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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逐孤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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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一念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十四岁。
父亲常睿原是京兆府司掌文书的参军,因得罪了原先的刑部尚书,为一桩大案背了黑锅。
家破人亡只需一个晚上,父兄们下狱等死,而他年纪未满弱冠,被抓进内务府净身,沦为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太监。
小太监们承担了宫里所有的脏活,俸钱少得可怜,时常挨骂挨饿,一不留神就会被哪个主子拖出去打死。
心思活络的人便动起了攀附的念头,认个有权势的老太监做干爹、干爷,得了庇护,就能翻身压旁人一头。
常一念揉着冻疮溃烂的手指,冷眼旁观。
蝼蚁之间,还要强行分出个贵贱高低。
小太监里有人知道他的来路,把作弄他当成饭后的取乐:“常少爷,举世皆浊您独清呐?那宫里夜香就全归少爷您清啦!”
常一念越是冷漠,他们作弄得越起劲。时不时把他堵在隐蔽的角落,拳打脚踢一通。
常一念自认为没有惹谁,可能他还活着,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又一次“作弄”过后,他不敢直接回值房休息,拖着一瘸一拐的伤腿,徘徊在御花园西北角的古井边。
听说这口井淹死过好几个宫女,估计也不介意再吞下一个太监的尸首。
他伸长脖颈,探头越过青石的井沿,幽暗的水面上漂浮着几只初生的孑孓。
常一念在井里看清了自己的脸,苍白、瘦削、麻木不仁。只需几个时辰,这张脸就会泡得发胀发臭,分不清生前谁是谁。
就在他踮起脚尖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声斥喝:“喂,你等等!”
他猛地抬头,撞入眼帘是一张清贵而陌生的面庞。
按宫中的规矩,奴才绝不能直视主子,对方却淡然接下一个小太监愕然的目光,笑道:“我打扰你了?但不论遇到什么,不要跳下去。”
“这井深得很,我小时候总往里面丢吃完的桃核,可别弄脏了你。”
常一念不由涨红了脸,不知是意识到自己是个寻死的懦夫,还是因为从未见过这样的笑颜。
他忘记了腿上的淤伤,疯了一般逃跑。
“见了我就跑,至于吗?”
对方甚是纳闷,语气藏着一股贪玩的狠劲,“公公,下次入宫,本王要见到他。”
几日后,掌事太监亲自找上门来,夸常一念有识文断字的本领,点了他去司礼监。不必再揽下一整座宫室的夜香,日常干些研墨铺纸、誊抄文书之类的杂活。
同僚们纷纷露出艳羡的目光,还有几个消息灵通的,赶紧恭贺他得了静王的青眼。
常一念想,原来他就是静王。
下个月的大朝会,常一念跟着掌事太监,侍立在太极殿外。静王绯衣银甲上殿,噌噌两步跃过御阶,指着他道:“雪鸿你看,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小太监。”
被叫作顾雪鸿的是一位面目冷厉的文臣,无奈地应道:“知道了,殿下。人家还是个孩子,你收敛点。”
东方朗日高升,明辉遍洒。他站在光芒最盛处,问道:“你是常睿家的孩子?”
常一念低着头,没有回答。
他羞于承认自己的身份,也羞于直视光辉。
那一瞬,他在想,世上原来有这样耀眼的人吗。
随后的几年,隆德帝驾崩,太子李枫被废,天琛帝登基,顾雪鸿入主刑部,在静王的支持下,为那桩陈年的大案沉冤昭雪。
常一念发现了自己惊人的武学天赋,耐得住所有人都吃不了的苦,在东厂步步高升,成为锦万春的得力助手。
曾经蔑视他、轻贱他、作弄他的人,全都反过来巴结他,恨不得日日替他倒夜香。
但常一念依然冷漠。
他恨自己,走上了与那个人渐行渐远的歧路。
常睿案翻案的那一天,他专门去刑部衙门誊抄了一份卷宗,准备在父兄坟前烧奠。
静王守在门前等顾雪鸿放衙,但顾雪鸿似乎又被哪桩疑难冤案缠住了脚步,久久不见人影。
他瞧见常一念,忽然想起了什么,招呼道:“喂,你等等!”
常一念脚步一顿。
他第一次见到他,他对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静王笑道:“你在这里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言毕飞身离去,常一念真的站在原地,傻傻地等了他半个时辰。
静王回来,不禁失笑:“我让你等我,没让你罚站。你可以进衙门坐坐,跟顾雪鸿那小顽固讨一杯茶喝。”
他扔给常一念一个小铜盒:“西凉巫医特制的冻疮膏,比太医院搞的花架子好用。”
常一念抚着指节上溃烂后又结痂的疮口,半晌无言。静王一时兴起,专程跑了趟王府,为他取来了药膏。
他讷讷道:“多谢殿下。”
他简直恨透了自己的拙嘴笨舌,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只会说这些乏味的客套话。
静王是个坐不住的性格,望着刑部衙门高耸的院墙,又起了坏心思。眼看就要错失与他独处的机会,常一念忙道:“殿下,奴才有一事请教。”
静王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常一念:“如果一个人生来站在了错误的地方,越往前走,错得越厉害。但若不走,他又会被后面的人踩死——那他所犯的错,值得被原谅吗?”
自从入了东厂,他的手上不免沾了很多人的血。他很清楚,其中很多人实则无辜。
“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生来站在什么地方,我也不能。”静王难得正色道,“但我们可以选择往哪儿走。”
“还有,小怀远——你不是奴才,你就是你。”
但他的正经撑不了太久,一瞧见顾雪鸿的身影,就像见了玩伴的孩子:“小顽固终于完事儿了,我先走啦!你回去记得上药。”
常一念双唇发颤,却吐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常怀远,那是他入宫前真正的名字。
静王居然记得。
常一念本以为自己能站在最暗处,当一个沉默的影子,守护这道光。
他没想到这个把自己从井边拉回来的人,会选择最惨烈的方式自戕。
最盛的光芒落幕后,残余遍地劫灰。
常一念的视线渐渐模糊,西凉军士手中挥舞的火把彼此重叠,汇成漫天的火海。
一如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在倒下去的前一刻,他还在思索着折磨了自己许久的疑问——难道一束光照亮了黑暗,反倒是光的过错吗?
他读书不多,很多事都想不通。
还是下去之后,问问那个人吧。
他唯一想通的,只有一件事。
自己的存在不是一个错误。
他这一辈子活成了影子。
但他是光的影子。
额前流淌的血水,彻底遮住了他的双眼。
待洗去血污,再睁眼时,已是遍地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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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骥在街巷里跑,拼命地跑。
他自小熟悉的燕京城,今夜化作了无间地狱,随时可能蹿出来几只身着玄甲的厉鬼。
银灰的锦衣卫千户服早看不出原先的飞鱼纹,绣春刀也豁了刃,被他丢在了半路。就凭这副丧家之犬的德性,常一念却让他去找禁军。
“他妈的……”童骥往地上啐了一口血痰。
王显死在了锦万春的刀下,禁军与厂卫不共戴天。他把自己送到禁军面前,无异于自寻死路。
这是他的死路,却是柳涓的生路。
厂卫死伤过了八成,京城里尚能与西凉军一搏,只有人数上占优势的禁军。拖到援兵入京,他们就有救了。
理是这个理,童骥依然决定今夜过后,往常一念的茶水里下点巴豆,感谢他委托给自己的大任。
他借着夜色的掩护,躲开西凉兵的搜捕,奔向城东南的兵马守备司。那是禁军的大本营,总归有几个留守的兵士。
但他刚凑近守备司的大门,就被一把揪住了后领,连忙嚎道:“兄弟别杀我,自己人!”
对方奇道:“你小子不是锦衣卫吗?不赶紧逃,还来这里转悠?”
童骥回头一看,原来是总赖在柳涓家蹭饭吃的臭道士。
谢完一语点醒梦中人。
对童骥而言,逃才是最佳选择。
他与柳涓本是利益关系,柳涓许他荣华富贵、锦绣前程,换他忠心相随。而如今做主子的自身难保,做下属的合该一拍两散,另谋出路。
他已经逃出了静王府,可以弃掉锦衣卫的衣冠,隐姓埋名,逃出京城。
所有人都只会认为,他牺牲在了求援的路上。
然而,一路赶来守备司,逃这个想法,从来没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过。
童骥长叹一声,认了栽,揪住谢完道:“道士,你功夫是不是特别厉害?快跟我去救主子?”
“主子?”谢完瞳孔一震,“你知道小善人在哪儿?”
话音未落,童骥再一次被揪住后领,陡然升到了半空。谢完使出踏雪无痕的绝技,拎着他穿梭过夜风,大笑道:“走,贫道带你去找王羡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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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万春倚靠在墙边,半张着嘴,像条被甩到岸边的鱼,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常一念临走前卸掉了他四肢的关节,每挪动一寸,脱臼的剧痛让他冷汗涔涔。只能待在原地,目睹柳涓持着匕首,一步一步地靠近。
锦万春盯着他与静王有两三分相似的眉目,喉头挤出一阵嘶哑的怪笑。
他本以为常一念是静王的人,已足以震撼。
谁曾想到,柳涓才是埋在他身边最深、最疼的那根刺。
长得像静王的小贱货,居然真的是静王的儿子。
可笑,太可笑了。
锦万春笑出了泪花,问他道:“冬至宫宴那晚,你是故意拦在咱家面前?岚十里也是你杀的,咱家还因此凌迟了柴其安……”
“九千岁,现在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柳涓在他身边单膝跪下,冷道,“我不像常叔叔说的那么温柔和善,在方翊进来之前,你的命我说了算。”
李善躲在供桌后,小声道:“柳卿,你到底是谁?”
柳涓这才记起他的存在,回眸轻笑道:“殿下,最好别看。”
匕首的尖刃刺进锦万春的手背,鲜血汩汩流出。柳涓问道:“谁告诉你‘皇极有天’的牌匾背后,还有一份诏书?回答我。”
锦万春心底的崩溃远胜过□□上的痛楚,他大叫道:“你找到了那份诏书!?”
“是的,你为此杀了顾雪鸿全家,这一刀帮他刺的。”柳涓道,“而这一刀,是为了我的娘亲。”
“人固有一死,但死前真的很痛。”
柳涓温软的声线,落进锦万春耳中显得毛骨悚然,“谁为刀俎,谁为鱼肉——想清楚啊,九千岁。”
三刀过后,锦万春的眼白上全是血丝,他最擅长审时度势,绝不忍受无谓的痛楚,坦白道:“是王太后!”
“不论你信不信,是王慕琴那个女人告诉我的。她早就视李桐为眼中钉,李桐那个蠢货还与她母子情深!”
“只要诏书在,皇上就会夜长梦多。所以王慕琴找上了我,让我为静王安排一出大戏。”
锦万春笑容疯癫,忍着剧痛竖起一根手指,指向灵位的方向:“他是一代战神、天降帝星,那又如何?还不是输给了一个阉人和一个女人!”
“柳涓,你的父亲就死在这里,活活烧死。”
柳涓没有理会他的挑衅,眸色一沉道:“你没有说实话。”
他冷静得近乎麻木,分析道:“静王不常入宫,他知晓太后是个贪心不足的人,为何要把自己的软肋暴露给她?”
“你方才又说,皇上会夜长梦多……”
柳涓一笑,玩转着沾满血痕的匕首,笃定道:“他的错不是误信了养母,他错在兄弟情深。”
得到答案的那一刻,常一念守了一刻钟的大门,轰然倒下。
方翊微微低头,高大的身形穿过门洞,笑容玩味道:“好久不见啊,小柳。”
柳涓不自觉地后退,方翊一把折过他的手腕,夺下匕首,锋刃轻轻擦过朝思暮想的脸:“还是说叫你——李蛟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