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契约》灰橙

36、橘09

　　诺里穿戴上了全套的装备，就像套在一只白色的螃蟹壳子里，显得异常笨拙。这有可能是斐尔卓挟机报复的手段，因为他什么装备也没穿，就穿着轻飘飘的作战服。他还拿着只短棒，好像比哨棒小一号，在他手里转了一圈，凌空一抡，又迅速地回到刚才的位置。
　　诺里小退了一步，有点弱势，“我的武器呢？”
　　“今天学闪躲，”他呲着牙冰凉地笑了，“不需要有武器。”
　　诺里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的视角翻转过来，整个人躺在地上，身上所有的保护性装备都变成了重量。她挣扎了两下，想用腰部腾起的一股劲带动全身起来，但是试了两次都笨拙地失败了。斐尔卓用冷眼旁观的方式，在边上等着。最终她放弃地瘫在地上，“你是不是在报复我？我没有给你找麻烦吧？”
　　“有，本来今天我可以跟金莱去指挥官联席会，但是现在只能在这给你补习。而且我觉得没有人能让你及格，按照你现在这种成绩。”
　　诺里动弹不了，只能用眼珠追随着他，“但我觉得还有更深的原因：你不愿当那个监护人对吗？那个才是最麻烦的。”
　　“对，但是我还是接受了。因为监护人的身份也带给我一些好处；好比斐洛，做亚当的监护人让他能安然生活。”
　　诺里有点茫然，她想不明白之间的联系，“但是做我的监护人，姜尚能给你什么？”
　　“很多，你还不明白，有姜尚这个父亲对你意味着什么。学院代表帝都技术的起源。同样各部门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派系，从学院就开始形成了。他同时代表姜氏和黑氏，涉及十勋团，他是所有权利中枢交错的扭结。”
　　诺里躺着叹了口气，“那你能更浅显地说一遍吗？”
　　“你惹了什么祸，他都能给你摆平。”
　　“……我一般不惹祸。”
　　“那可不一定。”斐尔卓用脚尖把她半边肩膀抬起，“快点起来，你要在地上赖到什么时候。”
　　屋里传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客厅里金莱仰躺在沙发上，笔电支开搁在腿上，夏味像只大猫蜷缩在一边，看着他屏幕里的内容。
　　金莱的兄长金并跟他长得很像，一样的白金色头发，发光似的白皙，透露出健康血色。蓝眼珠被光照射得剔透晶莹，像含着两汪海水。
　　“博物馆夜袭事件的后续已经完全封闭了消息，那只装甲武器也拆分到各部研究，软体我发给你。”金并目前是指联会主席，掌管着所有指挥官。
　　夏味十分好奇地凑过去，“为什么还没有对平权军的通告？”
　　“如果大肆宣传，反而正教他们得意，不如将所有消息封锁，再私下摸清他们的老底。”金莱接收了邮件，将软体数据打开，马上露出笑意，“这是内部人做的。什么平权军，不过就是个伪饰的壳子。他们的软体根本就是机甲矩阵的变形而已。”
　　夏味想了几秒，皱起眉来，“可是能拿到机甲部内部资料的一定是贵族集团，他们不可能会制造平权军这种东西，来损害自己的利益。”
　　金并神秘地笑了笑，他通过晶体屏望着这头的金莱，“你应该想到了吧。”
　　金莱也挑起相同的戏谑笑容，“确实，对于大部分第二姓氏贵族，他们无法容忍这件事；但是对于陷入低谷，正图谋一个契机翻身的家族，就不一样了。这段时间，你没少在医疗卫生行业动作吧？”
　　“我提议关闭了几间不合格的疗养机构和罐装氧气供给工厂。主要是整合军工制业，橘氏一直把控着机甲骑兵团的供氧设备，这几天的动作教橘晴气炸了。”
　　夏味半信半疑，“你们的意思是，橘家制造了平权军？橘晴是环境部长，她也太大胆了，她不怕牵连到整个家族吗？”
　　“橘09在十勋团的表现不佳，暴走频率越来越密集，连你都知道了。橘晴的全部精力现在放在十勋团，根本顾不上别的，但她也知道再这样下去，丢失的会越来越多。所以，制造一场更大的骚乱，将所有家族势力牵扯进来，确实是最佳办法。”金莱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爱怜的眼神散发出来。身为兄长的金并，在屏幕那头看着眼前的狗粮碗，感到阵阵不适。
　　“你要做好准备，不管橘晴这一手会不会翻车，她都会放手一搏，我觉得她最疯狂的时候就要来了。”
　　金莱点头答应，将视讯切断。
　　夏味忍不住忧心，“难道橘氏打算造反叛乱吗？白司令虽然一直照顾橘晴，迁就她……”
　　“那不叫迁就她，”金莱摇头，“是因为橘09，这个生化人刚制造出来时确实好用，在外星殖民扩张事业上如有神助。但是她的弊端也早就显露出来了，现在更加只能坐镇总部，连地外卫星都去不了。除非橘晴现在能把亚当抓在手里，不然很快就会失势，橘09一完，她也完了。”
　　夏味吐糟，“她派橘吉来攻略斐尔卓也太不会选人了，斐尔卓连正眼也没有瞧过她。”
　　金莱微微笑了笑，流露出一些滑稽和荒唐的感觉，“橘氏一直是娘子军一样的家族，但是她们一点没有女性的阴柔和细腻，反而充满了诡诈、疯狂、粗暴，对感情更加不信任，也一点不在行。所以说引诱亚当这种计划，恐怕她们是完不成了。”
　　诺里躺在屋里的地上，是能够听到客厅里的对话的，就是有点模糊。她不禁看了眼斐尔卓，看他面无表情站在那，仿佛听不见有关自己的话题。他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打算？如果所有家族都把他当成一种稀有资源来看待，这确实是一件令人蒙羞的事；同时，这也差不多终结了他的自由，他永远都摆脱不了自己基因里携带的珍贵种源，可能在别人的眼里，他就是一支承装试剂的玻璃管。
　　“快点起来！”斐尔卓又催了一句，诺里左右挣扎着，就像条烂泥里的干泥鳅，半天后放弃地说，“我真的起不来了。”
　　斐尔卓冷凝的表情终于变了，变成一种不可置信，“才十分钟不到。”
　　“比我想的多点，可能正式考试的时候，我还坚持不了五分钟呢。”
　　他微蹲下，脸贴近了一些，“我看你是等不及想要挨揍了。”
　　诺里忽然有点走神，“你每次逼近过来时，看着是很有压迫感，但是你知道自己的那个大反光镜，就像带着面化妆镜行走吗？教人忍不住照照自己。”
　　斐尔卓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我现在更好奇你的大脑构造是什么样的？为什么和别人的区别这么大。”

　　周二下午的机械理论课，诺里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比尔特老师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几个巡城警卫……或者是打扮成巡城警卫的通信部特务。他们就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两边，无形中使课堂气氛沉重了很多。
　　比尔特倒是仿佛看不见，表现得轻轻松松。他在下课之前的几分钟对诺里和夏味说：“永动之芯的人留下来，我有事与你们说。”
　　夏味还不太明白，诺里的心里一紧，她尽量不让自己的表情上流露出什么。比尔特虽然表情放松，微带笑意，但是诺里却觉得他脸上满是紧迫的压力，好像随时会崩溃。
　　“比赛定在周五之夜，到时港口、车站、轮渡……所有进出口一律封闭。为了显示这次比赛的正式，军部接管所有题目，我也不知道会出什么题，当然也绝无可能透题给你们。”
　　诺里一边耳朵听着，眼神则溜到窗边，看见走廊上的警卫正透过窗口看进来。他们神情极其冷锐，并不掩饰是在监视比尔特。
　　“你们这些天要老实点，不要到处溜达，汇集来参赛的机械师挤满了旅店客房，甚至郊区有成片的帐篷。人员流动复杂，难免有些三教九流，你们这样的小姑娘要小心。”
　　平时比尔特绝不会这样说话，他从来不将成员当做小姑娘看待，诺里知道他话中深意，特意回答：
　　“好的，我会回去通知我的朋友，叫他们好好呆着，别出门。”
　　比尔特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了。
　　出了大楼，诺里长舒口气。夏味转头问她：“你担心他们会通过比尔特老师找到丘英？”
　　“我不担心比尔特老师，他知道怎么跟军部打交道。我担心自己不小心把消息透露出去。”
　　夏味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用担心，我了解军部的作风，他们自负又高傲，恐怕绝不会联想到一个小学员会与丘英是师生关系，他们只会紧盯着比尔特而已。”
　　“如果他们在世界范围开展基因检测扫描呢？丘英老师曾在铁血军任职多年，军部肯定有他的基因样本吧。”
　　“那样花费甚巨，他们不会这么做的。”夏味有点被逗笑了，“零散的小村庄就像地衣一样，即使用覆盖范围最广的电子飞虫检测，也不知道需要多大的数量。”
　　诺里多少安心了一些，但是依然很紧张，“……比尔特老师和平时不一样，这一次他特别严肃，一定还有什么，他没说出来的事。”
　　“我觉得他生气更多些吧，机械师比赛原本是属于他自己的，现在却变成军部实施自己手段的借口。老师对此甚至没有办法，连驳斥一句话都不行。”
　　“比尔特老师也是出自第二姓氏家族……”诺里终于还是问了一直想问的话，“他好像没怎么提过自己的家族，也没见过他的家人。”
　　夏味有点沉重起来，“比欧家族是忠义之家，我觉得国家欠这个家庭的。死海星云大战的时候，属于机械师家族的比欧倾全族之力，参与保卫战，家族几乎覆灭了。残余的人员多数没有逃过后来的基因感染和外星蠕虫疾病，现在比尔特老师可以说是遗孤。”
　　诺里极其震惊，“丘英老师从来没说过……可是，比尔特老师凭借这样的经历，竟然只是在学院任讲师吗？他为什么不进机甲部？”
　　“可能是不想参与军部的政治博弈吧。”夏味微微撅起嘴，像个憨憨的小姑娘，“丘英与比尔特老师这样的技术人才，在当年都是先皇后的拥趸。现在军部与皇室关系极其紧张，随时会政体改革，他们的身份也比较尴尬。”
　　“我在东区长大，从来没听说过先皇后这个人。”
　　“是啊，军部极力想抹杀她的存在痕迹。说实话，对于她的事，我知道的也很少，或者说金氏内部现存的信息也已经非常少了。”夏味流露出向往的神情，“我敢说她当年一定做了许多惊天骇世的事情，不然不会教军部这么严密地封锁有关她的信息。”
　　诺里并不好奇被埋藏的历史，她眼下有更紧急的事要担心，索性多锐近来非常正常，并没有什么异动。
　　吃晚饭的时候，Z组聚集在自己的小角落，玖鸠难得地出现了，她有点没精打采，“龙七要回冰河队销假了，他们的小组应该要参加比赛。”
　　多锐扫了她一眼，“你快收收心吧，我以为你要跟冰河队跑了。”
　　“我才看不上什么冰河队，我以后要进装甲骑兵团。”
　　克里斯忽然少见地开口了，“我以为你要借冰河队的跳板，进陆军部队。”
　　“你是不是傻！”多锐马上驳斥他，“想参加陆军只要报名填表格就行了，根本不需要攀关系。”
　　“但是装甲骑兵团就不一样，属于……独立的精英部队。”克里斯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中央的巨幅屏幕画面改变了，从自然景观影像变成了一则宣传广告，指挥官联席会主席金并出现在屏幕中央，他那张熠熠发光的脸经过滤色修饰，更加像个天使，白金色长发整整齐齐梳拢着，用一条细细的金链扎住，蓝眼珠脉脉含情，刹那就收揽了整个食堂的所有关注。
　　“我是金并，我在这里发表一则简短声明，目的是传唤现在不知身在哪里的原铁血军少将丘英.谢尔士。丘英少将，不论您现在在哪，请看到本视频时马上动身回到帝都，国家现在需要您！”他在此处稍稍收敛的一下感情，以免喷发得太过了。“另外，帝都以外所有二级以上行政关卡统统开放，丘英少将可以通过任何关卡传递信息，直接搭乘直通帝都的飞艇。也欢迎知情者通报丘英.谢尔士的消息，有重酬。”
　　看过了广告，一般人会表现得一脸懵逼，玖鸠则比较同情地看着黑沉着脸的诺里，“你放心，军部这是还不想撕破脸。白司令教指联会发布这个声明，就是不想看起来像通缉令。”
　　可这就是通缉令，还在鼓励囚犯自首。诺里扔下勺子，显得无比烦躁。“晚上我想请个假。”
　　“又怎么了？”玖鸠试图说服她，“晚课会来一些很有名声的机械师，来做个小讲座。你应该留下听一听。”
　　“我得去帮武士单的忙，他最近接了个大单子。”
　　“他是每月给你多少钱，教你这么上心？”玖鸠还是不太赞同，“比尔特老师看不见你会伤心的。而且，你那个老师的事情现在正闹得沸沸扬扬，你还是老实点呆着吧。”

　　学院后门紧邻的电子商业街，基本上属于平价的酒店和夜店街，但是也少有几间比较高级的店铺，比如说售卖零件的大型电子商铺，以及贩卖茶碱类饮料的会客室。
　　缪兹每周都会来一天，她偷偷摸摸地遮着脸，戴着一只巨大白色眼镜，还用一顶夸张的白色风帽将自己粉紫色的长发完全遮盖住。坐在熟悉的角落，等待着相同的人。
　　萨芬夫人来得有点晚，她也在街角徘徊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注意，才进到店里。
　　缪兹看到她，有点紧张地把风帽拿下来。萨芬抬手示意她戴回去，低声说：“我只说几句话，我们不能在外面太久了。”
　　缪兹勉强让自己放松一点，“我受不了那个小贱人了，我简直分分钟想毙了她！”
　　“你以为我不想吗？但是现在不是时候。”
　　“她竟然敢阴我！监听我的视讯器，不知道录了些什么。黑主好像很不高兴，他似乎打算解除联姻了。”
　　萨芬夫人抓住她的手，“没关系。听我说，缪舟他不会轻易同意这件事的，他知道缪慈只是想搞破坏，这有损缪氏的利益，他是不会任由其发生的。”
　　缪兹感到一些沮丧，“可是在他的心里，我和缪慈恐怕没什么不一样。只要她能够争取到哪一个第二姓氏，恐怕爸爸马上就会放弃我了。”
　　萨芬夫人轻蔑地笑了笑，“就凭她在的那个小技术学校？那里都是一群平庸之辈，她这辈子休想搭上一个第二姓氏。”她抓着缪兹的手，神情转变成温和亲切，“放心，我和黑氏的交情远远好过缪舟，而且我一直和姜尚保持联系。虽然黑主满心不情愿，但是我们可以把目标转向黑杰克，他比黑主要省事多了。”
　　“什么？”缪兹蒙了一下，“黑杰克？他、他就是个疯子！我们不能和黑杰克合作，他根本没法控制。不，他根本没法去沟通。”
　　“放轻松一些，”萨芬又抓了抓她的手，“黑杰克风评虽然不太好，但是他在黑氏里是自由之身，大多数时间都在十勋团。如果你能进入黑氏，就能组织势力，在黑氏内部撕开一条口子。”
　　“哪有那么容易？”缪兹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姜尚就是以城府和心机著名，他能从一个普通的实验室研究员变成学院长，可见多么可怕。他代表的黑氏与姜氏也不会那么简单。”
　　萨芬与缪兹长相有五六分相像，不过年纪看着比真实年龄大一些，并且格外严肃冰冷，五官的线条也冷硬很多。她的发色没有那么鲜艳，是正常的深褐色。
　　“你只需要再忍耐一些日子，相信我，我会击败缪舟，当上户政部长的。至于黑氏嘛，缪缪，你只要想着，我们得要为自己打算；不要只为了缪氏打算。”
　　缪兹听到这话时，其实是荒谬感觉更重。如果非得选一个的话，她到宁愿选择迪朗.麦克顿，可惜他不是一个第二姓氏，根本没有参选的资格。她从来没有机会为自己打算过。
　　在缪兹私下做打算的时候，缪氏家长缪舟正在办公室里，看着眼前的显示器屏幕。他面目其实很平常，是那种没有经过任何基因改造的样子。已界中年，须发都有几缕花白了，但在他的浅棕色毛发里看不太出来。
　　缪慈的脸出现在屏幕另一端，她笑得很狡黠，将一张图上传到聊天窗口，“她又去见那个女人了，还当我们不知道呢。”图片看起来不太清晰，但能看出来缪兹的模糊轮廓。缪慈按动了一下播放按键，整张图片活动起来，传出萨芬夫人凶狠的语音：“缪缪，你只要想着，我们得要为自己打算……”
　　缪舟一把关掉了窗口，他有点郁闷地坐着座椅转了一圈，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桌面，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她们还没有放弃黑氏，想转而瞄准黑杰克做目标，简直痴人说梦！”
　　缪舟一直没有做声，好像也不想回答什么，他一直将头靠着椅背，眼光顺着天花板向上望去，好像那里的那块复合材料板有个花纹似的。半天他终于才漫悠悠开口，“黑杰克或者黑主，其他的人没有意义，现阶段是这样，你懂了吧。”
　　缪慈的脸色白了一瞬间，她努力恢复过来，咬着唇角不做声。
　　“你想表现出你更有用，现在在我看来不是那么回事。”缪舟关掉了通讯，起身开门出去。户政部办公室在指挥官联席会总部与机甲部之间，这里有一处称作风洞的景观遗迹，是皇室遗留产物。经过钢制的巨大桶形通道，是通向机甲部大厦的侧门。还在楼下时，缪舟就收到了防疫部白荇的视讯：
　　“你到了吗？他们要开始了。”
　　缪舟淡淡地应声，“难道她现在上个恢复性操作练习，还需要防疫部到场？”
　　白荇是白氏这一辈当权人中最年幼的兄弟，继承了白氏所有特点：蚕丝一样细密的毛发，另类的苍白色瞳孔，像被酸水洗掉色的皮肤，还有古怪难搞的脾气。不过白荇更年轻一些，脸庞有点幼嫩，性格也带着少年的别扭。
　　“她也难有几次练习了，我看橘晴现在恨不得将橘09的每次失败赖在外人身上。若有一种能教人失去驾驶能力的外来种感染，橘晴会毫不犹豫地扎在她那个心头宝身上。”
　　缪舟穿过大厅，在电梯口遇见了安委会秘书长镜桐，和执行官亚斯兰.瑞亚。三个人互相点头示意，电梯平稳上行的间隙，缪舟看似对着空气问了一句：
　　“你觉得这会是最后一次吗？”
　　深蓝色短发的亚斯兰有点震惊，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倒是镜桐十分平淡，也对着空气回答：“希望不是，我们还没有做好准备。”
　　缪舟轻微地点头，算是回应。
　　白荇就等在电梯出口，满脸的不耐烦。看见缪舟与镜桐等人一起出现，还露出点诧异的神情。亚斯兰转头打量了一圈几个人的站位，他伸头去与镜桐低声说：“我感觉……这不太好，就像是一起来观看橘09最后一次陨落似的。”
　　镜桐的神色也不太好，他默默地进了玻璃门，里面正在封闭现场，除了机甲部核心技术分析员与机械师，其余成员全部清走。橘晴稳坐实验室观察窗正对面的椅子上，宽敞的看台仓厢里只有她和秘书两人。遥遥相对的驾驶台上，是正在穿戴上机装的橘09。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她了，但缪舟依然感觉惊悚。她的样子……就好像一种由自然生态到人工改造边缘的呈现，白得盐霜似的，毫不见血色，但是眼睛却像两汪淤血，又深又浓，红得发黑。虹膜边缘有一圈格外鲜艳的血环，晶状体下不是网状的结构，而是细密纠缠的血管。除了一般驾驶员穿的沉重防护服，橘09还要格外穿戴一套束体装，用又重又韧的金属材料制作，比起驾驶装，那实在更像疯人院用的束体病服。
　　缪舟感觉有点窒息，把眼光从橘09的身上收回来。白荇在边上哼了一声，“他们在等黛儿就位，好能随时制住暴走的深渊初号。我不明白，她现在没有任何作用了，除了威胁我们来个城中心大拆除，还要拖累一个十勋团成员给她做保姆。她只是在浪费这个名额而已。”
　　“你怎么不和白司令说说这些？”
　　白荇脸色变差了，有点阴沉，不过还是无奈占更多，“我想说，如果我有机会的话。可惜我只能在防疫部当个赋闲的部长，甚至要不是橘晴想要一个替她的环境部背锅的倒霉鬼，我连这个部长也当不上。”
　　环形的观景台下临深渊，深渊初号机状似利剑刺在虚空里。这台机甲更形似活物，轮廓起伏与人的肌理非常符合。四肢硕长，肩部有对称的刺状凸起，装甲外形也是尖锐惊悚，脑袋也有硕长的头冠，像个反戴的鸟喙。不过，它的轮廓比真人还是更颀长一些，两臂也过长，末端不是手指样的分裂，而是直接连接在武器上。深渊初号的设计理念是将机甲与武器直接融合，即它本身就是武器。它的血红色晶体眼目是两个激光喷射口；身上的浅短凸起是酸液喷口；四肢连接在管炮上，手指就是扳机。
　　橘09终于穿戴好所有装备，她与看台上的橘晴遥遥对望一眼，才走上通往驾驶舱的阶梯。
　　橘晴除了眼睛，动也没动，只有旁边的秘书知道她正绷紧了全身，紧盯着眼前巨物的动作。
　　橘09不仅仅是坐进驾驶舱里，她更像是复活了巨兽的心脏，开始自己跳动。巨大的机甲怪兽活了过来，自己脱离支架，自行站立着。然后，它灵巧地俯低下盘，扭转过头颈，看着玻璃后面的观景台。原本毫无生气的血红色晶体竟然好像蕴含着一点情绪，像人的眼睛似的，即使不会眨动，也没有复杂的结构，依然在将铁甲外壳的内部情感传达出来。
　　白荇不禁往前，贴在玻璃上。缪舟将他拉回来一些，并且警告了两句，“虽然强化晶体玻璃能抵挡一些基本攻击，但是深渊初号暴走起来，什么也挡不住它，我们最好去外面。”
　　白荇回过头，眼睛里还带点残留的痴迷，“橘09是个疯子不假，但是深渊初号却的确是一件艺术品！你看它，就像是某个完美的物种，遗留在世界的绝响。”
　　深渊初号是听不见窃窃私语一样的对话的，但是它转头过来了，和它血浆似的眼目对视，教缪舟身心剧颤，眼皮跳动，心脏紧缩。有一个瞬间，他不觉得这是个夹板拼装的死物，而是活的。
　　镜桐去到同步连接驾驶舱的观察室，机甲部部长白芪亲自坐镇显示器前。他是个在典型白氏外貌群体中比较独特的例外，眼珠子偏向姜黄色，不是完全苍白；头发也短而硬，有点毛躁。并且白芪有一张比较方正的脸，看起来稍显温厚。但现在这张脸上满是紧张，眉心皱起，紧紧盯着屏幕中央的数值变化。
　　“还顺利吗？”镜桐走到他旁边。
　　“目前为止，还算顺利。但我不看好这次上机训练，橘晴太急了。”
　　镜桐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挑起一抹轻轻的笑，“如果亚当递补进来，黛儿的状态却依旧很好；相较之下，你说应该先让谁退休？”
　　白芪往后倚靠了一些，轻叹一声，露出迷惑的表情，“我不理解，如果橘晴可以制造出一个橘09，那为什么不制造更好的生化人替补她的位置？而是非要紧紧抓着这个快要崩溃的试验品不放。”
　　“她叫橘09……”镜桐顿了一下，“那可能前面有8个失败产物，我猜这种能够成为驾驶员的生化人太难制作了，所以橘氏无论如何不愿放手。”镜桐的表情略有转变，从他一贯的淡漠冰冷转成戏谑，这种转变教冰一样的脸壳瞬间露出正常人相同的温度，“谁知道她们从哪里搞来的基因片段，到现在也不敢把原始编码公布出来，我看这个怪物弄不好是什么外来种的变异产物。”
　　白芪没有回答这句话，他扭头看着玻璃后头空旷的校场，眉心扭结起来，“外来种一直是我们天敌一样的噩梦，只要和这个词联系起来，就马上招致群体的围攻。但是你和我都知道，这里面隐藏的巨大潜能……亚当已经是人类的极限了，我们穷尽所有，也只能走到那么远，看来外来种携带的东西才是开启真正未来的钥匙。”
　　“……或者也可能是潘多拉魔盒，谁知道开启的会是什么。”镜桐好像并不太赞同，他脸色又恢复冰冷了，“起码亚当这个极限又稳定又安全，不像外头这个怪物……”
　　白芪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声巨响打断了，这种声音很难以形容，尖利得吓人，教白芪和镜桐两个大活人一起跳起来，狼狈地跌在地上。
　　晶体强化玻璃碎裂开一道大口子，深渊初号像只猎食的生物攀附在碎裂口，它的外壳有一些损伤，装甲破裂的地方露出一些乌黑色的东西，令它看起来更像套着金属壳子的不明生物。
　　将时间往回拨十分钟，橘晴坐在空荡荡的观景台上，面对着远处全氏族的心血结晶：深渊初号和生化人橘09。
　　黛儿摸黑走到近前，就坐进她旁边的椅子。
　　“你来晚了。”橘晴头也没转，平静地说了一句。
　　黛儿漫不经心，“几分钟她还是撑得住的吧。”
　　“我知道你在运作什么，你想教亚当接手你那个雇佣兵团的烂摊子，死心吧，亚当又不傻。”
　　黛儿侧头去看了她一眼，平时温和的眼光这时候尖锐犀利，但是橘晴毫不在乎。黛儿慢慢地收敛了自己的怒气，又变成微笑，“是的，起码他没有傻到会上一个橘家小妞的钩，你也死心吧，我看亚当宁愿把眼珠子挖了，也不会看上你的橘吉小宝贝。”
　　橘晴竟然露出笑容，她笑得隐隐幽幽教黛儿一阵不安。“十年之前，我还是家里的一个平庸的小女孩，没有人看好我。那时候我就想要跻身中央权力机构，统御整个橘氏。”她停了下，扭头似笑非笑看着黛儿，语气非常轻巧，“我怎么总是能心想事成啊？不管我想要什么，总是能抓在手里。”
　　黛儿的眼神忽然定在前方，她微微往前倾，内置的耳麦里传出一连串惊呼。研究员聚集的实验室在天井结构的三楼，紧邻深渊状的校场。现在所有的研究员一哄而出，像炸窝的蚂蚁没头没脑在走廊上乱窜。深渊初号一头磕进实验室，瞬间毁坏了半间房屋。深渊初号几乎是半坐进建筑物里，它抓住两边的观景踏板，想借力起来，却把整个三楼拉塌了，机甲部在天摇地动。
　　虽然黛儿的神情平静，但是她的耳麦里全是绝望的尖叫。她瞬速跳出看台，飞到坠落的三楼残骸上。连接驾驶舱的支架已经完全塌了，要去到钢铁绿蔷的仓房只能用代步飞行器。
　　“去防空洞！”黛儿冲着看台上橘晴大吼。
　　橘晴仍坐在看台上，要不是上方棚顶的支架还牢固，她和秘书可能会被压成肉饼。
　　黛儿又大叫了一声提醒她，然后不再看她，顺着破损的墙体一路跳下去。她像一片轻巧的树叶，在空中轻飘飘转折而落。耳麦里哗啦啦一阵杂音之后，白芪接通的频道：“橘09疯了，你不要轻举妄动，我在调周围的成员赶来。”
　　“还有谁在？”
　　“……黑杰克走了，只能叫蓝带过来。”
　　“蓝带昨天就出发回荒原了。”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好笑，人在半空哈哈笑了出来，“你们生怕他在帝都会分你们的蛋糕，把他远远发配出去，现在没想到会有这种关头吧？”
　　“黛儿.翠茜。”白芪的语气严肃了很多，“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我叫镜桐把双生子带过来。”
　　“我一个人能解决。”黛儿马上拒绝了。
　　“你不能。”白芪也马上回绝，“橘09疯起来根本不能自控，我希望你活着退休，而不是因公殉职。”
　　“他们还是两个孩子，你真是丧心病狂！”
　　“十勋团里没有孩子。”白芪的语气比他的人冷多了，镜桐就站在边上，却没有发表意见。
　　“我已经到了。”黛儿微微喘着气拨开惊慌的研究员和机械师，她顺着塌陷的脚手架攀爬上驾驶舱入口。钢铁绿蔷号静静站立在两排固定钢架之间，淡绿色晶体眼目现在是呆滞没神的，但是能量源充满，手闸拉起来，她在瞬间就转活了。这台巨型的装甲如同生物般灵活，撕扯开钢架像撕软糖一样轻松。黛儿一边戴上防护用头盔，一边忙乱地连接视音线路，一边在扫描不远处深渊初号的动作，一心多用时手底下好像在奏响一件世上最难的乐器。
　　“能连通进深渊初号的驾驶舱吗？”白芪对着观察室的研究员问，半晌杂乱的回答传来：
　　“可以，但是橘09没有回应，可能昏迷了。”
　　镜桐感觉十分奇怪，“如果她已经失去意识了，那现在谁在驾驶？”
　　白芪抿着嘴唇，“深渊初号是靠神经连接，所以才经常暴走。这是机甲部内部机密，你不要外传。”
　　镜桐深深地皱起眉，“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驾驶技术，也从没在机甲部看见类似的研究报告，橘氏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机甲部没有必要将所有信息上交安理会吧，我们直属军部。”
　　镜桐眯紧眼睛，“也对，你更应该想想怎么跟财政部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