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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七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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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江南的梅雨总能让角角落落跟着一起泛潮。
七钥甚至觉得包头的布都是湿的,将那头见不得人的银发晕得一片黏糊糊。
缓步走过河边的青石板路,视线不自觉跟着路面蜿蜒的裂纹一路跑远,连带歪斜了步子,一路走得跌跌撞撞。
像个刚刚学步的孩童。
头顶的纸伞依旧在努力跟着,看得出执伞人的吃力,七钥的后脑勺总时不时被伞柄碰到。不重的碰撞,加上木质的伞柄,其实一点也不痛。
时砚不出声,只是小心地把伞扶正。
七钥也不回头,只是微微撇了撇嘴,继续自己歪歪扭扭的步子。
街边有老太在卖热热的包子。
白色的雾气袅袅飘出很远,七钥隐约闻到了一股肉香,似乎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一声。
总是若即若离地响在身后的脚步声骤然停顿,七钥一愣。
不及回头,右手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七钥皱眉,下意识想甩开时砚,却被拽得更紧。下一刻被握了太久而泛着温热的伞柄被塞了进来:“你——”
“我去去就来。”
“哎——”七钥想拉住时砚,却忘了手里被塞进的伞柄。纸伞一晃,水滴纷纷落落。
七钥已经有很久没有同时砚好好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了。
他始终忘不了那天眼见的满目血腥。
即使韩潇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自时砚手里接过那盆依旧打着骨朵的鸢尾,留了句千冥山见,决然转身离开。
染墨本就撑不了几天,多挨着也只是徒增痛苦。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说他不喜欢不受控制的感觉。时砚如是说。
我能接受染墨的离开,但我不能接受动手的那个人是你。七钥答。
“给。”回忆被骤然打断,横亘进视线的却是一个白白的大包子。七钥抬头,意外的看着时砚,还有时砚捧着的好几个肉包子。
七钥愣愣的接过,一时回不过神。
肉包有些烫手,却刚好暖了小狐狸一贯冰冷的体温,暖暖的感觉自指尖一路流淌。
上一次接过时砚买的肉包是什么时候?貌似那时小狐狸的爪子还没那个包子来得大。
抬头的瞬间忽然与远处陌生的视线相撞,低头看了看爪子,七钥方才注意到那人似乎盯着自己手里的大包子来着。
阴暗的巷口,没有任何遮蔽抱成团淋雨的孩子,盯着七钥的是其中稍大的一个。
“时砚。”身边人在七钥之前有了动静,却因小狐狸轻轻的唤声停下步子回头。
纸伞被再次递到时砚面前。
时砚了然地接过,走向那条高墙间的巷子,把手里包子连同纸伞一起递给那几个小孩子。那个瞪着七钥的孩子显然是这群小鬼的头,此刻护着身后的小鬼们抬头瞪着时砚,一副满是警惕的样子。
可惜,从七钥站着的地方恰能看到小鬼抖个不停的腿。
小狐狸忽然觉得他是幸运的,如果当年不是在千冥山上巧遇时砚,而是误打误撞跑下山,那真是被人扒了皮做衣裳都不是不可能。
“在看什么?”时砚走回七钥身边,看着小狐狸原本干净的长衫被零星的雨丝沾染,水滴黏在肩头还不及晕开,想伸手替他拍去。
七钥却刚好转身错过。
“没什么,回去吧。”无意中回头,看着时砚依旧僵在半空的手掌一愣,下一刻笑开。
小七,你原谅我了?
算不上。等我确认染墨安然无恙,我才会原谅你。
那我岂不得等死?
什么?
相较起千冥山常年阴冷的气候,时翎更喜欢初春时节的江南。
躺在草地上,丝毫不介意雪白的衣衫被碎草泥污沾染的必然,只是抬了胳膊挡住自枝叶缝隙中洒落的刺眼阳光。
“啊!”肚子忽然被重物砸中,时翎猛地蜷起身体,侧身坐起。一半痛的,一半吓的,“小七!你干什么!”
时翎起身的一瞬小狐狸险些失去平衡掉下地,幸好爪子勾住了时翎的衣衫前襟,只是还没用力,就是“哧——”的一声。
“啊!小七!你居然撕我衣服!”时翎一蹦三尺高。
小狐狸撒开爪子跑得飞快。
满地的杂草长得繁盛,轻易没过狐狸短短的腿,它甚至看不清眼前的路。
“砰!”一不小心,撞到了东西。
幸好是软的,不然小狐狸非得撞歪了鼻子。
“小七,你怎么就喜欢欺负小翎,他已经够笨的了,再被你一砸——”一双手轻轻抱起小狐狸,极尽轻柔的动作,小心一如当年。
时砚,当然是时砚,当然只有时砚。
小狐狸乖顺地任他抱起,把脑袋窝在时砚怀里,拿屁股对着时翎。
“哥!”本就火冒三丈的时翎火气更大。江南好虽好,可自从撞上了时砚七钥他就再也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都怪凌子枢,说什么一直呆在山上会让人起疑,非得借故下山躲躲。
早知道还不如呆在千冥山,大不了天天挨他师傅的白眼。
“怎么?那么多年不见,脾气见长么?”时砚似笑非笑。
刚好有细碎的光斑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时砚的脸上,一片一片,光暗不明。
“哼。”时翎轻哼,转头走人。
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么。
见不着叨念,见着了相厌。这句话也不是非得用在有情人之间,用在他和时砚这对亲兄弟身上,也一样适用得很。
也不知道小时候的时翎又怎么会那么黏时砚,现在的时翎,可是想到时砚就会一阵头皮发麻。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宅邸的后门。
时砚一早找的地方。本来是想着和小狐狸甜甜蜜蜜死命黏糊来着,结果被两个大家伙坏了好事,也难怪这些天总没好脸色。时翎低头闷笑。
凌子枢刚好替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开了方子,看到时翎私下晃悠,手一挥方子贴在时翎脸上。
“干嘛?”
“去抓。”凌子枢头也不抬。
“……给钱?”时翎跳到子枢身边咬耳朵。
“做梦。”一个字也不多。
“……那你自己抓去。”抓着方子的手重又伸到子枢面前,时翎恶狠狠地盯着凌子枢的后脑勺。
“……”
凌子枢手里的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看向时翎。略略失色的薄唇微动。
外人一头雾水的话,顶多觉得今个儿凌子枢脸色不好,却让某个人骤然间面红耳赤,抓着方子跑得飞快。
比小七被人踩了尾巴跑得还快。
“哎,那位小兄弟怎么了?”一个身材粗壮的大汉刚好进门,差点与时翎撞了满怀。
“他昨晚吃多了闹肚子。”凌子枢面无表情。
千冥山山腰之上难得有冰雪消融的日子。
满地的断枝枯叶依旧被薄雪覆盖,只隐隐露出些枯黄痕迹,与漫山只余枝头些许残叶的树木相映,惨得很。
惨得很。
千烬埋头走在薄雪之上,心头怅然。
那么些年过去了,山脚下的人早就换了一批又一批。千烬还记得子枢提过的那个总喜欢扒着叶群要糖吃的丫头,此刻她坟头的草都已长了半身高。
幸好当年叶群和烟轻成亲不久,就被千寒借故赶下了山。虽然后几年也偶有上山,但毕竟也渐渐疏远了。
不然看着那些最熟悉的人在眼前逐渐苍老,千烬怀疑即使是千寒也未必受得住。
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必然。没有了那些必然的他们,自然不配出现在别人的故事里。
眼前骤然一亮,原来千烬已在不知不觉间走出了覆盖了千冥山大半的密林,眼前一片白雪皑皑。
若说还有人能比千烬更熟悉千冥山,那自然是痴人说梦。不说这白长的几千岁,但凭这瞎转悠的空闲功夫,千烬自称第二,没人敢当第一。
几乎是闭着眼睛闲逛,不出一会,一片雪白中就有了不一样的色泽。
湛蓝的湖泊,毫无征兆地镶嵌于一片纯白之中。恰好没有风,看不出深浅的湖面只是荡着浅浅的涟漪。
湖边有人。
千烬一点都不奇怪他会在那里。
因为他一直在,每次千烬沿着自己踏出来的小径一路往山顶上走,总能看到那个杵在湖边的人。开始是站着,后来是坐着。
现在……是躺着。
“原来你也有不耐烦的时候?”千烬的声音本不算轻。
可惜四下无人的山间太过空旷,这样的语声听着依旧飘忽得很。
韩潇只是枕着手臂仰面躺着,千烬的声音似乎在空气里百折千回拐了无数个弯才跑到他耳朵里:“染墨跟我说,这里很美。”
“你不觉得?”千烬慢慢悠悠晃到韩潇身边,想了想,学着他动作躺下。
眼前的景物骤然变化,远处的青山,身侧的白雪,已经看了几千几万遍的景物不再是视线范围里的重点。泛着层层浅薄云彩的天空,云层间歇的蓝澄澈得让人恍惚。
“怎么会?我去过的地方本就很少。”
“……那真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等他回来,我们自然有得是时间空闲。”
“真好。”千烬难得的真心实意。
“我看不出来你哪里不好了。”韩潇斜眼,视线刚好钻进千烬的领子里。
一朵红印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