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岚》江行云

3、（三）

　　孙艳贞吓得站起身来，问：“马幼岚，你要干什么？”

　　她慌张地绕着桌子跑，幼岚拿着剪子在后面追，朝她喊：“欺负人也得有个头儿！我这次就跟你拼了！”

　　孙艳贞吓得跑出了办公室，幼岚直追到院里，又追进食堂的门，被食堂里的几个年轻的帮厨拉住了。孙艳贞吓得汗和眼泪一起在脸上淌，躲在两个厨师身后头也不敢探。她平时欺负人欺负惯了，食堂里的人也不向着她，反倒安慰起幼岚来。

　　幼岚站在食堂中央，把剪刀一转，藏到背后，伸出手指着孙艳贞，刚要开口，孙艳贞倒先腿一软，瘫坐到了地上，仰着脸，道：“是不是报销的事？我给你报，现在就给你报！行不行？”

　　幼岚本来也不是真的要伤人，这会儿一看报销的事解决了，见好就收，说：“你现在回办公室，给我去盖章！快点！”

　　看她这么说，旁观的人急忙也跟着劝，把孙艳贞扶起来，拥着两个人回到办公室，让孙艳贞给幼岚报了销。

　　从这件事以后厂子里就出了话，说幼岚是精神病，有暴力倾向。这样的话一传开，竟没人敢再找幼岚的麻烦了，看见她恨不得绕着走，幼岚反倒因祸得福地落了一身清净。

　　幼岚突然找到了生活下去的办法，于是她开始装疯。这也是一门学问，她既得疯得让人退避三舍，也得适时的聪明起来，以便不影响工作。

　　而后不久幼岚就认识了文川，她把这些事都和文川说了。文川能用平常心对待她，在心里为她惋惜悲叹，对这样的善良的人，幼岚心里是感激不尽的。她的命的确悲苦，但是她并非不识好。

　　除了文川，幼岚还遇到过一个好人，叫柳振环，管经营的。这个人是个高个子，偏瘦的身材，一张瓜子脸很白净，微微上挑的一双细长眼，给人一种通透精明的文化人气质。

　　有一阵子厂里人员调整，各科的领导纷纷挑人。幼岚这个精神有问题的人，自然没人愿意要，眼看着就要轮空被辞退。柳振环心软，把幼岚要了过去，让她到经营科去管接待。

　　做这个活儿，就需要在门口那两间小房子里接待客人，介绍产品，平时端茶倒水地勤快机灵些就好。其实柳振环也不知道幼岚能否胜任，厂里的流言他不是没有听过，但是他觉得幼岚实在凄苦，要是真辞退了他于心不忍，就决定赌一把。

　　当然，他赌对了。幼岚的疯原本就不是真的，所以做接待时就使出真本事，对人热情大方，却不显得做作。这么个会来事儿的人往厂子里销售部的门口一放，再加上幼岚的长相不差，来的客人都不住地夸。

　　幼岚在厂子里经常和人说，咱们厂就两个好人，一个是文川大夫，一个是振环。

　　北京到了初夏的时候总爱下那么几场雨，一下就容易坏电路，灯打不开，电话线也会短路。幼岚报告给电力室，让人来修。来的人叫陈功，是幼岚的中专同学，毕业后彼此间再无联系，这次再见面时两个人都愣了下。

　　陈功也是北京人，身量不高，肤色有点儿黑，微胖的脸庞，大眼睛，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轻了些，显得很憨厚。

　　幼岚的遭遇，陈功多少知道一些，可他不善言谈，面对幼岚一张笑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在屋里喝了两口水，站起身来，问：“是电话线坏了，对吧？”

　　幼岚点头，陈功说：“我看看，今天给你修好。”

　　七月初的天，日头已经变得毒辣起来了，陈功穿一套深蓝色的工作服，厚布料，在室外登着梯子在电线杆上忙活，出了一身的汗。幼岚站在屋门口看，不忍心他□□晒着，看接待室里有一桶预备着给客人喝来解暑的绿豆汤，就打了一碗放在桌上，等陈功修完电路进了屋，端了给他喝。陈功道谢，有点不好意思。

　　此后陈功又有几次来检查线路，幼岚觉得不能亏待了老同学，于是每次都准备了凉白开或者绿豆汤，有两次还特意出去买过几根雪糕给他吃。

　　后来陈功又来了一趟，拎着四瓶北冰洋汽水，用铁丝捆在一起成一个四方形。幼岚当场开了两瓶，让陈功坐下一起喝。陈功想想也就同意了，就当老同学叙旧。

　　此后，陈功相约于幼岚，两人先后吃了几次饭，又去工厂边上的水库边上散过步，一起去郊外爬了一次山，看了两场电影。那个时候的人不讲究什么，没有仪式，没有誓言，甚至没有确切的表示。就是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幼岚和陈功都觉得离不开对方了，也就算是正式好上了。

　　陈功是真正心疼幼岚的，他对幼岚的情起源于他对幼岚的怜爱，不久又转成了真正的男女之间的爱。他的上一任妻子早年间已经过世，从那以后便一直孤身一人，无妻无子，他很简朴，对幼岚很爱护。

　　陈功是想很快娶她的，但是在关键的时刻幼岚有些犹豫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该和陈功一起过日子，一是担心监狱里的儿子接受不了，二是她从心底害怕再遇见一个像奇学东那样的人。

　　快入冬时天黑得早，幼岚睡下得也早，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很早就醒了。她还在想陈功的事，披了衣服起来，觉得屋子里有些闷，就站到院子里去了。此时正在下雨，但是雨丝小得让人几乎注意不到。幼岚站在院子里，没觉得自己被淋湿，于是站了久了些。等她回了屋，一脱下那毛织的外套，才发现衣服上已经盖了一层软软的水滴。

　　她把衣服脱了搭在靠近暖气片的椅子背上烤着，自己又走到窗边往外看了一会儿。这次因为有屋檐阻隔，从天而降的水滴从暗灰色的瓦上整齐地飞下来，让幼岚把雨帘看得清楚了些，雨不够大，水汽在半空中飘飘然，仿佛是天空出了汗。她抬一抬头，正对上蓝津津的月光。

　　今晚的幼岚心情很好，看着一轮秋天的冷月也觉得愉悦。夜的黑暗和月的光芒轮番在她的面容和身体的曲线上柔和地淌，她在窗户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背后隐了丝丝的灯火，面前是夜空投下的静谧的冷光，映照得她的身影一半明一半暗。

　　就是那一夜，幼岚想通了，她要和陈功结婚。

　　然后幼岚和陈功就结婚了。他们本来就都住在工厂的家属院里，结婚后幼岚就搬去和陈功同住了。不大的房子，住进两个人也不觉得拥挤，还很温馨。

　　陈功的确是个可以托付的人，虽然不善言辞，但他能真的把幼岚的愿望当作自己的愿望，把幼岚的心事当作自己的心事。幼岚原本不想让他跟着自己去看儿子，她懂人情世故，不愿强迫陈功在奇好的事上尽心，但陈功每年都执意要跟着，他说那是他的本分。

　　于是幼岚每年都带着陈功去看奇好，从两人结婚的那年开始，一直到奇好出狱，每一年的探监陈功都是跟着的。见了奇好的面，他的话并不多，只是紧挨着幼岚坐下，寒暄后便悄悄地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手看。他是要给幼岚跟奇好说话的空间，怕娘儿俩尴尬。

　　那段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日子里，幼岚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