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约》清羽习习

8、八

　　孤桐君睁开眼，面前是熟悉的帘幔和摆设。
　　以及坐在床边面色凛若冰霜的天枢。

　　孤桐撑起身子坐起来，下意识敛容屏气，迟疑道：“……我又晕过去了？”
　　天枢皱着眉，伸出双指搭在他额前：“你体内灵气、经脉、仙骨、神魂，全都并无异常。若说上次晕倒是吃了果子的缘故，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吃了鱼？”
　　这缘由自然站不住脚，孤桐配合地笑了一下，仿佛是听了个玩笑话。

　　他本想继续昏迷前的话题，甫一张口，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望向天枢：“我或许知道了……”
　　“知道什么？”
　　“上一次也是，这一次也是……”
　　上一次，朱雀神君造访峄山，前尘镜中所见白衣人的容颜与面前的朱雀神君渐渐重叠，他却只来得及问一句对方身份；这一次，他本想反驳天枢的话语，告知天枢在镜中他还看到一个人，就是朱雀，但他也没能说出口。
　　——仿佛是天道默认的法则，在冥冥之中阻拦他透露这个意外得知的秘密。
　　百年前镜中的匆匆一瞥，到底是窥探到了一个不该被外人所知的禁忌。而仓皇闯入的孤桐，只能为之守口如瓶。

　　孤桐缓慢地组织着语言，努力绕过任何可能触发昏迷的词：“有一件事……是我不该知道的，我却意外知道了。于是，只要我想把这件事说出来，就会失去意识。”
　　天枢问道：“何事？”
　　孤桐无奈一笑：“每次都是我想告诉你的时候，就晕过去了。”
　　他想了想，又认真道：“但这也只是我的猜想，若是你不信，现在也可以再试一次，看看我会不会在你面前再昏过去一次。”
　　天枢蹙眉不语，良久，他站起身，道：“不必试了，我相信。”

　　孤桐想起来他今日执勤之事，忙问：“现在什么时辰了，你还要去北辰殿？”
　　天枢看了一眼门外天色：“申时了，我去北辰殿。”又看了一眼坐在床上的孤桐，“再去兜率宫。”
　　孤桐不明所以：“找老君有事？”
　　“告知他一声，他那丹药不灵验，以后别再炼了。”天枢甩了下广袖，转身走了。
　　留孤桐在原地呆了半晌，才想起伸手去阻拦：“别……”

　　但人已走远，听不见也拉不住。孤桐的手在半空停留一会，只得转成一个招手的姿势，笑着道：“别藏着了，进来吧。”
　　房门口小心地探出一个头，小妖怪犹犹豫豫地走进来。
　　它蹲在床边，大大的眼睛里仍是蒙着白霜，却浮现着明显的担忧。
　　孤桐摸了摸它的头，对它笑了一笑：“没事的，只是不小心睡着了。”
　　“睡、睡着了……”小妖怪喃喃道，忽而抬头喊了一声，“娘亲……”

　　孤桐的手僵住，哭笑不得：“为何又喊我娘亲？”
　　小妖怪却焦急地皱眉，拉住他的袖子：“娘亲、娘亲……睡着了……”
　　孤桐一愣：“你是说，你娘亲也睡着了？”
　　小妖怪点点头，又道：“一直，一直睡着了。”
　　“没有醒过来？”
　　“没有。”小妖怪忧伤地摇摇头，叽叽咕咕道，“一直，一直……”

　　妖怪表达不清，孤桐一时难以分辨它娘亲到底是真的“睡着了”，还是……他按下心中的怀疑，又问道：“她睡在哪里？”
　　妖怪比划道：“洞，很大的洞里。姨姨，姨姨跟我说，娘亲睡着，要、要朱雀，才能好。”
　　孤桐闻言先是松了一口气，既然有其他亲属照看，想必确实只是昏迷，但……有妖昏迷不醒，却说要朱雀相助才能苏醒，这又是为何？

　　“这就是你来找朱雀的缘由吗，”孤桐又摸了摸它的头，“你的姨姨怎么知道朱雀能救你娘，又怎么知道朱雀在哪里，难道你们见过朱雀吗？”
　　这个问题太难，小妖怪睁着大眼睛回答不出来，只呆呆望着孤桐。
　　孤桐叹口气，道：“算啦，是我不该为难你。”

　　他正想翻身下床，小妖怪忽然向前探出身，伸出毛茸茸的手掌，按在他的额头。
　　孤桐下意识止住动作，见小妖怪闭上眼，皱起眉，似乎在感应什么。
　　半晌，小妖怪睁眼，激动道：“朱雀！朱雀！毛毛！毛毛！”
　　“什么毛……毛？难道……你是说，凤凰羽毛？”孤桐脑海中闪过前尘镜中那一幕，流溢着赤金色光芒的翎羽从空中飘下。
　　小妖怪睁大眼，拼命点头：“羽毛、羽毛，红红的！红的！”
　　孤桐一愣：“你又读到我的意识了，方才你见到了……镜中的朱雀神君？”
　　小妖怪跟着念：“朱雀，朱雀。”
　　孤桐无奈道：“当时在朱明殿你没有认出朱雀，今日怎么就认出来了，这是什么记性。”

　　孤桐起身，拉着小妖怪的手到桌前坐下。
　　他倒了两杯热茶，自己先一口气饮了大半杯，才感觉缓解了些许口渴。
　　小妖怪小心翼翼伸出一根手指沾到茶水中，又飞快地收回来，放在嘴巴里舔了一舔，叽叽咕咕道：“苦苦的。”
　　孤桐便给他换了一杯加了仙桃熬煮的果茶，小妖怪闻了闻，果然很喜欢。
　　孤桐看着他动作，问道：“你偷偷溜出妖界，就是为了找朱雀救你娘亲，是吗？你知道朱雀神君要怎么救她吗？”
　　小妖咕咚咕咚喝甜甜的果茶，舔了舔嘴巴，想了想，又冲孤桐伸出手，示意孤桐握上来。

　　孤桐伸手搭上它的手心，脑海中突然多出了一段画面，只是那画面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渺远的雾气。孤桐先是不明所以，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小妖怪的视角。
　　如小妖所说，它此时正处于一个洞穴之中，洞内有宝石散发着天然的柔和光线，照亮了洞中的画面，孤桐能隐约见到洞中石床上躺着什么人，而站在它眼前的是一个虽然面容模糊但仍可猜测是个绝世美人的女子……或许，说是女妖更准确。

　　那女妖，大抵就是小妖怪的姨姨，正温柔地对小妖怪说着话。
　　托了峄山众多生灵的福，孤桐对各类妖怪的语言都略懂一二，他细心辨认，那女妖的话中大多是在解释他的娘亲到底出了什么事，用的还是和他一样的理由，说他娘亲睡着了。
　　孤桐闻言不由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看来在妖族中，这小妖怪也是被族人所宠爱的。

　　小妖怪懵懵懂懂，却也知道他娘亲暂时不能睁开眼陪他玩耍了，于是难过地呜咽了几声，女妖摸了摸它的皮毛，坐在它身边，略带惆怅道：“在很远很高的天上，有个漂亮的仙人，叫朱雀，朱雀神君能降福祉、救生灵，若朱雀神君愿意赐予一根凤凰翎羽，你娘亲就能醒过来……”
　　女妖摊开手，手心里出现一团赤金色的火焰：“你看，这是凤凰的火，是从凤凰的羽毛上落下来的火星。千年前，我和姐姐小的时候在昆仑赤水旁玩耍，听见昆仑上凤凰鸣叫、降下凤火，我们收集凤火，依靠它修炼。现在，也是凤火庇佑着你娘亲，若是没有凤火，或许……”女妖顿了顿，又道，“所以，若是能得到一根凤凰翎羽，你娘亲就有救了。”
　　小妖怪懵懂道：“毛毛……红红的毛毛……”
　　女妖莞尔：“是，是要红红的毛毛。”

　　画面消失，孤桐睁开眼，小妖怪坐在他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孤桐怔怔，半晌道：“原来如此。”
　　“但……”他又觉得不解，“朱雀归位不到月余，你如何知道他在这里，又是如何进入天界的？”
　　小妖怪想了想，学着女妖动作摊开手，“刺啦”一声，他手心也冒出一朵火花。只是还没等孤桐看清，那团微小的火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把小妖怪烫得嗷嗷直叫。

　　但纵然没有看清，孤桐也意识到了：
　　是凤火。

　　孤桐闭了闭眼，努力消化他得到的信息：凤火带有凤凰的气息，凤凰是神禽，自然可以指引朱雀神君的方位，也能让携带凤火之人入仙界时不受天兵阻拦。

　　孤桐睁开眼，望向一脸无辜的小妖怪，无可奈何：“你……你竟然是从你姨姨那里偷了凤火，私自来的仙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