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4、四 太师

　　自从得了准许能去木九的屋子，南临便将他的居室当成了自己的寝宫，吃睡都在那里，偶尔被宫娥抱出去玩上一会儿，也是玩不到一会儿便又吵着回去。这日刚从外边回来，见木九仍在看书，顿时对那方方正正的书页带有十分的敌意，伸出双手道：“先生先生。”
　　木九放下书，将他抱起来，他两只温暖的小手便啪一声贴到木九脸上，木九鼻子一皱，闻到一股药味，将他的手掰开来看，却见手上染了一层薄薄的淡黄色药膏，不由得道：“这是哪里来的？”
　　南临疑惑地看自己的手心，努力想了一会儿，道：“啊，是阿秋脖子上的。他背我去采桃花呢。”阿秋是东宫禁卫之一，甚是憨厚老实，南临若是跑出去玩，多半便是他跟着。木九眉头微皱，道：“你去把这个给太医看，问太医这是什么。”
　　南临似懂非懂，自己抬起手来嗅了嗅手心的药味，皱起了小鼻子，显然是不太好闻。有些不情愿地从木九怀中跳下来，挪着小步子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手上已然洗干净，张开双臂要抱，木九将他放在膝盖上，道：“太医说什么了没有？”
　　南临眨了眨眼睛，回忆了一下，道：“太医说，这是牛黄跌打膏，专治跌打损伤，前几天阿秋扭伤了脖子，脖子上便敷了这个。木先生问起，在下也想明白了。藤黄有消肿止痛之效，因此跌打膏里有这一味。”
　　他摇头晃脑的，显然是将太医的话全部原模原样背出来了，小孩子的模样用大人口气说着自己不见得能懂的话，倒是叫人忍俊不禁。

　　木九松了口气，心知自己推断不错，若有人刻意加害南临，只用区区藤黄也太过简单轻忽。想来是前些日子南临同阿秋玩耍时手掌沾到膏药，不记得洗手就用手抓食吃，膏药之中所含藤黄原应是极少的，但幼儿肠胃嫩，便受不得刺激。
　　他轻轻打了一下南临的手心，道：“以后用手抓东西吃，一定得先洗手，可知道吗？”
　　南临噘了噘嘴，道：“哦。”他说完便又勾住木九的脖子，道，“先生先生，前两天父皇过来，说临儿早该启蒙了，得有老师了，过几天有太师过来教临儿。先生也教临儿念书写字的，为什么不是先生继续教？”
　　木九微怔。本朝旧矩，太子三师三少，太师，太傅，太保，均为负责教□□的东宫之官，少师，少傅，少保为其副职。只是沿袭到今日，这几个官职常为虚衔，南临年幼，一时半会便也没有配齐东宫属官。皇上忽然便要让太子太师过来教□□，多半还是因为觉得自己同南临太过亲近，起了猜忌之心的缘故。
　　他愣了一会儿，道：“先生是随便教你念点书习些字，作不得准的。太师过来教你，便要好生认真学了，可知道吗？”
　　南临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老大不情愿，许久才道：“知道了。”过了一会儿又道，“以后先生还是能教我的，对不对？”
　　木九揉了揉他的头发，道：“那是自然。”

　　第二天太子太师便到了任，是原先的集贤院大学士，将至花甲之年的沈溪。这位沈老太师德高望重，为人严肃刚直，确是极佳的人选。大约是心知太子顽皮，是以南帝在沈溪上任之前便赐了他一条金戒尺，南临若有不服教导之处，尽可以不念其太子之尊，严厉管教。
　　南临刚去见太师，因未行拜师之礼而挨了五戒尺，之后沈溪问他学过什么没有，他不答，便又挨了五戒尺。如此十戒尺下来，南临终于熬不住，哇地一声便泪花四溅，原本这一招十分管用，东宫中无论内侍宫娥禁卫一见太子哭便没了辙，然而到了沈溪面前丝毫没了用处，却是被拉过去，又挨了五戒尺。
　　他越哭，沈溪便越打。打了数十戒尺之后，南临终于止了哭，眼睛从肿起的缝间看着沈溪，小小的心灵之中满含敌意。沈溪脸上的皱纹都没有牵动一根，淡淡道：“今日第一课，便教给太子殿下什么叫做男儿有泪不轻弹罢。”
　　他这一句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南临立刻坐倒在地，双手双脚扑腾着大哭大闹起来，一边哭一边抽噎道：“你不好！我不要你，我不要跟你读书！我要先生！”
　　沈溪冷冷地看着他，对他的大哭声充耳不闻，许久之后见他还是没有停止的样子，唤来了禁卫，道：“老夫先行去休息，太子殿下若不哭了，劳烦再来叫老夫一声。太子殿下若是不肯随老夫读书，便放他在这里，不许出去。”顿了顿又道，“这里是读书的地方，用膳有另外用膳的地方。吃食，不准送进这里来。”
　　那禁卫正是阿秋，他原本就疼爱南临，听着这一番话颇为为难，沈溪抬起眼皮道：“老夫奉皇上之命教导太子，皇上之命，相信你不会违抗才是。”
　　阿秋额上立时冒出一片细汗来，忙道：“是！”

　　沈溪说走便当真走，南临用手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看他走了，一骨碌爬起来要跑出去找先生。阿秋斜跨一步拦住他，道：“殿下可是去找沈太师要跟他读书么？”
　　南临怒道：“谁要找他！我要去找先生！”
　　阿秋为难道：“那便不能出这里。”
　　南临涨红了脸，小手伸出去猛推他的腿，可阿秋稳如磐石，哪是他可以搬得动的？他哼哧哼哧忙了半天，抓耳挠腮想了想，道：“好好好，我去找他！”
　　阿秋松了口气，让开了路，却见南临挪着小短腿跑出去，噌噌噌的便是往木九居室的方向跑，立时追上去抓住他的后领把他拎了回来，重又放进书房里。
　　南临又哭起来，呜呜呜的极是伤心，边哭还边从指缝里看阿秋的反应。阿秋无奈，只得装作没看见。两人就这么耗到了午膳时辰，南临肚子咕咕叫，阿秋也咕咕叫，两人大眼瞪小眼之下，南临委屈地想起平日就算是在习字时只要自己一喊饿先生便拿好吃的点心过来，比之今日，不由得委屈到了极点，装哭也变成了真哭，哭得抽抽搭搭，叫阿秋看着也十分不忍，不由得劝道：“殿下，你便随沈太师读书罢，沈太师学问很好。”
　　南临吼道：“不要！才不要那个老妖怪！”说着想起一旦答应了随那老妖怪读书，便要每日都见不到先生，每日都没有随时提供的点心吃，每日都要对着那老妖怪，但若是不答应，便要在这书房里关到死，还没东西，越想越是难过，哭得止都止不住。
　　他第一次发现，这世上终究还有哭解决不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