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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遗恨蛊 ...

  •   柳涓醒来的时候,竹枝上的雀儿刚叫了第一声。

      金灿灿的晨曦斜洒入菱格窗,清风吹拂竹叶,一下下扫动窗棂,簌簌有声。

      柳涓忽然记起,上个月院子里新出的春笋,被王羡渔那厮拔去一半,下锅油焖了。
      剩下的另一半肆意地生长,如今又是满院绿意。

      他从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里醒来,梦里填满了浓重的色彩。黑的是夜,红的火光与血迹,白的则是无数面目模糊的残尸。

      柳涓发出两声带着血味的咳嗽,本能地想掩嘴,这才意识到右手从腕骨往下,钻心地剧痛。

      中指和食指上了夹板,整只右手被纱布裹得像个放凉了的粽子。

      听见咳嗽声,床帐外隐隐绰绰走来一个人影,柳涓不假思索地唤道:“王羡——”

      床帐揭开,却是谢完。
      他也是刚起床的样子,胡乱披了件道袍,拎着一把白瓷的汤匙,将药碗搅得叮当乱响。

      “你没死,你在一水巷,是我和小瑜救的你。”
      “方翊也没死,冀州和沂州守备军到了,但西凉军的主力也到了,双方在城外大眼瞪小眼呢。”

      “太后和二皇子没事,回了宫里。其他太监锦衣卫禁军死了七七八八,皇帝现在还是李柘,以后就不知道了。”

      谢完连珠炮似的交代了一通情况,末了,为难道:“我不会喂人吃药,我去叫童骥进来?”

      柳涓摇摇头,左手支住床褥起身,端过汤药一饮而尽。

      谢完愣愣地接过空药碗:“……”
      他怎么记得,先前柳涓患了一次小风寒,还得王羡渔费劲花样哄骗,花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磨磨蹭蹭地喝完。

      谢完赶紧又挑起一个话头:“方翊那王八蛋下手太狠,我替你接了骨,但人手太精细,不可能完全还原——”

      柳涓径直打断他,问道:“王羡渔呢?”

      谢完假装没听见,继续念叨道:“你的右手康复以后,应该也写不了字了。”

      “我问你,王羡渔呢?”柳涓一字一顿道。

      他久睡刚醒,声线还十分虚弱,甚至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但谢完听到这个要命的问题,怕得简直想当即跑回玄微观。

      此刻,柳涓的神态像极了他的父亲——静王是个百无禁忌的人,可一旦冷下面孔,就会让任何人后悔犯了他的禁忌。

      “被方翊带走了……你千万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谢完抄起碗蹿到门外,急吼着搬救兵,“童骥!童骥!你家主子醒了!”

      童骥半跪在床边,简要说明了那夜后来发生的事。柳涓只静静地听着,脸上既无悲伤也不愤怒。

      童骥也被他搞得心底发慌,忙道:“主子,是我无能,你罚我出出气吧。”

      谢完素来自诩天下第一,谁都不放在眼里,此时也赶紧服软道:“贫道无能,救不了你和小瑜两个人。”

      柳涓问道:“我睡了多久?”

      谢完答:“也不久,三天三夜。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起码得休养——”

      柳涓直接忽视了他后面的话,轻笑一声道:“三天,够久了。”他抬眸道:“方翊开了什么条件,给我说实话。”

      童骥与谢完面面相觑,谁都不想当这个说实话的冤大头。

      眼看谢完有了拔剑的意思,童骥自认为接不下北冥先生的一招,只好吞了口唾沫,哭丧着脸道:“一个月后大朝会,他让主子您带上那份诏书,去太极殿。否则王羡渔就……”

      他怕引起柳涓的伤心事,没敢再说下去,又劝道:“主子,您真是静王的儿子?西凉王就没憋好屁,咱们再和太傅商量商量,总有不去的办法。”

      “去,”柳涓果断道,“为什么不去?”

      童骥瞥了眼他缠裹着纱布的右手,一时间哑口无言。

      不说寻常人,就算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锦衣卫,被方翊那种毫无人性的混账残虐了一通,总归得后怕上一段时间。

      而柳涓眼底无悲无喜,也没有其他情绪。
      只有一种冰冷的决绝。
      没能斩碎的梦魇,他必须走到它面前,亲手再斩一次。

      童骥很怕疯魔状态的柳涓,趁他们不备时冲出去,找方翊同归于尽。
      他与谢完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对方也有同样的忧虑。

      但柳涓并没有冲出去,反倒躺回了软枕上,合眼闷闷地说:“我饿了。”

      “诶诶!”
      童骥应声道,赶紧去吩咐厨房安排吃食。

      吃饭好啊。
      吃饱了,才有活下去的力气。

      谢完不敢再打扰他,悄悄挪出卧房,临关门前,突然问道:“小善人,你从前是不是中过蛊毒?”

      柳涓睁开一只眼,迷惑地从床帐的缝隙里觑他。

      谢完晃了晃手腕,示意他脉象有异。

      谢完正准备详细解释,柳涓已钻到了锦被深处,将自己裹作了小小的一团。
      纱帐里响起清浅的呼吸声,他又睡着了。

      ===

      之后的日子里,柳涓的主要任务便是吃与睡。

      谢完从来没见过这么配合的病人,与从前喝一口药都得嚼半袋糖的柳涓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让他休息就睡,让他多活动就到院子里走走。
      半个月后,谢完发现柳涓的食指稍稍错了位,取下夹板为他重新正骨,柳涓也只锁了锁眉,硬忍着没有出声。

      柳涓的躯体在飞速痊愈,疯魔的症状却一天胜过一天。

      府内的下人们,时常见到原先对谁都温声细语的主子,独自坐在廊下,冷眼望着周遭的一切。

      小橘猫被从国公府抱了过来,围在脚边喵喵打转,柳涓理都不理。

      谢完为了转移柳涓的注意力,一有空就缠着他,讨论他身上奇异的蛊毒。

      得知柳涓曾在南疆任职,谢完故作恍然大悟状,贼笑道:“是不是哪个苗疆丫头看上了柳大人,偷偷给你种了情蛊?”

      柳涓默默地白了他一眼。

      谢完美滋滋地接下白眼,感动得快要落泪了。
      孩子还知道瞪人,孩子还没疯透。

      但柳涓只给了他这一丁点反应,继续垂眸不语,左手藏在袖中,捏紧那块绣着白梅的丝帕。

      丝帕的一角泛着淡淡的铁锈色。
      他终究没守好王羡渔的东西,染了血污,洗不干净。

      谢完又急得抓耳挠腮,憋了半天,憋出了一句大的:“贫道方才开玩笑呢……你的脉象很特别,很像古书上所说的遗恨蛊。”

      柳涓只当他在瞎扯淡,谢完却煞有介事继续道:“那是西凉巫医特制的蛊毒,种下后,能让人丧失之前所有的记忆。”

      话刚说完,谢完“啪”地捂住自己的嘴。
      娘的,他在犯什么蠢,居然在柳涓面前提“西凉”二字。

      “丧失记忆?”
      不料柳涓蓦地转过头,直直地看着他,“谢道长,我没有七岁前的记忆。我娘曾告诉我,是因为一场高烧。”

      谢完一怔,柳涓体内的蛊毒潜伏得很深,起码有十几年。从时间上来说,对得上。

      从症状来说,古书上写过,种下遗恨蛊后的五日内高烧不退,如烈火焚身,燃尽过往。
      自此前尘恍若隔世,遗恨尽消。

      柳涓问他:“这蛊,能解吗?”

      他的眼神依然澄净,但再无往日的宁和。
      像初冬的湖面,薄冰之下暗流汹涌。

      谢完无法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说谎,点点头道:“能。”

      谢完走后,柳涓独坐到日头偏西,回屋用饭。小橘猫跳上桌子,瞪大眼睛扫了扫寡淡的粥水,拉长了嗓子“嗷呜”不停。

      王羡渔不在,小橘猫的饭食暂时由童骥负责。

      但最近北镇抚司杂务繁多,柴其安之后新上任的指挥使死在了西凉铁骑刀下。
      童骥作为仅存的几个锦衣卫千户,又有了要升职的迹象,忘了喂猫的重任。

      柳涓端起药碗,没理它。

      小橘猫比橘子还小的头脑十分费解。
      一直喂它的两脚兽不见了,眼前这只生得极美的,先前还对它亲亲抱抱,现在连饿死这等大事都能狠心不管。

      柳涓打开卧房里的暗格,举起灯盏,摸索了一阵。

      这里本是顾雪鸿偷偷藏酒的地方,如今被他拿来藏那份传位诏书。拉开嵌进墙体的小门,还能隐隐嗅到酒醉仙的香气。

      柳涓抱着诏书,没有坐回桌前,找了一个隐秘的墙角,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藏进阴影里。

      白日在外人面前,他怕谢完和童骥担心,勉强维持着正常人的模样。日落后,那夜的梦魇才会爬出来,噬咬他的魂魄。

      他怪不了童骥,也不怪谢完。
      谢完又不是神仙,不可能真的以一敌万。

      他只能怪自己。
      柳涓展开诏书,无需对灯细读,上面每一个文字都已经熟稔于心。
      顾雪鸿全家因这份诏书而死,唯一活下来的顾献瑜或许也要因他而死。

      柳涓忍不住想,如果顾雪鸿没有遇到静王,而王羡渔没有遇到他……

      小橘猫不理解人类的悲欢,只担心晚餐的下落。它误以为暗格是藏匿食物的宝库,灵巧地一跃,钻进了未关上的小门。

      柳涓听见撕咬纸张的动静,才意识到屋子里还有另一个活物。他一把揪住小橘猫的后颈,小橘猫愤怒地抓他挠他,嘴里叼着的东西“噗啦”掉落在地。

      柳涓捡起一看,竟是几封书信。
      除了诏书,他没有往暗格里放过其他东西,也许是王羡渔留下的。

      柳涓连忙凑到灯下,拆开信笺,收信人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浸影”。
      他又翻到书信末尾,落款只有一个字“桐”。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匆匆浏览了信的内容。“浸影”是顾雪鸿的表字,这是静王写给顾雪鸿的信。

      它们被妥善地保管在暗格最深处,躲过十三年前的抄家,机缘巧合地落到了他手里。
      最后一块图,也拼上了。

      ===

      次日,柳涓找来谢完,不由分说地道:“谢道长,请帮我解了遗恨蛊。”

      谢完预料到迟早会是这么个结果,但没想到柳涓的请求来得这么快。他犹豫道:“我能解,但我不建议你这时候解。”

      “为什么?”

      “因为会很痛苦。”谢完指指他右手腕的绷带,“比这个痛苦一百倍。”

      遗恨蛊是天下奇蛊之一,与柳涓共存共生了十几年,早已纠缠入骨血。想要彻底拔除,约等于敲碎全身的骨头,再洗濯一遍血液。

      “无妨。”柳涓答道,“你准备好后,我们就开始。”

      “为什么?”这回轮到谢完问他。

      柳涓望着他,目光却没有聚焦在谢完脸上,而是散到无穷远的远方:“没有时间了,我必须想起一些事情。”

      又过了三日,谢完备齐了解蛊所需的全部药材。北冥先生医毒无双,当初半步踏入鬼门关的小顾献瑜都被他拉了回来,此刻在火上烤银针的手却微微发颤。

      谢完埋怨道:“贫道已经劝了你几百次,你千万别告诉大哥,是我替你解的蛊。”

      柳涓刚遭了方翊的难,再受一次解蛊的苦,谢完都有些怕他撑不过来。

      “不关道长的事。谢太傅清楚,我这人不听劝。”柳涓倚在枕边,神色安然地笑道,“都是我自找的。”

      银针缓缓刺入了他眉心的穴位,如在冰面上凿开一个小孔。浮冰四分五裂,往事汹涌而出。

      ===

      李桐二十七岁时领受了亲王的封爵,封号“静”。所有人都以为隆德帝要重用静王时,他却被外派到陇州,协助西凉侯方岐,应付骚扰边境的北狄蛮子。

      陇州路远,每逢冬至宫宴前后,静王才能回京一趟,待上一个半月,等开春时再匆匆离去。

      进宫面完圣,司礼监的大太监代表隆德帝,亲自送静王回府,却发现他连家都不回,策马直奔一水巷的顾宅。

      静王一路翻墙穿院,杀进顾府的正堂。

      揭开毛毡帘子,铺满软毯的地上,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正晃晃悠悠地走路。转过脸,像个洒金红纸包裹的糯米团子,奶声奶气地问:“叔叔你是谁?”

      “阿姣……”静王欲哭无泪。

      站在一旁的白小箬咯咯直笑,回头招呼道:“浸影,你瞧谁来了?”

      一年不见,静王对糯米团子的长势十分心动,伸手欲摸。小阿姣一把抱住白小箬的小腿,哭道:“娘,怪叔叔!阿姣害怕!”

      “娘?莫非那个摆臭脸的还是你爹!?”
      静王在挚友面前从来不摆皇族的架子,咬牙切齿道,“顾雪鸿,你把我闺女拐跑了!”

      顾雪鸿冷笑道:“跟着献瑜胡乱叫的,你怪他去。”

      顾雪鸿和白小箬生养了两个儿子,长子顾献璋知书达理,年满八岁就被特批进入国子监旁听。小的那个名叫顾献瑜,凭借上房揭瓦的本事,闻名整条一水巷。

      顾献瑜比阿姣大了一岁,两个孩子同吃同睡同玩。阿姣身边没有父母,跟着顾献瑜喊顾家夫妇爹娘。

      静王心中有愧,抱起糯米团子,委屈道:“阿姣,我是你爹啊。去年冬至时我还给你带了糖,你忘了?”

      阿姣别过脸去,眼泪汪汪地望向白小箬。

      静王挣扎许久,最后还是认输,亲手交出了小团子。白小箬把阿姣带回内室去哄,顾雪鸿听他叹息:“如果我家阿姣真是闺女就好了……”

      燕京城的人都以为,静王妃诞下一女后,难产去世。常有好事者劝静王续弦,莫断了皇家血脉。

      唯有顾雪鸿夫妇知晓内情,阿姣并非静王的女儿,而是独子。

      隆德帝年老体衰,稍有野心的皇子们都开始私下结交朝臣,筹谋后路。太子李枫视静王为眼中钉,隆德帝将他外派陇州,也有暂时避祸的意思。

      为了不招惹李枫猜忌,静王不但拒绝再娶,还故意把儿子假扮成闺女,寄养在顾家。
      在兄弟相残的皇家,女儿有时候比儿子安全。

      酒过三巡,静王凝望着窗外漫天飞雪,突然开口道:“我在想阿姣的婚事……”

      顾雪鸿险些喷出口中的茶水,咳嗽半晌,震惊道:“殿下,你是不是太心急了一些?”
      何况阿姣不是男孩儿吗,哪来的婚事?

      静王笑了笑,话中却渗着寒意:“可李枫不会等阿姣成年。我不怕他,但我不想阿姣受伤。”

      “等他十二岁,最晚十四岁,外表还分不清男女时,我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他嫁到远方去。过几年装病假死,他就自由了。”

      静王顿了顿,淡淡地补充道:“不必像我一样……一辈子无法摆脱我的出身。”

      顾雪鸿沉默良久,问道:“殿下可有合适的人选?”

      静王思索道:“方岐的嫡子,单名一个翊字,比阿姣稍大几岁。有一次酒后我与方岐提过结亲家,他乐意得很。”

      顾雪鸿:“……”
      他怀疑静王是不是忘了告知方岐,阿姣不是姑娘。

      “陇州确实足够远,可西凉侯世子……”顾雪鸿斟酌道,“官爵太高,联姻的选择太多,未必肯娶阿姣。”

      “谁许他娶阿姣了!阿姣还不稀罕他呢!”
      他俩背后响起一道脆生生的少年音,花厅的门霍地推开一条缝,风雪直灌进来。

      顾雪鸿怒道:“顾,献,瑜!”
      这小子居然敢躲在门外偷听!
      天理何在?家法何在?

      事关阿姣,顾献瑜冒着被老爹打断腿的风险,冲进来揪住静王的袖口,耍赖道:“静王叔叔,你别把阿姣嫁给那个什么柿子橘子的!我长大后一定考科举,当大官,娶阿姣!”

      顾雪鸿顿觉颜面尽失,把小孩子的话当了真,讥讽道:“考科举——就凭你?”

      “对啊,就凭我。”
      顾献瑜胸怀大志,当着静王的面开始画饼,“我肯定比我爹强,他就是个探花。而我会高中状元,造一间黄金的大屋子,让阿姣当状元夫人。”
      “书上写的嘛,金屋藏姣。”

      静王愉悦地围观两人父慈子孝、互看生厌,忍俊不禁道:“献瑜,你真心喜欢阿姣?”

      顾献瑜眼神放光,答道:“喜欢!”

      “那叔叔不希望你考状元、造金屋子,你若真心喜欢他,就带他远远地离开京城,保护他一辈子好不好?”

      顾献瑜郑重地点点头:“好”

      “拉钩?”
      “拉钩!”

      ===

      隆德二十二年,春末夏初。
      遂阳是陇州与庆州交界处的一座小城,城头风帜猎猎,玄色的底纹上绣了一个“枫”字。

      庆州指挥使翁子晋伫立在主城楼上,俯瞰城下的十五万西凉铁骑。为首那人绯衣银甲,与背后的玄甲骑兵们格格不入。

      然而,翁子晋心中清楚,这个男人——静王李桐,才是这支铁骑真正的主人,他身旁的西凉侯方岐都只能甘居其次。

      静王仰首拔剑道:“翁子晋,打开城门,我绝不伤遂阳城丝毫。”

      翁子晋不语。
      过了遂阳,身后的土地就是千里平川,谁都无法阻挡铁骑的马蹄。

      他高举手中的圣旨,沉声道:“皇上有诏,捉拿逆贼李桐入京。西凉侯方岐不遵圣诏,私调虎符,一并视为逆党。”

      静王笑道:“得了吧,你手上的玩意儿难道不是李枫写的?”

      方岐也帮腔道:“成王败寇,小孩子都懂的道理。”

      翁子晋面色不改,又询问了一遍:“殿下不肯降?”
      静王反问道:“遂阳挡不住西凉铁骑,翁指挥为何不降?”

      翁子晋微不可见地摇摇头:“臣的妻儿全在燕京城,臣不可能降。殿下,得罪了。”
      他转身走下城楼,准备点兵出城。

      静王眯起双眼,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问道:“方岐,为什么天底下非得是成王败寇呢?”

      “啊?”方岐一愣,随口答道,“戏文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是么……”
      静王低头衔住剑刃,拨弦挽弓。飞箭破空,绣着“枫”字的玄色旗应声而倒。

      他唇边勾起惨艳的笑意,轻轻地叹了一句:“我偏不信。”

      ===

      可惜天下人都信,他们也都以为他信。
      包括他的父皇、他的兄长。

      诏狱的最深处有一间特殊的囚室,四壁都由坚不可摧的玄武岩打造,室内不见尘污,专门用来关押身份尊贵的犯人。

      狱卒打开玄铁门,恭敬地撤身退后两步。静王略略低头,踏入囚室,身后跟随着手捧酒器的太监。

      李枫明白那里面装的是鸩酒,即将送他上路的凶器。看来隆德帝与他留了一丝父子情谊,打算赐他一具全尸。

      他挥舞着儿臂粗的铁链,链条擦过粗粝的玄武岩,发出刺耳的响动。

      李枫嬉笑道:“别来无恙啊,七弟。”
      “当储君的滋味如何?老头子活不了太久,马上你就是新帝了。没想到,没想到……唉,孤真后悔放你去西凉……”

      静王半跪在地,与他视线齐平,冷道:“大哥,你后悔什么?后悔逼死了二哥,派人刺杀了三哥与五哥?阿柘从来不争不抢,你甚至连他都不放过。”

      “不,孤只后悔没有早点除掉你。”李枫道,“否则现在作阶下囚的人,就是你李桐!”

      “也对,你们这些人从来都不会后悔自己的罪过,哪怕在临死之前。”

      “我们这些人?”
      不料李枫被他的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发疯似的狂笑,“你以为你是圣人?你若在这里杀了我,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

      “翁子晋被西凉兵的马蹄踏碎了,连具囫囵的尸首都找不到……李桐,你一路回到京城,害死了多少人?”
      他忘了自己的囚徒身份,用怜悯口吻感叹道:“你与我们没有区别。”

      静王未曾回答,囚室的四壁回荡着李枫凄厉的笑声,随行的太监吓得快端不住手中的酒壶。等他终于笑够了,静王才道:“你说得对,大哥。”
      “你确实该死,但我不会杀你。”

      回宫后,他跪在隆德帝的御床边,愿意担下所有抗旨的责罚,但坚定地拒绝赐死废太子。

      隆德帝听说了诏狱密室里发生的一切,支起奄奄一息的病体,斥道:“李枫必须死,而且必须死在你手上。不然,你便与他一起去死!”

      静王漠然道:“那便请父皇下旨传位于阿柘,儿臣方可安心陪皇兄赴死。”

      “你你你……”
      隆德帝气得浑身发抖,突然也似李枫一般,边抽搐边大笑道,“桐儿,你记住——只要你生在皇家,你就与我们没有区别。”

      静王依然回答:“儿臣不信。”

      “朕已经帮你安排好了,由不得你。”

      次日,废太子李枫被押送到太极殿前的广场,杖毙而亡。谣言从深宫传出,迅速流向市井——隆德帝本想赐李枫鸩酒,静王却不顾皇家颜面,亲手为兄长安排了最痛苦的死法。

      众人一阵唏嘘,但也都信了。
      成王败寇,就是这个道理。

      隆德帝以为自己赢了,他让司礼监安排传位诏书,藏在了“皇极有天”的匾额后。
      不论静王日后贤明或者昏庸,他终究会被绑在帝位之上,与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弥留之际,隆德帝把静王唤到枕边,咧着干裂的唇,微笑道:“桐儿,你可信了?”

      出乎他的意料,静王的回答依旧是:“儿臣不信。”

      世界彻底陷入黑暗前,隆德帝恍惚间看到,那张酷似谢慧妃的绝世容颜上亮起一抹明快的笑意。

      静王替隆德帝的遗体合上双目,叩首道:“儿臣不会登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遗恨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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