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契约》灰橙

38、血源本初号

　　“这里！这里还有人！”
　　斐尔卓听见呼叫声，站直了两步飞奔过去。一片瓦砾中露出几块巨大的材料板碎片，像是海岸边沙土里伫立的白色岩石。他抓起材料板参差的边缘，一发力，就像抬渣滓的蚂蚁，把巨型的板材抓了起来，丢在一边。下面的人满身鲜血，不知道还有没有生命迹象，医疗小队马上冲上来将人小心地搬出来。
　　连续几天，机甲部都在挖掘建筑残骸，拯救伤员。不单是研究员伤亡惨重，就连存放原型机的仓库也不能幸免。
　　白芪没有这么狼狈过，他熬得眼窝乌青，怔怔地坐在原本观察台的位置。武器部部长白莘坐在边上，两个人不是同一家族分支，但是相貌相似，白莘更严肃消瘦一些，显得年纪更长，现在他的情绪比较激动：
　　“他们不会修复钢铁绿蔷了，对不对？我看见橘家的人拉走了深渊初号，他们倒好，拍拍屁股就走了，不单维修账单教财政部哭天抢地，死的研究员上哪里讨一个交代？”
　　白芪哼了哼，仿佛在笑，“原本兄长是打算留下钢铁绿蔷，他知道这肯定得和黛儿撕扯一顿，现在倒好，橘氏倒把这桩烦恼解决了。”
　　“是时候了，我觉得应该组织调查小组，彻查橘氏的生化人研究项目，趁机撤换环境部长。”
　　“撤换环境部长并不难，但是想要任用新的部长却很难。”白芪冷静地说，“橘晴从建立卫生防疫战线开始，步步为营走到现在，她没有解决基因感染疾病谜题，没有解决原始编码崩溃问题，但是却牢牢掌控了生化人核心技术和机甲制造。”
　　白莘气得蹦起来，他这样不顾体面和自己的形象，教熟悉的兄弟白芪十分吃惊。“她掌握了个屁的机甲制造！虽然我不是机甲部的，但是我不瞎，那个深渊初号明明就是仿照血源本初号设计建造的！”
　　白芪伸出一只手，朝远处虚空里一个地方比划摩挲了一下，微微叹气，“血源本初……是我们的梦想。夏娃计划完全破灭了，这台血源本初失去了诞生的意义。全世界的人都以为夏娃是最美最纯善的基因，其实夏娃是作为驾驶员被设计出来的，是唯一能驾驶血源本初这台最复杂机甲的人。”
　　白莘颓然地坐下了，“血源本初是我们全体研究员和机械师的共同财产。夏娃计划完了，是我们这些小研究员一起东拼西凑地慢慢把骨架建造完，是无数的机械师完全凭借喜爱的感情，一起完成了机体的设计建造。就是因为她不是编入十勋团规制的机甲，没有保密措施保护她，橘氏随随便便就剽窃了图纸。”
　　“他们也付出了代价，”白芪眼光转向残破的下方，“他们虽然剽窃了血源本初号，但是没有人能驾驶。他们制造的生化人也掌握不了这种存在于理论中的复杂操作，所以最后搞出了个神经连接的鬼东西，也造就了橘09这种疯子。”
　　斐尔卓几下跳上看台，像片树叶翻越过烂树枝一样的栏杆，“钢铁绿蔷怎么处理？暂时仓库不能恢复，能源传送也比较困难，如果用武器配置电池……”
　　“先不用管她了。”白芪无奈地说。
　　斐尔卓当时有点发愣，但很快明白过来，“黛儿虽然伤得不轻，未必不会回来。我看橘09倒是要退出了，你确定不再修复钢铁绿蔷？”
　　白芪顿了很久，“……我敢说，如果真的要修复，也是你加入之后吧。”
　　斐尔卓瞪着眼珠，白色的瞳孔烧起白火，“我已经和黛儿达成共识，我不会去驾驶钢铁绿蔷，同时，也不会领导她的佣兵团。”
　　“那你想站在哪一边？”白芪忽然感到好奇，“你一向和金氏的指联会走得近，但是听说最近和商务部的姜氏也蛮亲热。”
　　“你从哪里听说的？”斐尔卓不满地攒起眉。
　　白芪一改颓唐的模样，竟然有点戏谑，“听说那个姜尚最近找了个私生女，怎么？姜氏也想要你的基因编码？”
　　斐尔卓没大意趣，“如果真的有那么多人想要，为什么不公开呢？各大氏族自己拿去复制好了，不需要在我身上下工夫。”
　　“他们想要的不是一代编码，”白莘慢悠悠地说，“他们真正想要的是经过自然杂交的后代，更稳定更多样。”
　　“而且白司令不会公开的，”白芪补充，“他原本就不想亚当项目成功，只是不得不接受这个结果。兄长他始终是不相信生化人的。”

　　诺里在第二天就拿到了笔试结果，是一张电子证明，也是复试的入场券。玖鸠也低分过线了，只有白萌没通过，但是她早就料到了，也完全不失望。
　　Z组现在甚至没有人在意比赛的事情，倒是眼前压抑的气氛更教人闹心。吃早饭时，Z组的小饭桌安安静静，像是追悼会现场。诺里难受地看看队长多锐，他拿着装营养素的碗，看着五颜六色的颗粒，然后看看边上的克里斯。
　　克里斯身为狙击手，眼神特别好使，现在倒跟瞎了似的，仿佛看不见周围的人。白萌偷偷打量他一眼，然后去看对面的玖鸠。玖鸠阴沉沉的，用一根勺子狠狠插进碗里，搅起一勺营养素颗粒，嘎嘣嘎嘣嚼起来。
　　诺里非常不善于应对这种局面，看起来Z小组里也没人擅长。最后白萌站起来，因为起得太猛，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滋啦—声，众人的眼光聚焦在她身上，连周围桌的人也转头过来看了两眼。白萌鼓足了勇气才开口：
　　“我也不想和那个金瑞文搞在一起，但是我没办法。”
　　几个人的眼光转向玖鸠，她看起蛮淡然的，“我知道了，这是你的私事，也用不着和我们说吧。”
　　白萌抿了抿嘴唇，“我根本不认识他，要是你喜欢……我也不在乎你和他来往，朋友对我来说更重要。”
　　诺里因为傻眼，没发现克里斯呛得咳嗽，多锐绿着脸，从头到脚罩着一层绿光。
　　玖鸠的勺子脱手掉回碗里，发出当啷一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但是我不在乎。大家族里这种事多得是，你可以和金瑞文保持来往，我也可以和多锐继续交往。”
　　“我……”即使玖鸠一向随性散漫，这一刻也惊呆了。她有点失去话语能力，看看诺里，又看看多锐，最后忍不住长叹一声，“我不会和金瑞文有什么，我们早就完了。”
　　“……可你昨天不是这样表现的。”白萌老实地回忆了一下，“你明明就是吃醋得很厉害。”
　　诺里已经感觉到玖鸠在压抑怒气了，在桌子底下扯了扯白萌，不过最终玖鸠还是收敛了，她往后一靠，抱着两臂，明明白白地说：“我说完了就是完了，我从来不拖泥带水。更不可能牵扯进大家族的龌龊事里。”
　　诺里因为早上这件事，一直有点出神，上课也是心不在焉，不知道哪条神经一跳，她忽然失口就问：“你不是说过金瑞文是个主攻手吗？那他参加的什么比赛？”
　　玖鸠猛地一转头，愣愣地看着她，“……对啊，他是主攻手，为什么来参加机械师的比赛？”
　　“……永动之芯的人留下，其余的同学可以走了。”走廊上的巡城警卫和特务已经撤了，看来军部确信无法从比尔特身上得到什么信息。但是气氛还没有恢复如初，比尔特老师也依旧板着脸，，没有露出笑容。
　　一年级的成员只有诺里和夏味两个，比尔特先询问夏味：“金莱有跟你说过题目吗？”
　　“没有，他只说这次完全是机甲部部长亲自出题，安委会和指联会都不知道题目。甚至就连白氏内部也不知道。”
　　比尔特点点头，“白芪确实是个很公正的人，相信这也是白司令的意思。”
　　“而且……”夏味停顿了一下，“这次来参加的远不止机械师，还有很多驾驶员、主攻手也参加了，实在很奇怪。”
　　诺里心里一动，眼光急转向比尔特，他也确实并不奇怪，只是点点头，“我已经帮不上你们了，你们要互相帮助。”
　　诺里完全摸不着头脑，回去的路上忍不住问夏味，“老师是什么意思？”
　　“最近军部的调令很多，十勋团多名成员汇聚到帝都。其实很多参赛的人只是奔他们来的，他们想看看十勋团成员。但现在这个时机，很可能也说明比赛是和十勋团有关的。”夏味露出有点担忧的神情，“我猜最主要的目的，是白司令想从这么多的机械师手里征集新的机甲原型设计，来递补深渊初号和钢铁绿蔷的空缺。”
　　诺里赞同她的说法，忽然心中一动，“所以，可能召回丘英老师也是为了原型机的设计？”
　　夏味点点头，“最初的一代量产机就是丘英.谢尔士设计的，他离开时也带走了很多的图纸。白司令一定觉得他手里还留着成型的原型机设计图样，或者这么多年，他可能有了新的作品，足够跻身十勋团。”
　　“可……老师真的没有私存机甲设计，这些年他只做农具和小飞行器而已。”诺里一阵迷茫，“为什么非要是老师呢？帝都的优秀机械师遍地都是，机甲部真的这么在意十多年前的古典设计吗？”
　　“他还参与了血源本初号。那台机甲是至今为止最特别，最新颖的设计。可能因此白司令才觉得他的才华依旧没有完全施展吧。”
　　“那是什么东西？”
　　夏味满脸的向往，“金莱他亲眼见过，存放在机甲部仓库里。听说因为当年只停留在图纸阶段，丘英走后更加长久搁置了。但是机甲部的研究员觉得血源本初号实在太精巧，所以所有人一起，利用剩余材料和私人的时间，慢慢地竟然把血源本初号建造出来了。建造跨越的时间非常久，很多机械师甚至退休了，还希望能亲眼看到血源本初完工。”
　　“我可真想看看。”诺里心里特别向往。
　　“还是有机会看到的，如果你假期决定去机甲部实习的话。”

　　诺里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拨了个视讯给斐尔卓，她紧张地等候着连线画面结束，大概只是几秒钟，斐尔卓就接起来了。他的模样带了一点疲倦，眼底下竟然也出现了青色的黑眼圈，背景音有点吵，他举着视讯器走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
　　“什么事？”
　　诺里又望了眼对面满脸渴望的玖鸠，她正在手舞足蹈地表达自己的迫切。
　　“你知道，黛儿的情况怎么样了吗？”
　　斐尔卓沉默了一阵子，“现在不太清楚。”
　　“我们能……去看看她吗？”
　　“你们？还有谁？”
　　“玖鸠。”诺里又看了一眼更加兴奋激动的玖鸠，“你能带我们进医院吗？”
　　屏幕里的斐尔卓好像思索了一下，“如果你要去看她，今天是最后一天，她就要转去雇佣兵自己的战地医院了。”
　　诺里一惊，“她不是伤得很重吗？现在要转走？”
　　“她只相信自己的人，就是因为受伤，所以更要离开这里。”
　　玖鸠已经等不及了，直接挤进镜头里，对着对面的斐尔卓说：“那咱们走吧，还等什么？”
　　诺里被她挤得偏到一边，差点跌在地上，她又爬回原先的地方，“现在医院是不是被巡城警卫层层包围着？”
　　“不，实际上现在是佣兵团出人守在医院，军部反而靠不近。所以现在确实需要我带领，你们才能进去。”

　　斐尔卓在外留宿两天了，而且一直在挖掘废墟，浑身脏兮兮的，头发里都是灰尘。诺里看见他时吓了一跳，差点不敢认他。玖鸠倒是没表现得奇怪，上去拍了拍他肩膀，拍得灰尘漫天飞扬。
　　“你挺辛苦呀，军部给你加班费吗？”
　　斐尔卓没理会她，对着诺里简单交代两句，“走吧，不要胡说，也不要张望。”
　　医院大门外看不出什么，但是建筑内部确实站了许多人，这些佣兵团的人气质与帝都格格不入，着装比较破旧。胸前有一枚硕大的徽章，图形是代表生命的三叶树枝。
　　黛儿的病房是顶楼套间，门口站着两个戴奇怪头盔的人，头顶有条长天线似的东西。他们看着斐尔卓只是愣了愣，并没有拦住他。身后的诺里和玖鸠没有斐尔卓的牌面，被人拦了下来。
　　斐尔卓还没说话，门里传出了微弱的声音，黛儿现在说话跟一只小奶猫差不多。两个佣兵不再阻拦三个人，帮他们将大门朝两边打开。屋里有点闷，窗帘半拉着，加上天气不太好，好像傍晚时一样昏暗。
　　黛儿躺在床上，颜色惨淡，没有一点血色。她没穿病号服，只是披在肩上，身体上缠着绷带，好像贴身穿的紧身衣。玖鸠两步赶上去仔细查看床头的病例，露出十分心疼的表情，“那个畜生也太疯狂了，黛儿你一定也没教她好受吧？”
　　黛儿细细地咳嗽几声，艰难坐起身，将自己的重量依靠在枕头上，“不需要我来做什么，军部也不会轻易饶过她。”
　　“但是她从医院里逃跑，现在还没找到。”斐尔卓不无担心，“这有点奇怪，白司令还有顾忌的事。”
　　黛儿冷笑一声，“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肯定回到橘氏了，是橘晴把她藏起来了。”
　　斐尔卓摇摇头，“橘晴现在倒没有多舍不得她了，她对于橘氏的意义已经不大。按照橘晴的作风，现在应该主动献祭橘09，来保证更多利益。”
　　黛儿思索了一下，“这个橘09对于白司令的意义也不大，现在也的确不需要花费精力在这个疯子身上。”
　　玖鸠插话进来，“但是她身上有橘氏制造生化人的秘密，如果抓住她，通过基因检测，可能就可以知道橘氏的秘密。”
　　“白司令对这个秘密也并不在意，”黛儿有点郁闷地解释，“或许在白司令心里还不到时候，如果他有意愿，橘氏根本挡不住巡城警卫的搜捕。”
　　玖鸠更加纳闷了，“那究竟是因为什么？白司令难道不想给你一个交代吗？”
　　“不，我们都知道，现在即使追究橘氏，也很难有结果。橘09虽然是橘氏制造的生化人，但她有自我意识，而且是进入十勋团之后才变成这样。谁也没法保证一定是橘氏制造的技术问题。”
　　玖鸠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黛儿，听说你要离开这边？还是再等些日子吧，起码等你能下床再说。”
　　黛儿刚想说话，从门口进来两个人，前边是个老大爷，头发和牙齿都几乎掉光了，一颗大脑袋肉乎乎的，硕大的鼻梁上架着两片小圆眼镜片。后头的人又瘦又长，头发和胡须都一大把。
　　看见这两个人，黛儿表现得非常高兴，并且有松了口气的庆幸感。“松公，文公，你们怎么来了？”
　　松公的眼神不太好，摸索着坐到了床边，他慢悠悠把小墨镜摘掉，下头是一双异色的电子眼。看来他的眼睛曾经受过严重的创伤，周围的皮肤也有些凹凸不平，一只棕色的电子眼珠还在故障似的抽动着。
　　文公比较严肃古板，声音也低沉一些。他站在床边，带一点怒气说，“我们会帮你找回来，你别管了。”
　　黛儿有点发蒙，半天好像想到了什么，“你们要去参加比赛？”
　　两个人明显知道一些什么，都不明说出来。黛儿挺起身捞了一把，想捉住一个人，差点跌下地，玖鸠眼疾手快抓住了她。松公又摸索着过来，枯瘦像树皮的大手轻轻覆在她手上，“不单我们要参加，沙蝎那群老狗也会来。东联邦也表示要派人参加。这几天一定非常热闹。”他说完，转动着假眼有意无意地瞄了斐尔卓一眼，然后将头扭到一边，正对着诺里。这把她吓坏了，因为松公的残次品假眼往两边的方向分别扭转，分开老大一段距离。
　　她的反应教黛儿看了有点好笑，但是刚刚表示出一丝笑意，黛儿就猛咳了起来。她动作有点过猛，使身上的白色绷带渗出了一点血迹。诺里才发现她的左肩、胸口正中以及侧腹各有一个血洞，大概是驾驶舱被外力刺穿时，什么东西插到了驾驶员。这的的确确是非常严重的外伤，恐怕当时要不是有人及时把她送进医疗舱里抢救，现在就只能在追悼会上见到黛儿了。
　　黛儿打量了一下现场的情景，决定还是将事情说清楚，她转向斐尔卓，“我知道你不愿意加入我们的佣兵团队，恐怕也没人能再说动你了。但是我们还是讲道义的，你要是有什么困难，依旧可以找松公他们帮忙。”
　　斐尔卓似笑非笑，“我有什么事自己解决不了，需要你们帮忙？”
　　“你又不是全能的，总有那么一天。”她眼珠一转，瞄了眼诺里。“要不然小诺里你来好了，我觉得你这个机械师也不错，想不想到佣兵团当个主管？”
　　诺里还没反应过来，斐尔卓马上变得极其烦躁，把她堵在后头，怒视着黛儿，“我们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别打她的主意！”
　　“我也没说什么呀，我只是看过小诺里驾驶魔轮车，觉得她是个不错的驾驶员而已。”
　　“她是机械师，不是驾驶员。”
　　松公将电子假眼转向了埋在斐尔卓身后的诺里，“哦，原来你就是那个第三名的小姑娘？听说你那辆小车子是自己设计的？你不该做那种玩具，应该来设计武器。”
　　他的眼光在轻轻颤动，教诺里有点不寒而栗，她尽量使自己平静一些，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没做过武器，以前只做过农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