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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断指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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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的刃上血迹未干,徐徐擦过柳涓的脸颊,留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线。
方翊蘸血描摹,竟尝到了一丝闺房画眉的乐趣,笑道:“你这是什么表情?本王可是专程来救你的。”
他愈发觉得自己独具慧眼,从泉城柳氏那个蛇鼠窝里发现了这条真龙。
方翊玩弄着凶器,动作却万分小心。
他绝不想弄伤这张脸,精巧的玩物应当被供奉到高处。何况,小玩物体内流着最高贵的血,配得上他多年的筹谋。
值得用凉州十二城和方岐的命来交换。
柳涓竭力稳住呼吸,面前高出近一个头的男人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他忍不住步步后移,直至背抵墙壁,退无可退。
方翊也不急着制服他,如同逗弄已经到手的猎物,步步紧随,猛然俯身与他直视。
柳涓微颤的瞳孔里,投映着玄甲的反光。
方翊想,多好啊,他的眼里全是他。
他生来什么都有,但从未像此刻一样满足。
方翊轻巧地摆了摆手,命副将押走已经瘫软如泥的锦万春。李善在西凉兵士的怀里挥舞拳脚,拼命挣扎,被一记手刀切中后颈,昏死过去。
柳涓急道:“他还是孩子,你不要伤他!”
方翊答:“那你求我?”
“我不必求你。”柳涓道,“六部兵诏已经发出,光凭西凉铁骑,没法让你登上皇位。你需要一个傀儡皇帝,替你稳住天下,然后颁一道禅位诏书。”
“这就是你和李羲的交易?”
千头万绪在柳涓的脑海内编织成形,“锦万春对你下手的消息,也是他透露的。可惜这位聪明的太子提前跑了,铁骑先锋的人数有限,京城和昭陵,你只能二选一。”
“方翊,你还不能杀李善,否则你就是真正的逆党。”
方翊没有应声,柳涓耳边响起匕首落地的脆响。
当他以为方翊愿意摆出筹码,与他谈谈时,方翊的指腹抚上喉结,五指骤然收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柳涓眼前的玄甲晕成一片茫茫的黑影。
一刹那,他仿佛回到了柳氏族学的后堂,海蛇滑腻的躯体缠绕住脖颈,冰冷的窒息感拉着他不断下坠。
方翊终于松手,柳涓彻底失去支点,两天两夜水米未进的虚脱,让他沿着墙体滑坐在地。
“你比李羲聪明一万倍,”方翊半跪在他身边,哂道,“但你永远不懂什么叫服软,不会学乖。”
“李羲那个废物,也配与我谈交易?你才是本王挑中的储君,我会让你坐上那个位子,然后屈服在我身下。”
方翊眼底半是怜悯半是嘲弄,又道:“你只猜到了交易的前半部分,我来告诉你后半部分——你的好堂弟想让我扶持他登基,然后把你送给我,带回西凉。”
言毕,他突然挑衅似的瞥了眼供桌上静王的灵位,笑道:“你说,如果我当着你父亲的面办了你,他在地府会不会找我爹诉苦?”
柳涓捂住心口,偏头咳嗽了许久,唇上的血已经干透,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他害怕方翊说得出口,就真的做得出来。
方翊很乐意欣赏柳涓的恐惧,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玩儿。
他又道:“应该不会,毕竟静王当初就打算把你嫁给我。西凉王妃或后宫之主,你自己选一个吧?”
他本来没指望柳涓会回答,柳涓性子硬,但是脸皮薄,从小就应付不来登徒子们的调戏。
不料柳涓对他露出了一个惨淡的微笑,气若游丝道:“我选……”
“嗯,你选什么?”
他声音极小,方翊听不清。
柳涓连重复一遍的力气都没有了,脸上疯劲和敌意迅速崩塌,眉心缓慢地放平,浮现出一种罕见的脆弱。
他阖上眼,轻轻伸出左手,呢喃道:“方振鹏,我好疼……”
方翊一瞬间有些失神,翻检了自己的记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柳涓。
他也没有唤过他的表字,自从短暂的童年消逝后,柳涓总是喊他“世子爷”,冷漠而疏离。
方翊别无选择地握住他的手,将他圈进自己怀里。柳涓的气息更加微弱,但还在嗫嚅着:“我选……”
方翊凑得更近,他不在乎是哪个答案。
他从来就没给过柳涓选择,他只想亲耳聆听柳涓的臣服。
柳涓抬起右手的手腕,手指轻柔地拂过方翊的下颌,蓦地一笑:“方翊,我永远都不会学乖,所以我选……让你和我一起——下,地,狱!”
指间冷冽的寒光一闪,竟藏着一枚锋利的瓷片。
他借着刚才咳嗽的工夫,将青艳留给他的遗物硬生生地掰成两半,想亲手结束名为“方翊”的梦魇。
瓷片堪堪擦过方翊的颈动脉,他顷刻从温柔乡里清醒,侧身闪避,锋利的边缘在下颌处刮开一小道血痕,随即撞上玄甲,摔得粉身碎骨。
方翊在生死边缘游走了一遭,握住柳涓纤秀的手腕,真情实感地赞美道:“小疯子。”
紧接着,他反手一施力,皮肉包裹之中,传来什么东西折断的闷响。
柳涓的右腕骨断了。
方翊的靴底又在碎裂的骨头上碾了一回,冷道:“最后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为什么想杀我?”
柳涓不打算辩解,在剧痛中维持着笑容,叹气道:“可惜了。”
轻蔑的态度成功点燃了方翊的怒火。他可以被挑衅,甚至被背叛,但绝不能被漠视。
他从来都是活在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选定的小玩物胆敢刺杀他,还不愿意给出一个正当的动机,乞求他的原谅。
仿佛他才是死不足道的蝼蚁。
方翊再次半跪在柳涓身旁,拎起已无法活动的右手,挑出其中最纤长的中指,摩挲道:“你没有动机杀我,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柳涓已经不感到恐惧了,他好奇道:“方翊,为什么你不信我会杀你?就像你从来都觉得,我应该喜欢你。”
“本王就是不信。”方翊锁眉道,“一个你宁死也要保全他的人——是王羡渔吗?”
他近乎哑然失笑:“小柳,你别告诉我,你真的爱上他了。”
柳涓答:“是,我爱他。而且与你无关。”
方翊认为自己听到了燕京城里最好听的笑话,但脸上的笑意却逐渐凝固。他按住柳涓的指节,沉默着将它向后拗去。
一声轻微的“咔”,柳涓的中指也断了。
方翊沉声道:“王羡渔在哪里?回答我。”
他其实不关心王羡渔的下落,燕京城在西凉军手里,他迟早会抓到他。
他只是迫切地需要证明自己的重要性,起码比一个废物纨绔重要。
柳涓依旧答道:“与你无关。”
代价是一根食指。
他浑身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伤口处干涸的血迹再次晕湿,像绽开了一片片妖艳的花朵。
柳涓凝望着黑洞洞的房顶,为了忘却十指钻心的痛楚,魂魄好似主动脱离了躯体,飘浮在半空,冷眼旁观门外常一念的尸骸,旁观自己被方翊攥住的无名指。
方翊铁了心与他耗到底:“王羡渔究竟在哪里?”
柳涓想,他怎么知道他在哪里?
这个混账……
再不回来,他好像真的熬不下去了。
柳涓的意识渐渐恍惚,僵冷的四肢失去知觉。
他好想回家。
回到红纱帐里,王羡渔很擅长享受,锦被与软枕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货。他要把那些杂七杂八的话本都扔下床,好好地睡上一觉。
入睡前一刻,柳涓隐约间听到这混账的声音:“不用找了,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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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风破空而来,烟尘之中闪出一道黑影,方翊感到后颈一点冰凉的刺痛。
这回威胁他的不再是小瓷片,而是货真价实的剑锋——谢完的剑锋。
“这就是半步登仙的实力?”方翊立刻锁住柳涓的喉咙,阴沉欲雨的眼神扫向笛中剑的锋刃,“不愧是北冥先生……”
他完全被柳涓这小疯子乱了心志,完全忽略了庭院中的动静。数百西凉军,全被谢完一个人放倒了?
“过奖过奖。王爷,能不能麻烦你两件事?”
谢完自以为极有礼貌地请问道,“第一,放了柳小善人。第二,让贫道劫持一下,方便我们出门。”
方翊答:“如果我不答应呢?”
“啧。”谢完实在不愿与这些诡计多端的权贵谈条件,硬着头皮说,“你的命在贫道手上。”
“但李蛟的命在我手上。”
方翊加紧手上的力度,目光越过谢完,总算与正主交锋一回,“是吧,王侍郎?”
“本王还以为你已经夹着尾巴逃回沂州了,居然还敢来自投罗网?”
王羡渔冷道:“放开他。”
方翊:“凭什么!”
王羡渔答:“凭你不能杀他,而我们也不能杀你。”
方翊一笑:“但我真的很想要你的命。”
静王府的西凉兵士发现异动,迅速向正堂聚拢。
王羡渔心道,禁军果然不顶用。
正面战场多亏雁南归与童骥支撑,他与谢完才能先行杀入静王府。本打算劫持方翊,但还是晚了一步。
柳涓安静地躺在地上,绯色的官袍洇染深深浅浅的红,好似是睡着了。
分明近在咫尺,他却不能带他回家。
“诸位,打扰一下。”
南宫逝悠哉悠哉地绕出西凉兵的人阵,一抹白衣在玄甲间显得格格不入。他倚在门框边,笑对屋里僵持的众人道:“冀州和沂州的守备军,离京城只剩二十里咯。”
方翊:“……”
他一时间分不清南宫逝是敌是友。
再拖下去,要么是拼上西凉军先锋的精锐,在这里诛杀王羡渔和谢完。
要么是王羡渔撑到了两州守备军抵达京城的时候,对西凉军来一次瓮中捉鳖。
然而,他不清楚谢完究竟有多深的实力,也忌讳龙脉的传说,不敢随意碰玄微观的人。
王羡渔看出了他的动摇,忽然道:“你放尘泱和谢道长走,我留下。”
方翊怀疑自己听岔了:“你留下?”
“王爷,你不是恨透了我吗,”王羡渔笑道,“不会让我随随便便地死吧?”
谢完默不作声地将剑锋又往前探了一些。
理智告诉方翊,这是个不错的交易。
如果王羡渔对柳涓而言,果真如此重要,那么留下其中的任何一个,都足够作为筹码。
但情感却让他感觉输得一败涂地……
柳涓被扔向王羡渔,谢完收剑入鞘。
柳涓安眠的美梦被无端打搅了。
就像每个彻夜欢.爱后的清晨,王羡渔总是不安分地抢他的枕头,笑着说:“尘泱,别睡了。”
“回家再睡。”
柳涓的魂魄蓦地回归身躯,温热的泪水不断滚落。他用唯一还能活动的左手死死揪住对方的衣袖,怒道:“王羡渔你个混账!”
“你怎么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