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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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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后,幼岚和奇学东一起搬进了幼岚工厂的家属院。
奇学东在一家通讯公司上班,和幼岚挣的差不多。然而即便是将两人的工资加到一起,除去必要的开销,再孝敬两家的老人,到了年尾也根本存不下几块钱。幼岚倒不纠缠于富贵,她是爱奇学东的,因为奇学东是她的丈夫。既然她已经嫁给了他,自然应该爱他,至于奇学东挣钱多少,生活上的杂事谁担待得多些,只要他们两口子的日子还过得去,她都不在意。
对于她来说,奇学东这个人已经成为了她的丈夫,她就理应对他尽心,她已经不能想象任何其他人扮演“幼岚的丈夫”这个角色了。
然而世间事都比人们能想到的复杂和肮脏得多,幼岚的体贴和懂事并没有换来奇学东的爱,在情爱这件事上,男人好像都比女人更狠心。
奇学东对待幼岚的态度,不比任何人对待妻子的态度差,但是也绝对不比任何人好。他希望他的妻子能照顾他的生活,维持这个家庭,最重要的,给他生个孩子。
而这些条框里,唯独没有感情。
所以,奇学东并不觉得他的妻子非得是幼岚这个人。他毫不留情地对幼岚行使作为一个丈夫的权力,嘱咐她做家务事,伺候他的起居。他在私底下嫌她买的衣服太贵,又在要出门时要求幼岚好好打扮,别给他丢人。幼岚嫁给他的时候算得上是大院里最漂亮的女人,可是对于奇学东来说,这样的容貌和身体也变得乏味,幼岚已经是一个无趣的女人了。
生活在这样的婚姻里,幼岚变成了一个很悲哀的女人。她经常觉得累,但是也没有想过要有任何的改变,她还是想和奇学东过一辈子的。
两人结婚后的第三年,幼岚生下了一个儿子,由奇学东的父母给孩子取了名字,叫奇好。
幼岚很高兴,有了儿子,她觉得未来等着他们的一定是稳定的生活。奇学东对她的态度倒是没怎么变,幼岚也不是管得严的人。有一次奇学东说他要去单位住两宿,说是要加班,收拾了两个包就从家里走了,幼岚说好,让他早点回来。
然而奇学东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奇学东在外面有了人,跟着那个女人去南方了。
幼岚自己带着孩子在家等了半个月后,终于也坐不住了。在去婆家和奇学东的单位寻找几次无果后,幼岚抱着孩子去报社登了一起寻人启事,她需要知道她的丈夫是死是活。其实此时的幼岚心里面也有些打鼓了,奇学东这几个月很少着家,对她说的话一天比一天少,让她不得不往那方面想。
从报社出来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回家要经过的那条窄窄的街巷像是巨大的石笼,捕捉进来几缕夕阳,像烟雨图上绣的几缕金线。墙根下杂乱地长着许多草,浓绿的颜色,里面夹杂着零星的几朵猩红色的野花。
孩子已经趴在幼岚肩头睡着了,他是她心尖上的宝,一块温糯的羊脂玉。幼岚慢慢地走,慢慢地呼吸,慢慢地叹气,心里很顿地发疼。
她要寻奇学东的事一经登报就传开了,认识她的人都争先地在明里骂奇学东不是个东西,暗里慨叹幼岚嫁错了人家。曾经那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如今一个人带着孩子,活活受苦。又过了一星期,奇学东回来了,一个人,空着双手。他大刀阔斧地推开门,当时幼岚正把孩子抱在膝头,她一回头就看见奇学东站在那儿了。
幼岚这边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奇学东就说:“我是回来离婚的。”
幼岚愣愣地看着他,奇学东说:“咱们快把手续办了吧,都办好了我还要回去呢。”
幼岚扭过头,怀里的孩子用软滑的小手抓了她的一根手指轻轻晃着玩。她的嘴朝前嘟了两下,眼泪就掉了下来,呜呜地哭起来。
幼岚当天就和奇学东离婚了,奇学东没有任何话要对她说,但是毕竟是奇好的父亲,他在离开前留下了一个地址,说有事就写信,没事就别联系了。
那天晚上幼岚流了很多眼泪,是在夜晚是趁着孩子已经熟睡的时候哭。哭完了幼岚洗了把脸,拿毛巾浸了冷水敷在眼睛上,明天她还要出去见人,不能跌了份。敷眼睛的时候她把头向后仰,冷气从双目沁入她的颅骨,再到全身。
幼岚闭着眼,下了决心,日子还是得过下去,至少得把儿子抚养成才。
为母则刚是这个世上最写实、最美丽的词汇。
幼岚带着奇好母子独自生活了十八年。这期间奇学东没有来过一封信,也没寄过钱。奇好十八岁那年,和另外四个人结伙抢劫,被抓进了公安局。他进去的那天,幼岚接到电话的通知,双手颤抖的女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什么。她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她从心底感到疲惫和悲哀,为奇好,也为自己。
悲哀有什么用,生活从来是不肯放过任何人的。
奇好被抓的时候赶上了严打,而另外四个孩子的家里不是有些钱就是认识几个人,纷纷使出幼岚够不着的法子。这样一来,奇好这个原本的跟班就给那四个人顶了罪,被判成了主犯。有些熟人听说了奇好的事,私下跟幼岚说,你得赶紧找人啊,看能不能解决,怎么解决这件事。
幼岚感谢人家的好意,摆出一副认真的表情,点头应允。可是她心里知道,奇好已经被判刑了,判了十三年。
宣判结果的时候幼岚差点跪下,但她看见了奇好青白色的脸,又用手死命地攀这椅子背站住了身。她不能倒,她一倒奇好就彻底完了。
那天傍晚,幼岚久久地睡不着觉,索性起身到家门前站着。盛夏的夜晚依然热得不得了,浓蓝色的夜空里月亮像个银盘,光也被热气蒸得朦胧阴森,低矮的天空处纷乱地伸出几枝树桠,苍绿的叶子像一只只肥厚的小手。幼岚一直站到快破晓的时分,还未迎来旭日的穹顶已是苍白的了。她抬头向上,瞳孔被天光照亮了一些。
那一瞬,她突然想,不如我放弃吧,拿些政府的救济,也能过下去的。
然后她马上又在心里骂自己,为有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愧,她得撑下去,因为奇好总有出来的一天。
幼岚年幼时自我安慰和麻痹的那股劲又上来了,她想生活不见得总为难她一个人,黄河也有断流的日子,就这么撑下去吧。
儿子犯罪入狱的事,幼岚不是没有写信告诉过奇学东,但是幼岚从来没收到过回信。她只好自己撑了下去。
幼岚又独自生活了六年。
奇好进监狱的事是藏不住的,坏事传千里,工厂里的老人儿都知道,每次快到国庆假期的时候幼岚都会开好多治瘀伤和风湿的药,然后在十一放假时坐着火车去新疆看儿子。每次从那儿回来,幼岚都会生一场病,而且每次都是气管炎。她一般能撑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就到医务室看病。
因为儿子的事,幼岚在单位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人们心底的恶与善,往往能在对待弱者的时候显现出来。其实幼岚身边的大部分人是既没有善也没有恶的,他们看得出幼岚的悲苦,但是也得罪不起厂子里带头欺负她的人,所以对幼岚敬而远之。对这样的同事,幼岚也乖觉地避开,她已如履薄冰,没必要惹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厂子里自然也有心底怀恶的人,他们用霸凌和欺辱来对待幼岚,喜欢揣测和咒骂她,在私底下嘲讽幼岚和奇好,绝不放过任何给幼岚穿小鞋的机会,悄悄地把难听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看样子恨不得奇好再被多判几年。
幼岚被扣上了教子无方的帽子——这时候倒是鲜有人提起奇学东了,一个个都围着幼岚戳点。她心里默默地恨死了这些势利的小人,但是她没有办法,她没资格和任何人结仇。
长期处在人们的恶意中,幼岚活得很疲倦。她把日子过得很安静,什么人的欺负她都不出声地受着,因为她只想默默地挣一点钱,够她吃饭就行。
但是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那天幼岚去找行政科报销,科室的领导叫孙艳贞,平时就很喜欢难为人。一到孙艳贞的办公室门口幼岚就被拦下了,说是里面在开会。幼岚就在走廊里站着等,这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其实那位孙领导一直在屋里面坐着,幼岚心里也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但领导摆架子是常有的事,她也是见惯了的。
结果到了半下午,好不容易进去了办公室,孙艳贞却不给报销,也没给任何理由。
幼岚知道自己这是又让人给欺负了,她站在人家的办公桌前,头低了又低,把手里的单子恳切地一次次递过去,眼巴巴地看着孙艳贞的脸,就等她点一下头。但女领导只是把手在空气里挥了两下,就要赶人出去了。
幼岚垂着手出了办公室,轻轻地给带上门,人靠到了一边的墙上。
她莫名想去她去探监时奇好的样子,隔着玻璃,奇好的一张黑黄色的脸枯瘦,以一种疲惫的姿势耷拉着。幼岚心疼地看,悲从中来,眼泪积在眼底滚来滚去。她一时失了声,只能盯着自己的儿子看。她得记住他的样子,等到下一年她再来时,奇好又会是另一个样子了。
然后幼岚几步冲回自己的办公司里,拿了一把剪子,双手推开孙艳贞办公室的门,朝着她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