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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七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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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到底没有下雨。
算不得晴好的天,染墨却是庆幸。
淋雨自然不好受,可对于染墨,被太阳晒着也同样不好受。
“韩潇,怎么样,这里不错吧?这些天你也不下来走走,可惜了。”扶芳阁的后院依旧是绿藤苍翠,石桥流水掩映其间,只是水池边多了个亭子。不大的凉亭,石桌石凳倒是一应俱全。
染墨听小舞说,这里是扶芳最喜欢呆的地方。
“是不错。”韩潇轻轻地把人放下。
瘦得皮包骨的人早已没了多少重量,韩潇都有种手臂被染墨背脊上的骨头戳到的错觉。
石凳没有椅背,染墨坐不住,只得靠在韩潇身上。
“那么好的天,那么好的风景,不下来坐坐简直就是浪费我前些年那么多的气力。”染墨的视线落得很远,“看到那株紫玉兰么?我亲手挖的坑,栽的树。”
“你兴致倒好。”韩潇开口,完全顺着染墨的话。
“这满地的绿也太单调,所以想弄点别的,看着也舒服些。可惜扶芳不同意,我每请一次人就被她岔掉一次。后来我忍无可忍,自己动手栽。幸好扶芳不肯自己的衣摆被泥巴沾到,不然她铁定会拔掉我的树。”兴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出屋子了,染墨今天的话特别多。精神也好,虽然语声有些低有些哑,但至少不怎么喘。
“芳姐?她拔你的树?”韩潇有些不能想象,会做这种事的扶芳?
“看不出来?当年我刚见着她那会她可不是现在这样的。”染墨顿了顿,深深地吸了口气,动了下屁股,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不过,当年我见到的你也不是现在这模样。”
“能一样才见鬼了。”韩潇笔直地站着不动,声音里倒透着难得的笑意。
“其实还是现在这样比较顺眼。”染墨抬头。
倒着的人影出现在视线中,不甚清晰,却是熟悉的轮廓。
活了那么多年,多少人在身边来了又去,真正称得上熟悉的寥寥无几。韩潇在身边的时间算不得长,却偏偏总是突兀地杵在视线里,挥之不去。
日子久了,自然习惯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似乎除了习惯,还有些什么?
“这算是夸我?”韩潇似笑非笑。
“你听着像什么就是什么了。”嘴上打着太极,染墨的眸子笑得弯弯。
韩潇的眼底瞬间一暗。
染墨很少这样笑,毫不设防的样子,带着暖意直直撞进韩潇心底。
就像当年在阴暗的林间,初见那时。
“染墨,我还记得你说过,你会回来找我。”
“……我有说过?”染墨一脸茫然。
“你不记得?”韩潇的脸色闪过一丝阴郁。
“要是我说不记得,你掐死我?”染墨伸手捏了捏抬了太久有些僵直的脖子,却很快被一只微烫的手代替。
不是掐,而是揉捏。
不轻不重。
“原来你也记仇?”
“当然。只许你记得我胡扯的话,不许我记得你做过的事?”染墨白了韩潇一眼,可惜由于人影模糊,这记白眼没能被对方收到。
“胡扯?”
“韩潇。不要太较真。”染墨的声音忽然沉了几分。
“有些东西可以作假,有些,作不得假。”
“你——”染墨消声。
脖颈间的暖意骤然消失,替而代之的则是背脊后贴上的温热躯体。
韩潇把染墨整个圈在怀里,不敢用力,却也不留一丝让对方逃脱的余地。
“那时我不该让你走。”
“……凭那时的你?”染墨嘴贱。
下一刻,圈紧的双臂又紧了几分。
染墨有种要被生生绞死的错觉。
“别再用这种交代后事的口吻说话,我不想听。”韩潇微微松了手臂,却是没有放开,“要是你真敢一走了之,当心我把你挫骨扬灰。”
“……我好怕——”
“别以为我不敢。”
“……韩潇,我不能答应不离开你。但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但你也要答应我,管好你自己,尤其是你的性子。”染墨不怕他把自己挫骨扬灰,本就是一副不怎么重要的躯壳,他想怎么样就怎样。可如果他伤到了其他人的话……
尤其是扶芳,染墨对她的亏欠本就太多。
微微咳了咳,咳嗽带动了胸腔的震动,有些痛。
“好。”韩潇放开了染墨站直身体。眼角撇到一抹白色身影,是时砚,“你约了人?”
“啊?”
“时砚找你?”
“……哦。”染墨微愣,下一刻垂下了眼,“他来得可真快。”
“染墨,记得你欠我一个解释。”韩潇没有错过染墨的每一个表情。
“……”我欠你很多解释。
染墨目送韩潇消失在小径的尽头,任院里的一片翠色充满视线,再被一道纯白的身影挡住。
“没想到你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一个人。”
时砚的声音不大,幸好院子里很静,染墨依旧听得清。
“有么?”染墨收回视线,看向风吹日晒下微微有些开裂的桌角。
“小七曾经担心你和韩潇会打起来。”
“他想多了。”
“你,决定了?”
“……不然?你不觉得这是个好地方么?”
七钥是忽然被惊醒的。
也说不清到底做了什么梦,只知道睁开眼的时候似乎连床架都在晃。
“时砚?”开口唤了声,却没有得到回音。
房里很静,木窗虽然大开,但由于正对后院,倒也不吵。
可惜,小狐狸却静不下来——时砚明明说好会在床边陪他的,怎么才小闭了一下眼人就不见了。也不是说他就得时时刻刻扒着时砚,只是——动动身体,难受依旧。
梦中被冷汗湿透的衣衫,黏在身上越发阴冷。七钥拉了拉贴在后背的衣料下床走到窗边,本想被风吹了会干得快些,却不想更冷。
想关窗的动作一顿。
后院的小径刚好有人走过。七钥的屋子算不上正对那条小径,因此只能勉强分辨个背影。若是别人小狐狸一定认不出来,可那人他却绝不会认错。
那一袭出尘的白衣,那一根随意绑着长发的白色布带,在这扶芳阁里除了时砚还能有谁?
七钥心里猛地一颤,他去那里做什么?
明明找到了人,可七钥胸口的憋闷却没有丝毫减弱。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自左向右,那人显然刚刚上楼。
不同于扶芳的轻盈,时砚的近乎无声。那人的脚步声不重却很稳,步子不快也不大却恰到好处。
七钥听得出,应该是韩潇。
每个人都会变,无疑发生在韩潇身上的变化是每个人喜闻乐见的。
“韩潇?”开门的动作太大,七钥的身体一瞬僵硬。果然这么折腾以后还是该静养的……
“?”韩潇显然有些走神,看向七钥的眼神恍惚了好一阵。
“你刚从下面上来?”
“染墨说要去后院坐坐。”
“……”嘴角的笑意一瞬凝滞,七钥猛地瞪大眼睛,“染墨在后院?你怎么上来了?”
“刚刚时砚找染墨。我想外面风大,替染墨拿件外衣……”
话没说完,眼前的狐狸就像被人踩了尾巴,只见一道银色身影一闪,一瞬就消失在了木梯的拐角间。
怎么了?韩潇的话还哽在喉咙里没来得及问,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跟着冲下楼梯。
“怎么了怎么了?”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的小唐,被头顶忽然响起的动静吓得跳了起来。
“打你的瞌睡,又不关你的事。”小舞白了他一眼,继续磨自己漂亮的指甲。
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盖,红得刺眼。
心口一阵剧痛。
不同于兵器入体的冰凉,那是生生撕裂的痛楚。
染墨死死咬住下唇,不愿吐出一字。
远处的屋梁飞檐,近处的小桥流水。明明是闭着眼都能绘制的景色,却在眼前生生黯淡。身体逐渐冰冷,连疼痛都变得麻木。
却在下一刻身体一震:“时,时砚——我,看,到了小七——”有血,顺着嘴角沁出。
“……他早晚都会知道。”
“……呃,咳,对不起。”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道歉。”
反正也是最后一次,算不得亏。
染墨想说,出不了声。想笑,扯不动嘴角。眼前越发模糊,远处的小银点似乎在快速接近,逐渐放大,却最终抵不过眼前不断蔓延的黑影。
“染墨!”七钥吼得嘶声力竭。
却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瘦骨嶙峋的人逐渐软到在时砚怀里,还有时砚自然下垂的右手。
总是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袖,不知何时被鲜红浸染,甚至还有液体顺着指尖留下。
看着那滴鲜红的液体砸落地面,小狐狸恍惚听得见飞溅的水声。
“时,时砚——”七钥的嗓子忽然失声,用力发声依旧沙哑难辨。
肩上忽然传来重量,七钥勉强硬着脖子回头,却是韩潇一步跨过了他向凉亭走去。
七钥下意识去拉,却只拽了一小片衣袖。
“哧啦”一声应声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