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契约》灰橙

37、野兽

　　蓝带.范特辛乘坐着誓约绅士号离开帝都，去到荒原地区。经过了一段相当荒凉的不毛之地后，渐渐能够看见些微绿色植被，但是他知道这反而比光秃秃的地区要危险，那些能够在充满硫化物的土壤里和酸雾里生长的植物，除了奇形怪状外，还携带着未知的病害，能通过多种方式摧毁一个人类。
　　第三天，荒原属地终于到了，巨大的机甲从空中降落下来，舒展的钢翼投落在地上的阴影好像一只巨型怪鸟。
　　比较稀奇的是西1区的驻地负责人就等在机甲仓库入口。蓝带从超大号谷仓似的建筑里出来时，看见布兰奇.道尔站在那里等着他。
　　蓝带刚刚来到西1区时，这什么都没有，像个刚刚散了架的聚居部落。布兰奇与他差不多时候被发配过来，垂头丧气，如同斗败的公鸡。现在他模样上落魄多了，凌乱的胡须像是稻草，在腮上横斜着分布，但是精神上却高昂多了。荒原开阔的奔放的景致改变了他许多。
　　“帝都来了信息。”布兰奇急急忙忙地将纸质电报给他，“他们说发了视讯给你，但是路上信号太差。”
　　蓝带莫名其妙地接过来，刚看了一眼，就神色大变，恨不得马上坐上誓约绅士号再飞回去。“黛儿受伤了。”
　　“她不是留在帝都吗？”
　　“深渊初号失控，差不多毁掉了半个机甲部，黛儿想制服它……”稍稍冷静了一下，蓝带继续往下读，“他们召回了黑杰克，要我仍然坐镇西1区。”
　　布兰奇嗤笑了一声，“他们老是怕你回去，好像帝都有什么不得了的好东西。要我说我才懒得回去，看他们一群牲口样的逐利者抢苞谷。”
　　蓝带还是非常不安，“我觉得不对劲，除了召回执行外星殖民任务的绝道假面，他们还召集了在木卫1上做观察任务的浮空鬼岛，很少露面的东方极刑天，加上原本在帝都的极乐比翼鸟……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十勋团成员齐聚，白司令打算做什么？”
　　“看来他要有大动作了，你这时候脱身出来是对的。”
　　“可是黛儿……”蓝带叹了口气，“黛儿却没有人在身边帮她，恐怕雇佣兵集团接下来会很难过。如果军部趁这时候收编蚕食掉零散的雇佣军团……”
　　“不会的，”布兰奇断然说，“白司令一向谨慎，何况现在他的眼光更多放在外星殖民，那些亡命之徒多是文盲，很难参加殖民任务，根本价值不大。”
　　蓝带不再争辩，转而担心起别的事，“可我到底需要去看看黛儿。”
　　“不如将她接出来。”布兰奇忽然说，“这一次受伤一定会导致她的退休时间提前，那十勋团的交接就难免又起风波。我看白司令图谋蛮大的，黛儿多少会被牵连。”
　　蓝带有些迟疑，“我不方便回去帝都，托付谁去接她出来呢？”
　　“亚当呢？她似乎是和亚当有些交情。”
　　蓝带沉吟着，“但是我现在还不清楚亚当究竟站在哪一边……或者，应该找找雇佣兵团在帝都的联络人？”

　　黛儿受伤的消息只是在新闻网站上一笔带过，但是凡是身在圈子里的人，多少都嗅到了风起云涌的不安气息。斐尔卓消失了两天，没有人知道他去做什么了。比尔特变得异常忙碌，使得那个已经变了调的机械师比赛更加神秘。
　　橘乔早晨非常闹心地出门抽了根电子烟，她倚在墙角吞云吐雾，电子烟末端的一丁点星火忽明忽暗，闪烁了两下熄灭了，使她不太尽兴地又揣回兜里。
　　橘乔的外表不太像个典型的橘家人，她没有那种血一样的红色头发，更接近红褐色。眼珠也是同色，虹膜没有那样暗沉，显得清澈一些。她把头发绞得短短得，乱七八糟地翘起。脸色不像橘吉那样苍白，而是一种浅蜜色。
　　她想进屋时，却看见一小块衣角从墙头露出，三两下攀爬上墙，看见高耸的砖墙上横放着一个人，她穿着医院的病服，已经昏迷过去。
　　橘乔一惊，赶快将人夹住，跳下地去。这个人是橘09，不过她现在伤得不轻，原本就苍白的肤色现在更加散发出淡淡乌青色，青黑的血管稍稍鼓凸出来。在记忆里矫健精悍的人，现在瘦骨嶙嶙地套在病服里。
　　把人悄悄地带进屋里，还是教凯尔金看到了，橘乔虽然是队长，但还是挺怕这个指挥官凯尔金.厄尔朗格。他是个西区与北区交界处出生的人，从基因里注定高大。天生有一头麦子颜色的金发，灰绿色眼睛。在他的瞪视下，橘乔讪讪地把人放在案台上，垂手一边不语。
　　“马上通知你姐，把人接走。”
　　橘乔满心不愿，“她也是我姐。”
　　“她算是什么姐姐？”凯尔金横眉立目，环抱着两手，“她只是被制造出来的工具，何况现在这个工具坏了。”
　　橘乔垂下头看看静静昏睡的橘09，渐渐不由自主地摇摇头，“你看她，她是个血肉组成的活人，怎么能只是个工具？”
　　“……橘氏制造生化人的过程你没瞧见过一点吗？要我形容，就跟做豆腐差不多，前面几个差劲的，也都被你们像对待隔夜饭一样倒掉了吧？这么做出来的东西，不可能是大活人。她的危险倒是有目共睹，到现在黛儿.翠茜还没脱离危险期，你自认为比黛儿要强吗？”
　　橘乔仍然在争辩，“她跑出来找我，说明现在没有人能保护她了……”
　　门外传来砰砰的敲响，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橘乔透过摄像头看了一眼，看见是橘吉，不禁暗骂两句。她用眼光示意凯尔金将人弄走，然后稳定了一下情绪，慢悠悠打开门。
　　两双红色的眼珠对视着，两边都露出有点嫌恶的表情。橘吉直奔主题：
　　“把人交出来，不要给我找事。”
　　橘乔看起来气笑了，“把我的机械师还给我。”
　　橘吉满脸的不耐烦，“人员变动是学院长做的，你有什么不满，可以找他去。”
　　“你是不是当我傻？要不是你天天在晴姐面前哭鼻子，撒泼打滚要进A组，她会去求学院长吗？”
　　“你就是傻。”橘吉根本懒得应付她，直接推开人进到屋里。橘乔同样是高挑结实的身形，被猛力怼开，马上就扑上前把橘吉按在墙边。
　　砰的一声，声音十分响亮，橘吉面无表情，倚墙看着眼前雄赳赳的橘乔，她终于叹了口气，“你能把她藏到哪？是不是要晴姐带着保镖团来把人抢出来？还有更糟糕的：白司令如果批了通缉令，说她潜逃了，就是巡城警卫来把人抢出来。”
　　橘乔蒙了一下，“……橘09怎么能与橘氏脱离关系？如果她真的要为重伤黛儿负责，那也是先问罪橘氏。”
　　橘吉嗤笑一声，“所以说你傻，起码现在，白司令不会动橘氏的。而且第二姓氏始终是个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词，从来没有一个第二姓氏敢光明正大地承认，我们已经瓜分干净权力中枢，把生化人作为独立个体论罪惩罚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也是白司令唯一的选择。”
　　橘乔眨着眼，看起来在消化这一段话，“……你告诉我，晴姐是不是已经在着手制作橘10号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橘系列生化人的研究一直没有停过，但是也始终没有进展，否则晴姐早就用更好的代替这个橘09了。”趁着她思索放松了力道，橘吉一把挥开她的手臂，上前捉住她两肩，“在晴姐心里，在全家人心里，橘09只是我们制造的生化驾驶员罢了，就跟打扫用机器人一样。你的同情心实在没有必要。”
　　凯尔金拖着昏迷的橘09藏在一门相隔的储藏间里，他默默听着外头的对话，无意间瞥了臂弯的人一眼，竟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直勾勾睁着血红色的眼瞳，看着上方虚空的地方。她的眼神没有情绪表达，却教凯尔金心惊，凝结的血垢似的虹膜里，混沌扭曲的结构把反光切割得破碎，他忽然觉得，其实橘09才是最最正统的橘家人。即便是老辣的橘晴，血脉也早在长久的时间与一代代传承里淡化了。

　　诺里带好了工具箱，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去找到玖鸠，“走吧，你今天怎么磨磨蹭蹭的。”
　　玖鸠非常反常，她竟然在犹豫，脸上表情还带着点恐慌，“我……我想等下去医院一趟。”
　　“为什么？你生病了？”
　　“我想去看看黛儿。”
　　诺里的工具箱差点脱手，“……你是不是疯了？”
　　“黛儿到如今也没有转好的消息传出来，她……可能伤得很重。”
　　诺里烦闷地坐在一边，“医院里都是巡城警卫还有军部的探子，你是混不进去的。”
　　“那如果白萌带我们去，有没有可能……”
　　诺里无奈地叹气，“如果你只是想知道她的情况，不如等斐尔卓回来问问他。走吧，你要不要去比赛了？”
　　玖鸠一寻思，这确实是个最佳的选择，她放下心来，就发现诺里有点心不在焉，“你想什么呢？好像不大想去比赛。”
　　“我……我有点担心，比尔特老师看起来已经对比赛完全放手了，现在全由军部接管，他们会不会只是想借助这场比赛达成什么目的？比如说找到丘英老师。”
　　“他们两个都是经历过铁血军战火洗礼的战士，其实完全不惧怕军部这类小打小闹，你并不需要为了他们担心。”玖鸠左右看看，“白萌呐？她不是前天还喊着要去看热闹？”
　　“她昨天回了个家，之后就有点……抑郁，可能现在不想去了吧。”
　　两个人在门口捡到了白萌，她有点呆呆傻傻的，抱着自己的工具箱垂着脑袋站在那里。
　　玖鸠十分奇怪，“你在干嘛呢？看蚂蚁搬家？”
　　白萌一抬头，竟然含着两汪浅浅的泪水，一时看不出是委屈还是困倦的。诺里从上到下看了看她，“你带着工具做什么？你要参赛？”
　　“我……我想去比赛现场看个热闹。”
　　诺里与玖鸠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弄不清她究竟打什么主意。
　　比赛报名处就在离帝国学院不远的现代博物馆门前，前几天装甲甲虫破坏的建筑物已经急速修复了，现在清洁工作还未完成，遍地还有些狼藉。诺里心有余悸：
　　“这个地方跟我犯冲，我的预感不太好。”
　　玖鸠左右转头张望着，“奇怪，橘吉、橘良一还没来，B组的桃乐丝也没来，什么情况？”当她余光看到一个人时，忽然就静止下来，眼光直直地盯着那个方向，再不转移了。
　　F组的金瑞文并不是个十分出挑的人，他偏向消瘦单薄，甚至看起来玖鸠还更精悍一点。不过他相貌秀气，白皙而干净，白金色短发理得整整齐齐。神情稍显倨傲而孤清了。戴着一副塑料架子的玻璃眼镜，真像个实验室里的小研究员，难以想象这竟是一个主攻手。
　　诺里注意到了玖鸠异样的神情，她那种眼光，与看龙七完全不同，不知道流露出来的算是爱意不算，但是深刻复杂，还带着说不清的怅惘。
　　直到橘吉走到中间阻隔开了目光，玖鸠才从出神里回转过来。诺里别开脸，不去看橘吉恶狠狠的目光，不过她没有瞪得太久，广场上站满了人，博物馆大门洞开，走出来的是安委会秘书长镜桐和执行官亚斯澜.瑞亚。
　　“怎么是他们两个，安委会为什么来主持比赛？”诺里听见周围议论纷纷，有两个明显是从外地小城邦赶过来的机械师，穿着好像上世纪的麻布外套和粗糙的皮夹克，带着奇怪形状的防风帽，看起来更像是来演戏的。
　　因为人数众多，巡城警卫负责维持秩序，他们教众人排队领取号码，根据号码入场考试。
　　玖鸠整个人都惊呆了，“竟然是笔试考试？军部到底在搞什么？”
　　诺里手里拿着纸质的号码，也在原地游移不定。“也许……也许他们需要的是受过正规教育的，有学识的机械师。”
　　玖鸠嘴角抽动着，“难怪比尔特老师不来，估计他看到这些，要气疯了。”
　　排队等待时，前方一阵混乱，竟然有一小队巡城警卫过来，将橘吉与橘良一围拢住。橘吉并不慌乱，好像也不吃惊，静静看着眼前的人群。橘良一是橘氏这一代的小幺，在橘乔的C组做机械师，还比较生嫩，看见这个场景倒有些惊慌，半掩在橘吉身后。
　　镜桐从人群后走上来，站定在橘吉面前，“你们家该把人交出来了吧？橘晴躲着不出来，你倒大大方方来比赛。”
　　橘吉嗤笑着答：“她是自己从医院里逃走的，你们的警卫把人弄丢，凭什么找我要人？我还想知道橘氏的财产跑哪去了。”
　　“学院里到处都是摄像，到时候拿着视讯去搜就太难看了，为什么不现在自己顺台阶下来？”
　　橘吉显然并不怕镜桐，也不把安委会秘书长放在眼里，“你可以把我们拘走，不让我们进门，但总归只是这样了，你到底还是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镜桐眼光像冰刀一样，看了半天，还是摆摆手，放两人通过。亚斯兰有点心塞，悄悄与他说，“我们现在是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但是起码可以拘一晚上，也给橘晴添点堵吧。”
　　“现在比赛更重要，我们要保证所有机械师都筛选过。”他眼光掠过人群，在这些各色打扮良莠不齐的机械师里穿梭过。
　　诺里感觉自己又参加了一遍小学会的统一考试，好像回到一个小豆丁的时候，带着帆布小书包，拿着铅笔头去参加考试。她坐在空旷的大厅里，现在满满排列着答题的电子屏，随机配电子笔，和一只答题板。玖鸠和白萌就在周围，她们三个的号码排列在一起。
　　将近中午，笔试结束。诺里茫茫然走出来，还弄不清状况。玖鸠伸着手臂把自己拉长，有点颓地说：“这次考得蛮冷门呐，我可能要凉了。”
　　诺里特别奇怪，“冷门吗？”
　　“这还不冷门，问的竟是一些机甲原型机起源，还有紧急手动操作的问题，你什么时候见过比尔特老师讲这些？”
　　诺里忽然站住，脸色慢慢从呆滞变得惊骇，呆呆地愣了半天。白萌和玖鸠都停住了，等着她，莫名其妙望着她的反应。
　　“……但是丘英老师却常常讲……因为他曾经负责过机甲原型机的研究……也在军团里做外勤机械师……”诺里脸色惨白，醒悟了许多，“他们还是没放弃寻找丘英老师，想要通过筛查全体机械师，找和丘英老师相识的人。”
　　“你冷静一点。”玖鸠使劲捏了捏她，“你好好想想，就算是像你猜的这样，那这实在是个烂透了的主意。从几千机械师里，通过答几道题，找出个丘英有关联的人？跟大海捞针有区别吗？”
　　“但是……万一我答的分数排在前面，安委会与军部肯定要调查我的背景来历，查到东9区，丘英老师暴露的风险就很大了！”
　　“怎么，考砸了，小村姑？”橘吉经过时，瞟了诺里一眼，以为她这副呆样是因为考试的缘故。诺里意识到现在的状况，迅速收拾了一下情绪。
　　玖鸠却撇撇嘴，十分不屑：“你还有脸说别人？就你那点基础知识，还敢来比赛，才真是勇气过人。”
　　橘吉从来不将平民放在眼里，更不用说玖鸠这种孤儿出身，她甚至不屑于回嘴，看了看边上沉默的白萌，神情似笑非笑，“我是不是得要恭喜你了，白小姐？”
　　白萌阴沉着脸，难得没有吓得缩在后面，一言不发地把脸扭开。
　　橘吉阴阳怪气地哼哼，“其实你也用不着抱屈，虽然金瑞文是金家流落的私生子，但是你也不过是个没用的庶女，他也配得上你了，比你那个野狗一样的多锐好得多。”
　　这段话信息量有点大，诺里还在反应，玖鸠猛一转头，瞪着白萌，“你告诉我，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白萌终于不再回避，仰起头眼光十分复杂，“就是那样，我选不了订婚的对象，只能听从别人安排。”
　　诺里终于明白过来，人也惊呆了。她看看左边的玖鸠，再看看右边的白萌，连自己的烦心事也忘了，开始为了新的事情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