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嘉木》禾灯

3、三 背我

　　小孩子哭起来的意志力是强大的，太子殿下不屈不挠地哭到了晚上才终于精疲力竭，旁边侍候的人也尽数精疲力竭，原本以为终于可以歇一下了，南临却旧疾复发，又咳又喘，加上今日本就折腾了一天，更是咳嗽喘息得都快翻了白眼。
　　南临的乳母林氏十六岁入宫，现今也不过二十一岁。宫中皇子公主的乳母均是选刚婚育不久，家中父兄俱全，面相端正福泽深厚的平民女子担任，一旦入宫便终生不得出宫，同自己的夫婿儿女也再无多大的缘分，因此林氏将南临视如己出，极是疼爱，此刻见他难受，也心疼得要命，不住抚着他的背，向着太医跳脚道：“大人！怎的不开方子！”
　　太医愁眉苦脸地道：“怎会不开！来一碗太子殿下摔一碗，这可如何是好！”
　　说话间冬和又端了一碗药过来，刚凑近了南临一点，那短短小小的手臂虽已有气无力，却仍是不停歇地挥舞起来，南临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滚开！我要先生！”
　　冬和心道：“我的妈呀，又是这句话！”

　　太医彻底没了办法，这么下去太子若有个三长两短，皇上可是叫他“自己看着办”的，把心一横，便冲出门去求见皇上了。
　　南临在床上无力地滚动，不要任何人碰。原本林氏是除了木九之外他唯一愿意多亲近些的人，现下也没了效用。一开始被林氏拍拍背时他还没什么反应，后来却是碰都不给她碰了。
　　太医一去便去了许久，南临终于累了，苍白着一张小脸昏沉沉睡过去，嘴唇发白，睡梦中轻轻翕动着，看那口型，竟然仍是那句话。他这么个折腾法，整个东宫便没有一个人能睡个囫囵觉，等天将亮时，可怜的太医终于脚步虚浮地回来，带回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热泪盈眶的消息，对木九的禁足之罚虽然不能解除，但皇上总算允了太子前去木九的居室。

　　南临早上一醒，吸了口气，养精蓄锐完毕便准备再拉开嗓子继续开工，还没来得及吼出来，林氏便道：“好了好了，阿嬷这就带你去找先生，好不好哇？”
　　南临一下子扑到她张开的双臂中，呜咽道：“还是阿嬷最疼临儿！”
　　林氏心中无奈道：“那还真是托木先生的福了。”
　　传了皇帝陛下的口谕，在木九屋前的两个看守便开了门，放了太子殿下进去。南临满心欢喜，迈着小短腿跨进屋去，只见熟悉的陈设之中，木九端正坐在桌前，手上执了一卷书，正看得认真。
　　南临立时便鼓起颊来，气鼓鼓地叫道：“先生！”他尚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生气，细细究来，大概便是因为自己这般大吵大闹地想要见先生，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得偿所愿，先生却安安生生地坐在这里看书，丝毫没有想念临儿的样子。这隐约的认知让他分外愤愤不平起来，跑过去气鼓鼓地抬头瞪着他。

　　木九讶然，左右看了看，道：“临儿不能来此处，快出去。”抬头看着林氏道，“快带太子殿下回去。”
　　林氏摇头道：“先生放心罢，此次是皇上下的旨意，准许太子殿下同先生在一处。婢子先行告退去准备送太子殿下的早膳与汤药来。”说着施施然一礼，便退出去带上了门。
　　木九无言地看着眼前这个还是气鼓鼓的孩子，摸摸他的头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南临委屈道：“先生不在，临儿睡都没有睡好。”说着便扒住了他的手臂，哀求一般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木九迟疑了一下，仍是背过身来蹲下，任他趴到自己背上。南临从两岁多见到他起便喜欢叫他抱，然而他被父亲重手废过武功，手臂手腕都断折，后来虽然复原得尚可，气力终是连普通人都不及，要长时间抱着这么个孩子确实吃力，便只能折中一下用背的。这么一来，南临竟是养成了个坏习惯，一定要被他背在背上慢慢晃着才能睡得着。只是随着他慢慢长大，这个坏习惯原本也改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如今竟又复发。

　　南临趴在这个并不宽阔却让他十分安心的背上，嗅着先生身上好闻的甜香味，道：“先生，什么时候再做玫瑰蜜？”
　　木九背着他站起来时轻微地颤了一下，想了想道：“过几日罢。上次做的被你吃光了么？小心牙齿。”
　　“才不会。”南临趴在他背上，张开嘴嗒嗒嗒地连磕了几次牙，显示自己的牙齿依然十分坚固，小巴掌扒住他的脖子，一口咬到他肩头去。
　　木九发出长长的“咝”声，南临愕了一下，小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的后衣领，从脖子望下去，背上尽是隐隐约约的伤痕，大多青肿发紫，小孩子顿时怒了，道：“是谁打了先生！”
　　木九摇摇头，道：“没事。”
　　南临大怒道：“谁打了你，我去打还来！”
　　木九心中默默道，那人还当真是普天之下你唯一打不得的，口上道：“没有，先生自己不小心蹭到的。”
　　“喔。”南临顿时没了话，过了不久又道，“是哪里蹭的？临儿去把那里的墙拆了。”
　　木九忍俊不禁，故意逗他道：“不是墙，是树。先生还真不记得是哪一棵了。”
　　南临这才没了话，乖乖地趴在他背上，隔着薄薄的春衫，小手轻轻抚着那一道道伤痕，不住呼气吹着，道：“先生还疼吗？”

　　木九摇了摇头，那孩子的脑袋重又依偎上他的后颈，双手抱住他的脖子道：“先生以后不要离开临儿。有什么重要的事比临儿重要么？”
　　木九一时语塞，竟是不知如何回答。他心中并非没有恨，总是要不断告诉自己南临还小，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儿，才能忘却正是他的父亲害死了八位兄长。他亦觉得南临同自己太过亲密并非好事，这是太子殿下，日后的一国之君……
　　他长久没有回答，南临却趴在他背上安安心心地睡着了。木九轻手轻脚地把他从自己背上撕下来放到床上去，站起来活动活动酸疼的肩背，刚在床边上坐下，牛皮糖一样的孩子又扑上来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嬉笑着撒娇道：“先生先生。”
　　这还真是无法可想了，要如何拒绝这样一个孩子。木九无奈，反手拍拍他，道：“睡罢，先生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