔷的核心技术，就是用特殊传导代替按键功能。”
　　斐尔卓没想到她这么快切中核心，不禁挑了挑眉，慢慢地把手掌抽出来。“是，这些触摸纤维能分辨极其细微的力与方向，可以代替极其庞大的按键操作台。但也只有黛儿这样，拥有极端敏感神经的驾驶员可以使用。”
　　诺里把手抽出来，玖鸠也好奇地伸手进去摸了摸，忍不住惊叹，“难怪量产机永远不行，就算手速再快的驾驶员，也不可能快过微微动动手指的速度。更何况这些机型是用外来复合材料锻造的。”
　　“但是这样的细微操作需要经过大量长期训练，”诺里忽然转向斐尔卓，“你连这种内部信息都知道，是黛儿告诉你的？”
　　“她曾经希望我接管这台钢铁绿蔷，在她退休之后，让这台机甲继续在十勋团战斗。”
　　玖鸠叹气，“这种操作太难啦！恐怕黛儿一退休，也没有驾驶员能代替她，怪不得她纠缠你。”
　　诺里好奇地问：“你真的因为是怕麻烦，才拒绝她的？”
　　“黛儿出身佣兵团，对这支流氓部队有非常深的情感，所以这么多年来自愿给他们擦屁股。可以说为了佣兵团贡献出整个人生。所以虽然她拥有千万人的后援拥护，但是却跟孤儿出身的蓝带.范特辛混到一块儿。”斐尔卓说起这些，表现的感情比较复杂，“我何必要接过来这个沉重的负担？虽然我曾经和佣兵团成员有点交集，那都是因为任务同行罢了。黛儿却把这些当成深厚友情。”
　　诺里又思索了一会儿，“这么多年，难道佣兵团从来没有想过培养一个继承人，来接手钢铁绿蔷号的驾驶员吗？”
　　“没有，或者说想过，但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员。所以我说佣兵团是个烂摊子，他们不但做事情很冲动，从来没有规划，而且因为厌恶政治争斗，整个佣兵团的行事风格就像个癫狂的醉汉，全凭一个临时兴起的念头。”
　　“但是他们也存在这么多年了，如果真的这么糟糕，怎么还不解散？”玖鸠有点接受不了过分真实的评价，反而诺里接受得比较容易：
　　“因为他们也是随便丢在星际殖民前线的牺牲品吧，除了佣兵团，还有谁能为了几枚星币，就开着破装甲去外来种感染源作战？”
　　应急电能不太稳定，闪烁几下，暗红色灯光就熄灭了。几个人从仓门钻出来，诺里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听说有一台血源本初号也在机甲部，橘09的深渊初号就是从它的原型机改造来的，我们能去看看吗？”
　　斐尔卓爬在前头，忽然停住了。诺里没等到他说话，想要往前张望一下，却忽然失去平衡，整个人栽倒，翻滚着滑下来了。还没等她尖叫出声，斐尔卓伸了一只手，将她拦住，凌空薅起来，放在自己脚边。他全程眼光都盯着前方，没有转向诺里，这有点奇怪。诺里顺着他的视线往前张望，看见有几个影子，站在装甲拼接的小路对面，隐身黑暗里，所以看不太清。
　　直到那几个人近前到暴露在光亮里，才终于露出了真实面貌，中间的是一个男人，穿着很奇怪，就像是一套复古盔甲，他的头发剃得很短，是浅褐色。两边站着两个老大爷……或许是他们杂乱的长胡须显得年老，也可能他们只是两个中年人。不过几个人都满身风霜，遍布着一层铁屑似的粉末。
　　斐尔卓最先从机甲上下来，虽然脸上很平静，但是能看出稍稍带着些紧绷的情绪。那三个人快步走过了铁板，没有使用绳梯，而是直接跳下高台。诺里终于能看清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愤怒。
　　“这两个人是谁？”中间年轻的男人一把推开了斐尔卓，使后面的玖鸠和诺里暴露出来。“就算军部不想帮忙修复，他们也不能光明正大地来盗取机甲信息吧。”
　　“喂喂！”玖鸠拦住他，“你想多了，我们只是永动之芯的学员，自愿来尝试修复钢铁绿蔷号的。”
　　他用看智障的眼神看着玖鸠，“凭你们两个？”
　　玖鸠十分不服气，“怎么了，除了我们两个，就再没人愿意来帮你们了。”
　　这个男人脾气很差，他逼近了斐尔卓，粗声粗气地说：“黛儿曾经盛情邀请你，你拒绝了。如果现在你是带着两个小妞来玩的，我就把你满嘴的牙齿都敲下来；如果你带着特务来盗取钢铁绿蔷的内部信息，我就把你的脑袋扯下来。”
　　左边戴着斗笠的男人拦住了他，“等一下芬恩。”他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看看玖鸠，“你是永动之芯的成员，是比尔特叫你来的？”
　　玖鸠有点尴尬，又不能说是为了追星来的，只好闪烁其词，“比尔特老师最近太忙了，没有时间关注这事。”
　　“那你看出来什么了？修复成功了吗？”他离得足够近，玖鸠看清了他的面貌，他确实不是个老人，也只是中年而已吧。面容极其冷肃，两道粗重的褐色眉毛，紧贴着黄褐色的眼珠子。脸上皮肤非常粗糙，应该是常年生活在极端恶劣地区的缘故。他比玖鸠高了半个头，麻布随便包裹着壮硕的躯体。
　　玖鸠把眼珠转向边上，用眼神询问诺里怎么解决眼前的尴尬。诺里忙接过话题，“神经束联动断裂了很多，需要打开装甲外壳才能修复，我们决定先解决材料问题。”
　　三个人的眼神凝结到诺里身上，她不知道原因，但是那个芬恩的眼光像要杀人一样。他朝着斐尔卓扑上去，大叫着：“黛儿把什么都告诉你了？是不是你骗她说要继承钢铁绿蔷号？”
　　斐尔卓这次迅速闪开了，表现得仿佛耐心终于告罄，他抓住芬恩，把他粗暴地扯开。“我没有必要骗你们，就是在我负责机甲部重建的工程期间，将学院机械师学员找来，看看能否帮忙修复钢铁绿蔷而已。毕竟现在军部自顾不暇，完全没有心情在佣兵团和橘氏之间调节。这两个机械师也不属于任何第二姓氏家族，完全没有盗窃机密信息的可能。”
　　芬恩渐渐冷静下来，没有再说话。戴斗笠的男人将头上的装饰拿下来，他的左边脸上有一块巨大的伤疤，仿佛烧伤，愈合后薄薄的皮肤紧贴着头骨，显得极其狰狞恐怖。他转向了诺里，用低沉喑哑的声音问：“你怎么知道神经束断裂了？”
　　诺里被他的真实面貌吓了一跳，不禁退了一步，“在恢复应急电源的情况下，触摸神经操作台却没有引发随动，这很奇怪。至少应该有关节链的滑动式震颤。”
　　实际上斯坦一直是钢铁绿蔷号的主要维护人员，他露出诧异的表情，“你没有打开外部装甲，光凭观察就下了结论吗？”
　　诺里还想再解释一番，斐尔卓忽然把她揽到后面，“我们得走了，如果你们真的想要参观学院式的教学过程，可以通过姜尚先生发出申请。”
　　年轻的芬恩最冲动，还想要拦住斐尔卓，一直没说话的扎克森捉住了他，“纠缠他们没有意义，亚当不会跟佣兵为难的。”
　　芬恩似乎很听他的话，没有再看斐尔卓了。倒是玖鸠走出几步，实在忍不住，转身问他们：“你们会给黛儿讨回来吗？如果她真的回不了十勋团了，那你们打算就这么放过橘09吗？”
　　看到她完全是一副黛儿粉丝的样子，扎克森笑出声来，“你希望我们怎么行动？杀进橘氏大宅里，把橘09抓出来？”
　　“他们一定已经把人转移走了，橘晴就算再依仗白司令的偏爱，也不敢把人藏在橘氏里面。”
　　这回连带芬恩也笑了起来。“小女孩儿，你还是好好上学吧，别总想着当特务了。”
　　诺里有点担心，玖鸠听到这话会发怒。谁知道她还挺平静的。“我去看过黛儿了，她根本就没有报仇的意思。如果她是因为顾忌到橘氏，在保全佣兵团的利益，那你们更应该帮她报仇才对。”
　　斐尔卓上去就按着脑袋把她押走了，芬恩用看小孩儿的眼光看着几个人，“别以为黛儿对你说了几句话，你就是跟我们一伙儿的了。”
　　直到从训练场出来，亚当还一直掉着脸。诺里替他补充，“刚才……有一些尴尬。不过还是要感谢你追星的表现，给我们解了围。”
　　玖鸠斜着眼看着她，“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
　　“我是希望嚣张的橘氏能收敛一些，但是你也知道你说的那样是没有用的。”
　　斐尔卓也吐糟了两句，“像个孩子一样到白司令面前哭诉当然没有用，他们需要的是把精力用在正途，比如说现在的比赛。”
　　玖鸠眼前一亮，“佣兵团参赛了？对呀，如果他们狠狠挫败了守要塞的深渊初号，也算是最好的报仇方式。可是……这真能实现吗？线上虚拟作战的方式，是对深渊初号最有利的方式，彻底杜绝了驾驶员失控的问题。”
　　“很难说，”诺里仔细思考了一下，“你想想，深渊初号反复暴走，这说明特殊的驾驶模式对驾驶员的要求极高，所以我有理由相信目前为止，深渊初号的上机测试都是短期的。这次就很不同了，线上模式是长期持续性作战，虽然驾驶员是软体虚拟出来的程序，但是机甲没有经历过这么长时间测试，很有能会暴露出来更多问题。”
　　玖鸠点头回应了她的推断，“你说得对，但是即使佣兵团捕捉到了深渊初号曝露的问题，他们能在短短几天里制造出相应的武器，或者开发出功能应战吗？恐怕修复新的原始机型bug都忙不过来。”
　　诺里转向斐尔卓，“你知道他们关于新原型机的消息吗？这么多年了，除了钢铁绿蔷之外，他们应该也有别的原型机开发吧？”
　　“我不知道具体消息，不过……根据我对佣兵组织的了解，恐怕没有。他们不是能做好保密工作的人。”
　　“但是……我觉得刚才那几个人很有自信，他们应该留有后招。还有在医院里也是，我感觉那个松公信誓旦旦，似乎准备好了要开战。”
　　斐尔卓若有似无地哼笑了一声，“他们不管什么时候都很自信，别太信赖你的感觉了。不过松公真的很少露面，所以我赞同你的一部分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