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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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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是一位叫文川的好友告诉我的,她是最爱回忆往事的人,很遵循“人不能不说出故事就离开” 这句话。我认为这大概是因为她已经上了年纪,到了可以回首人生的时候。
文川讲话惯用陈述,单刀直入。
九一年初,她被调到北京城里的一间工厂,在医务室工作。办公室就是三间开间拼在一起,朝南的墙上嵌了几扇很大的窗户,宽敞明亮。屋里放了四张问诊的实木桌子,两两相对,桌子的侧边都紧挨着窗子。
文川第一次进去的时候屋里没人,冬阳遗落了光下来,平铺在桌上。文川的手指拂在光下格外温暖,她翻转手腕,阳光灵巧地一翻,折到了她手腕上戴的玉镯子那里,又变成了淡淡的碧绿色。
医务室的工作很简单,厂里工作的人要看病或者报销都来找他们,每天出入的人不算少,但不繁重。这天上午医务室里没有病人,有个专管收费的年轻姑娘坐在里间一张桌子前,正拿着笔算账,钢笔在纸上深深浅浅地划,声音有点突兀。
幼岚大概是中午来的,一进屋就跟温文川对面的宋大夫打了招呼,径直走过来坐下,说:“麻烦你,还是老毛病。”
文川也抬了下头,那边儿宋大夫已经拿过病历了。厂子里的人都喜欢找相熟的医生看病或者报销,文川才来不过几周时间,还没有固定的病人,这也不奇怪。
她反正没事做,就听着幼岚说话。幼岚是来看气管炎的,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时不时带些北京话里特有的儿化音和连读。她的嗓音偏尖,但说起话来清晰果断,音量控制得刚刚好,显得清脆,不嗲。北京人是不喜欢嗲的。
最后文川抬头看了看幼岚,是一位中年女子,穿一件不厚的红色绣花的系扣毛衣,下面是深色的灯笼裤还有一双黑色皮鞋。坐着显不出身材,但是看得出她的腰身是很细的。一头长发乌黑,被烫成了时下最流行的款式,浓密的发卷下闪出一副银色的耳环,从她的耳垂那里垂下来一小点莹亮的晶灰色的光。
她在说话时会不自觉地稍微动一动头,迎着窗口薄薄的晨光,耳环就前后地晃,一明一暗地闪烁,在那里撩拨那几抹阳光。
文川又看向她的脸,当下就觉得幼岚的相貌算得上是中上等的美丽。一张瓜子脸,肤色不白,化了淡妆,墨色的低垂眉,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涂得红红的,靠近耐火砖的颜色。
这边宋大夫已经低头写单子在开药了,幼岚得了一分钟的空,把头一偏,抬了目光,看向文川这边。两人眼神交汇,相互笑了一笑,又分别错开了视线。
幼岚的双眼有神但不凌厉,黑艳艳的瞳仁里碎进了蜂蜜色的日光,巧敏地反射出一些细小的莹亮的光斑。然而和这双眼睛一比,幼岚脸上的其他地方就都显得木讷了些,没有大的表情,是一种没有特色的美。
幼岚拿了药单子,站起身来,对宋大夫道了声谢,走到一旁去缴费,再到对面的药房取药。
当她离开后宋大夫就冲着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对文川说:“唉,这个人精神有毛病。”
文川挺惊讶的,但她没再往深问,点点头,应着敷衍了半句。
第二天文川来上班时,照例站在镜子前穿她的白大褂,忽地想起了昨日的幼岚。在文川见过的女人当中,幼岚算是很好看的一个。想到幼岚,文川就不禁在镜子前多站了几分钟。
她安静地往镜子看,看着自己素白的十分普通的脸。脸庞圆润,眼睛里很清澈,典型的东方人的鼻子,鼻头稍胖些,珊瑚色的嘴唇。
文川的长相是给人留下不了深刻印象的,但她读过书,经历过的事又多,气质大方,是个镇得住场的人——这一点到今天都没有变,尽管文川已经很老了。
文川家里是很有文化的,养出她温淳的性子,对外貌一向不甚在意,向来觉得相貌端正,穿着大方得体即可。她不会因为自己的容貌不如幼岚而心生妒意,她甚至觉得长相普通是一层保护伞,自古红颜都有逃脱不了的命运,免去那些麻烦也好。
这之后的一年里,文川又在医务室见过幼岚几次,没再开药,基本都是来报销的。起初幼岚还是找宋大夫的次数多,后来有一次宋大夫不在,她只好坐到文川桌前。文川办事迅速,又极少出差错,而且不喜欢问东问西为难人,很利落地给她开了单据,盖好了章。
文川这样的人待人温和,是真的热心肠,大小的事能帮则帮,没多久就积累下不错的名声和人缘。这里面当然也包括幼岚,她也觉得这位大夫是个好人,日后有事渐渐地爱找文川来办了。
眼看快到十月一,幼岚又来到医务室,还是找文川。不过这次是开药,而且都是些伤湿膏、创可贴、胶布这样的治疗外伤的药,每种药还都是要大量的开。文川联想到它们的用途,就趁着写单子的时候问:“幼岚,你开这些药都是自己用?要紧吗?”
幼岚听了这话略呆了呆,说:“咳,不是我自己用,是给我儿子带的。”
她想了想,又说:“我趁着国庆假期去看他,他在劳改监狱服刑。”
她这话说得自然又坦荡,声音里没有什么起伏的情绪,文川却不能不惊讶。但幼岚还是那么稳当地坐着,只是不见了笑容,嘴角悄悄地向下撇了些。
人家只把话说到这儿,文川也不再多问,只“哦”了一声,说:“那确实该带些这样的药。这样吧,我给你多开一些伤湿膏,四分钱一片的那种,疲累和瘀伤都治。”她用笔尖点了下纸,“胶布你要多少?那边抽屉里就有,多剪几段也行。”
幼岚看了她半晌才点头,说:“好,好,多开点吧,谢谢了。”
从那以后,幼岚就认准了文川这个人,有事没事的总往医务室跑,别人问就说是要做检查开药,其实就是来找文川说话的。文川所扮演的就是童话故事里那个安全的树洞,她本身就话不多,又有耐心听幼岚讲故事,幼岚想说什么或诉什么苦,她从来照单全收。
幼岚姓马,是老北京,没有踏出过这座四方的城半步。她家不怎么富裕,又是长姐,自然不是得父母注意最多的那一个。家里买了新的吃食点心,她从来吃不上第一口,那是给弟弟的;母亲置办了新的布料做衣服头花,她只能捡妹妹们挑剩下的。但幼岚没那么在意这些事,她从小就是一个自我安慰能力很强的人,她相信她的日子会过得很好,她的好运气在后面。
她认定了自己能够在这座人声鼎沸的城里活出自己的一方天地,哪怕是一个安静的角落,只要是自己的,也是好的。
幼岚成绩不好,家里就供她上到中专,然后就开始在这间工厂工作。工作稳定,又值花信年华,幼岚长得好,去她家门说媒的人自然少不了。她父母对此是十分兴奋的,他们庸碌了大半辈子,总要看人家的脸色行事,如今也终于轮到他们受巴结,挑选别人。
最终,家里的长辈为幼岚选了一位叫奇学东的,原因是媒人对这个人的评价很高,说他为人老实,和幼岚门当户对。
奇学东在幼岚家吃过几顿饭,给她家人留下的印象不错。他是个高个子,窄肩膀,身材瘦削,走起路来总是轻飘飘的,脚踩不实;头发烫着,从他身边走过时总能闻到一股化不开的摩丝香气;一张暗黄色的尖脸,倒三角的形状,但皮肤保养得十分好。他说到底也只是城里最普通的一个百姓,脸上却总是一副好听地说是讲究不好听地说是挑剔的表情,一对暗灰色的稀疏的眉,一双眼总游离不定,好像他总能看到旁人不察觉的新鲜事物一样。
幼岚婚前和奇学东见过几次的,但没对这个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觉得他很会说话,嘴甜极了。
她看到身边已婚的人,都鲜有自由恋爱的经历,但是一对对的日子似乎也过得去,幼岚没考虑多久,就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