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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错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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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未央,一洒千里的皓月银辉下,寒风往人骨头里吹。男子身着赤色衣裳,一双狐眼痴望着不远处一树红梅,唇角勾了笑。
如今他再至北国,守她守过的地方,穿她喜爱的颜色,闻她当年沾染满身的清甜梅香。
她却连梦也不曾托一个来。
是了,他心想,她对他向来绝情,只因她的长情都给了那个人。想必此时她已寻到她的少年竹马,相守在一处,再不愿见他。
留他一人熏然活在这世间。
莫到地下扰她心忧了。
南忆第一次上疆场厮杀时不过十六岁,跟随父亲杀退北鞔敌军,初见锋芒。彼时安家军近乎悉数命丧沙场,安家三子叛逃,厦倾之时,是南氏力扛家国安危。
大昭国运飘摇,先皇裕宁帝行政暴戾,逼良臣谋反,积羽成舟而丧失民心,到顺晟帝玄希登基时,朝中可用之人已少之又少。
玄希年少,虽欲整顿国力,却苦于身侧无人辅佐,东有大靖,北有鞔人,边关战事频发,昭国百年基业摇摇欲坠。国难当前,南忆于桃李之年继承父亲的衣钵,主动请命戍守边关雪域,在那苦寒之地一守便是三年。
极北边疆,万物凋敝,只余无数枯木残枝,惟一存于黑白二色之外的便是军营中那树如血滴般鲜红的梅花。
南忆居于雪域的第三个冬季,在红梅迎风盛开之时,率兵大破北鞔,解救出数名沦为鞔族奴隶的昭国百姓。
月色溶溶,北鞔主帐后的一处铁笼前,英姿飒爽的女将一身红衣银甲,踏着一地粘稠的殷红从黑夜中走来,一剑挑落牢门上的铁锁。
牢中跪着一排少年,均披散长发,薄衫赤足,脚腕上铁链簌簌作响。
南忆挥剑将枷锁尽数斩断,低头时看见他们手臂上错落的伤痕,蹙了眉尖,命人将他们暂带回军营医治。人走过南忆身侧,她见其中一人衣衫破敝,双肩裸露在寒凉的雪夜中,便摘了自己的披风,递到他手边。那少年不语,伸出一只瘦弱的手接过披风,用那迎风而摆的赤色遮了苍白冰凉的肤。
次日清晨,那一班少年被传唤入帐。
南忆负手站在案后,身上银甲隐约散发出梅花香,问起他们的身世。
为首的少年言禀,他们是昭国子民,皆刚过弱冠之岁,出身戏班,被卖入雪域。南忆点了头,答允不日送他们至昭都。少年们千恩万谢地应,又齐齐要跪,南忆抬手止了。
待人都退出账外,南忆要落座,却见有一人站在原地未动。
“你可是还有事?”
少年垂着眸上前几步,恭谨地将手中捧着的暗红披风递上。
原来是他。
南忆伸手接过,顺口问道:“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已好多了,”少年很恭谨,“多谢将军。”
南忆失笑,知他是客套。“你若需要,今日可请军医过去再行诊治。北方寒苦,待你南下后伤势会好得快些。”
那少年默然少顷,道:“我不想去昭都。”
“你大可放心,我既送你们归乡,自然会为你们打点妥当。”南忆只当他是少小离家,心存顾虑,“我知你命运苦楚,生于中原却受困北国,但你可还记得昭国的风光?自是四季分明,美景甚多。可想回去看看?”
少年怔了怔,她说的是他一生也未曾见过的景色:“我的故土并非昭都。”
她挑眉:“敢问故土何处?”
他答非所问:“故土难归。”
南忆问他想去何处,在少顷中的沉默中抬眼将他看了个仔细。那人白衣下隐着修长瘦弱的身姿,细眉下如烟的长睫掩着深邃的凤目。
他抬起头,“我想留在将军身边。”
南忆略惊,“为何?”
少年答:“我的命是将军救的,自然该在将军身边侍奉。”
她笑:“你不必如此。边关苦累,你该南下。”
他倔强:“我不怕苦累。”
她又劝:“你可知行军时生死不过一瞬之间。天下之大,何苦耽误于此?此事莫急,你且在我营中暂住几日,待你决意去往何处再告知于我。”说罢,拿过案上的书卷,垂下目光,不再看他。
那人又紧盯着她站了一阵,缓步退了出去。
转眼日头将落,有夕光从半掩的帘幕外斜映入帐,南忆走出账外,却正与那跪在几步开外的雪地上的白衣少年打了个照面。他已在天寒地冻中挨了半日,此刻面色苍白,微微发抖,可无论南忆如何劝说,就是不肯起身。
她站在他身前,铁靴踩在雪地上,不知哪个更冷硬些。
末了,她轻叹一声,垂眸道:“你且起身。若你执意,我便许你留下,为我身侧常随,可好?”
少年抬头,表情惊喜,在南忆的搀扶下踉跄着起身,颤声道谢。
“你名何?”
“无名。”
南忆的目光落在少年身后那一树红梅之上,“那么,我便唤你赤魂吧。”
雪光隐约透进帐内,融化在点点摇曳的烛芒中。
南忆闭目倚在矮案后,几根手指撑在额角,人已经入眠。
侧座上,赤魂轻轻起身,熄了帐中的几处灯,走至南忆身侧为她披上裘衣,将一案的书卷整理收归,又在炉上温一壶新茶。
几件事已被做成习惯,如此的光景,已两月有余。
赤魂半跪在南忆身侧,伸出手,帮她把一缕碎发别回耳后。那张在睡着时终于放松下来的脸被拢在长烛暖光里,只可勉强说是清秀。
可他心喜。
世人岂能用评判寻常女子的标准看待南侯,自少时便穿戎衣束铠甲的女将,那通身的气派与姿态,怎是终日静坐闺中的小娘子可相提并论的。
南忆披上甲,便配得上英气二字。
赤魂低垂着一双狭长的眸,惑世的容颜掩在阴影中,不知是喜是忧。
他早已说不清对南忆的心思。
他被留下的那日,月华才初染大地,他进入她的寝帐。彼时她正披着宽氅倚在矮几旁看书,见他进来,抬起头,将手中书卷放于一旁,用清润的嗓音唤他的名字,问他何事。
他不答,只是浅笑着踱来,跪到她身侧,牵过她的手,双眼充满柔情地看向她。
这是他的主人自小教他的,他以为她会喜欢。
她却一把将他推开,责问他要做什么。他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二人无言相对半晌,她终是心软,将他扶起来,告诉他,那般光景已结束了,如今他不必也不可做这样的事。
他已想不起这是第几次南忆想从水火中救他出来。
他多么希望她说的是真的。
他问,若这是我自己所愿呢?
她呆怔半刻,整颜正色道,那更是不可,我身为一国之将,岂能在行军时谈儿女情长?
当夜,他出了南忆的寝帐,独自在雪中站至天明。
身后帐中的烛火也燃至天明。
隔着垂帘,里边传来的那点光芒顺着他的指和发一路燎到心尖,作势烧成一片大火,直烧得人心动情荡,眼里心里再无其他。
后来,他日日伴她身侧,极尽体贴照顾。他自知,虽不曾逾矩,但他看向她的每一眼都是含情的。可南忆那样一个明亮通透的人,终究只待他以礼,再无任何旁的念头。
她一双眼每每看过来,他身上便又冷几分,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目光——赤诚的,凛寒的,冷漠的。
雪域远非烟火之地,没有一日不是风疾雪虐,天地间尽是惨白之色,寒凉无比,一如他过往的数年,无论如何也捂不暖。唯独她那一身鲜红戎袍,似燎原烈火一般,轻然越过一片苍茫,点燃了他心里仅剩的那一点生气。
分明是海底捞月,他却还是罔顾前路地动了情。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意,也没有人怀疑,旁人只道南侯身边添了位常随。
而事实也是如此。
此时南忆醒来,已撑案坐直了身体,正沉声唤他。
他闻得,半跪着后退两步,想站起身来,岂知袍角被南忆无意间压在膝下,人被从半空拉扯下来,倒在南忆身上。一瞬间心如擂鼓,分不清是谁的心跳。
夜暗烛明,二人四目相对地倒在案后,只觉得流光静止,好不暧昧。
“南侯,万岁爷书令。”信使站在账外,朗声禀报。
赤魂连忙整衣起身,慌乱间越发手忙脚乱起来,站了又跌,跌了又站,双颊通红,只觉得那烛火也怪热。南忆禁不住唇边带了笑,轻咳一声,伸手过去驾了他的手臂,待他站稳,才正了姿势,传账外的人入内。
信使一身风雪,见帐中灯火昏暗,只有南忆与赤魂二人,先微皱了眉头。
南忆起身行礼,赤魂跟着在她身后跪下了。他看着南忆接了书信,起身时伸手去扶,那信使登时把眼睛眯起来,被敛住的眸光不知是暧昧还是寒凉。
赤魂不敢抬头,但也没收手。
南忆重新坐下,侧脸看了眼赤魂,又扫了眼信使。
把人看得一哆嗦。
那一眼,冰冷,犀利。
信使自知得罪了人,拱手急言了句“南侯纳福!”便退了出去,急着找马。雪域风大得很,他却觉得帐外更暖些。
帐中座上那位哼了一声,压根没有留人的意思。
人走了,南忆才看令。
昭皇急召,靖国来犯,昭军节节败退,已连输数座城池,故命南忆调兵往昭都支援。南忆领了旨意,当夜亲点两名副将率十万镇远军南下,只余两万将士与她一起留守雪域。
苍劲的寒风中,南忆一人迎风立在红梅之下。赤魂掀帘出账,到她身后,道:“将军遣那般多的军士往昭都去,身侧兵将所剩无几,如若北鞔此时来犯,恐怕不好应对。”
南忆回身看他,“无妨,我已命人严加防范。”
赤魂却微急起来:“我担心将军的安危,还请将军千万小心。”
南忆与他对视片刻,转过身去,目光越过梅枝,看进无尽的黑夜。
“我没什么,他平安比什么都重要。”
她一句话说得声音暗哑,许是无意让他听实,可赤魂却闻得字字真切。
她心如磐石,不是因为天地冻冷了她的心,而是有人捷足先登。
他只觉胸腔中升起一番烈焰,而后又一阵森然冷意,冰火两重天,待他压下喉头那点腥甜时,只剩下剜骨般的疼痛。
三日后,鞔族兵马于夜晚来袭。昭国军士虽已设防,无奈敌军众多,顷刻间便杀入营中。双方苦战一场,血肉横飞中,火光和喊杀声不知哪一个先攀着厉风上得青天而去。
南忆手持长剑,将赤魂护在身后,身侧尸骨遍地。赤魂不懂武艺,却知此刻自己是南忆的软肋。故此,待那利箭划破夜空,带着呼啸声向着二人而来时,他用力将南忆推开,紧闭双眼,颤巍着迎了上去。
这是他可以做的,也愿意做。
剧痛未来,先闻一声脆响。他睁开眼,见箭羽落地,南忆挥剑的手还未收回。
南忆牙关咬紧,看了看四周遍地的鲜血和死伤,一声呼哨招来战马。她上前拢了缰绳,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递到赤魂手上,飞身上马,垂眸深深地看他一眼,飞驰而去。
赤魂只觉得那一眼如经年般漫长。
他紧盯着她的背影,见她一人一马如入无人之境,在细碎的月影下直奔铁骑后军方向去了。
一夜血战,最终昭军险胜,因南忆单枪匹马入敌军主阵,生擒了当晚领兵的北鞔副汗。
天光初明时,敌军尽退,南忆策马归来,吩咐将那副汗收押,待来日禀报昭皇,又交代了整军事宜,才回到帐中。
赤魂竟然尚安,一身白衣遍布鲜血还未换下,正候在帐内。见她进来,慌忙迎上,伸手将她扶住。
南忆已摇摇欲坠,勉强撑到榻前便昏然倒下。赤魂大惊,顾不得男女之别,帮她褪下盔甲,见她内袍已被鲜血浸湿,忙奔出账外唤来军医,才知她伤的厉害,左肩被一剑贯穿,身上数处刀伤。
南忆昏迷两日,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赤魂染了血似的眸。她意识昏沉时,赤魂从未合眼,一直伺候在侧。此时见她醒来,才转颜一笑,将她扶着半坐起来,端来汤水,又脚步虚浮地出账叫来军医。
趁军医问诊,她沙哑着嗓子,向他道了声谢,让他回去歇下。赤魂却摇头,一双眼把她盯牢。
南忆身体仍弱,依嘱静养一月。所幸此时昭都传来捷报,靖军已退,北鞔也上书求和,再未来犯。昭帝来书,镇远军即日便可返回雪域,只是怕时久误事,便密令军队抄近路从葬鹰谷返回,避开靖国和北鞔国界,以尽早抵达边境。
放下已看了数遍的圣旨,南忆微仰起脸,闭上双目。
帐帘掀起,赤魂走进来,手中捧着瓷碗,低声道:“侯爵,该喝药了。”
南忆应一声,将碗端过来。趁着她饮药,赤魂将桌案上纷乱的卷宗整理归置。收了手,他看一眼南忆,见她已将空碗放下,神色低迷,便出声唤她:“南侯怎的又在发呆?”
南忆回神,“无事。”
他却于一瞬间失了心神,道:“我知道,侯爵是又忆起你的意中人。”
她惊异,挑眉看他。
他大胆,对上她的目光,“这般久了,我对侯爵的心意,侯爵应该是知晓的。”
“赤魂,我.........”南忆的话凝在此处,不知该如何相告。他那般温淳体贴,她岂会不知他的心思。
可惜她的心中已容不下任何人了。
他却笑起来,一双眼如弯月,眸光明亮,“侯爵不必明说。纵使我容颜绝世,极尽温柔,若想在侯爵心中占有方寸之地,也难如登天。赤魂自知无法逾越,就让我这般守在侯爵身侧便好。”
他赤诚,笑着回话,南忆的眉心却好久未舒。
南忆伤势渐愈时,北境又起祸端。那十万镇远军在通过葬鹰谷时,遭人伏击,山体崩裂,竟被悉数埋在谷下,无一生还。
南忆接到线报时,几乎站立不稳,只可死死扶着赤魂适时伸过来的手。那些人是自她父亲在任时便追随南家的兵士,叫她如何不急不恨。
还未待她查清此事,顺晟帝又有书来,只一行字。
“弃北境,速归。”
靖国并未真正退军,蛰伏一月,挑了昭国痛失镇远军的当口大肆来袭,如今已快攻到昭都城下。南忆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将北境拱手让于鞔人,带兵连夜南下勤王。
临动身,她将赤魂召入自己帐内,道:“战事险恶,我不能再让你随我身侧。”
他摇头。
“我心已定,侯爵到哪里,我便到哪里。”
南忆叹一口气,拍案叫进已候在账外的护卫,吩咐将赤魂捆了,连夜送往他地。谁知,颠簸的马车上,那瘦弱的男子硬是挣脱了绑缚,使法子瞒过护送他的两名侍卫,掉头便往军营走。可待他满身风雪地赶回营地时,早已人去帐空。
今时已是初春,连着营中那树红梅也快败尽了。
南忆正行于雪虐风饕之中,殿后的副将却催马上前禀报,说是那白衣常随跟上来了。
赤魂提着衣摆踉跄,透过纷飞的冰雪,他看见心心念念的人红衣白马,向他奔来。
看着南忆在自己面前站定,他咬紧牙关,身躯在劲风中不住地打着哆嗦,道:“你知晓我的心思,只求伴你身侧。侯爵莫要这般残忍,连这点念想也不留给我。侯爵捆我一次,我便跑一次,多少次都跑得。”
南忆面颊苍白,“你还不明白吗,你跟着我,便只可在战场之上命似蜉蝣,我是在保你的命!”她还想再劝,赤魂却伸手一把将她拥入怀中,霎时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他第一次逾矩,偏是在这般决绝的时刻。
他拼命将她坚硬的盔甲紧贴在他冰冷的胸膛上,在她耳边苦涩地道:“没有你,还要命做什么?”
她抬头看进他的双眸,觉得比清风朗月还澄澈几分。
她终是点了头。
南忆赶到昭都时,靖军已在攻城。大昭顺晟帝玄希亲临城楼,一身朝服,手中战旗飘扬。他低头看去,只见南忆策马而来,率军直入敌阵,所过之处银枪记记,不到半个时辰,便回马一枪将靖军副将挑于马下,逼得靖军暂时退去。
君臣入殿,她一身戎装未除便跪倒在皇座前,“臣救驾来迟,还望皇上恕罪。”
玄希展了容颜,走下金阶,亲手将她搀起。
南忆此时才见玄希身后不过寥寥几人,也都畏首不前。可叹昭国也曾有过盛世元年,江山似锦,竟沦落至如今这般光景。
只余那旧时的桃花,依旧开的那般好。
花下,南忆与玄希相对而立,她垂眸道:“皇上可还安好?”
这一句,她已私下喃念无数次,只为说的平静无绽,可此时已音中带颤。
南忆与玄希初遇在先帝的百官宴上。
未逾龆龀的小丫头,在满园泼天的富贵中百无聊赖,索性趁没人盯着抓了两块点心离了座,结果便在桃花树下遇见了同样出走的他。
后来,南忆入宫中学堂伴读,便在高墙之内与玄希相伴着走过了十余年的岁月。
终在一个春日,她与他定情在初见的那树桃花下。
二人并肩坐在树下,枝叶间罅隙的光落在身上,她转过脸看他,见他正把玩着一朵红桃,笑得温柔,清朗俊逸。那时的玄希才继任皇位,心思尚纯,他回看南忆,春花影绰中,眼中盛着的是澄澈的湖泊。
那朵桃花由他别到她的鬓边,女子双颊染上红霞,二人相视一笑。春色正浓,情窦初开,两颗赤诚年少的心,便如此大胆地袒露在天地间。
少年天子,意气风发,巾帼女将,英姿飒爽,此二人相配,只怕是九天上的神仙也艳羡几分。偏偏月盈则亏。
半年后,她平定响马回朝,他已娶了宰相嫡女为后。
她漠然点头,说知道了。
玄希牵过她的手,低声唤她,欲解释些什么,终只断续着说出“身不由己”四个字。她对上他温润的眼,惨然一笑,说她明白。他身为皇帝,必娶朝臣之眷充盈后宫,以制衡各方。
饶是二人痴心相恋,却不知这权倾天下之人,最留不住的正是自己的心上人。
玄希紧握着她的手无比冰凉,“南忆,朕今生是成全不了你我的姻缘了。”
她缓缓摇头,道:“君臣之谊,何来姻缘?”
他需要她,但只在战场上需要她。既然注定无法朝暮厮守,那便让她为他守护他的天下。
几日后,她动身去往边关雪域。
情至如此。
此刻的玄希已不似从前风采,周身便是倦累之姿,星目中精神勉强。
“南忆,那一日迟早会来。朕与你牺牲少年情爱换来的,不过是将亡的昭国。叹朝中臣子数十,竟无一人可用,如今兵临城下,便各自降散矣。我大昭百年基业,当真要亡在朕手中了。”他委然,红了眼眶,“朕本以为,割城让地便可求得民安,可那靖皇此番势必要让朕成为亡国之君。自轩辕昇登基以来,靖国兵壮士强,实非昭国能比。如今你我死守昭都,不过困兽之斗。南忆,早知如此,便不该让你回来。是朕做错了,朕不该连累你。”
“为家国民生而战,乃臣之天职。”南忆牵过了玄希的手。记忆中他的手温暖光洁,此刻却有了陈茧,冰冷得如何也捂不暖。
她声音极缓,“我会与你并肩,与昭国站于一处。”
手一牵,眸光一温,二人转瞬间皆泫然欲泣。
仿佛还是少时,仿佛山河尚未破碎,仿佛仍一往情深。
玄希伸手从枝上折了朵桃花,欲为她戴在鬓间,却终是停了手,转而将花交到她手中。
他交付此生于皇权,已并非是她藏在心中的那个少年郎。
便是时和岁丰又如何?
只叹个时过境迁。
南忆笑一笑,知晓他的心思,抬手自己将花戴上,又握了握他的手,拂开花枝,转身离去。
园外,赤魂正垂眸候着。南忆与玄希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听了去,面上波澜不惊,可攥着衣袖的双手却因紧握而一片青白。
原来,她独守边关,此生难全,是在为玄希护他的天下。那双每每呆望着红梅的眼中,自始至终都是那个金龙缠身的人。
就连她赐他的名字,赤魂。
大概都意在昭都城中春日红桃盛开的景色。
昭都城前依平原,后傍峻山,易守难攻,加之南忆贯擅用兵,在城前布下几层阵法,战事就此僵持了半月有余。
将军府中,屋檐被花树掩映,袅袅晨雾升腾,院中一树桃花开得正盛。花下的鲜红身影茕茕孑立,衣袖被吹拂在半空。廊下伺候的丫鬟悄悄地抬眸看,见鲜衣映红蕾,真真是风月无边。可侯爵眉眼间总是寡淡疏离,让人近不得身。
“侯爵。”嗓音清润。
丫鬟缩首。能略近南侯身的人这不就来了。
南忆仰颈望着枝头妃色的花,“我与你说过的,昭都的春景,可还好看?”
“好看。”赤魂微笑着答,“不过...”
“不过什么?”
“我还惦记着雪域军营中那一树红梅,侯爵英姿傲骨,唯独那雪中寒梅才得相配。”
南忆看着面前的人,眼角眉梢染上笑意,思寻良久,道:“待战事结束,我与你在屋后栽一树梅花。”
赤魂闻言,笑意更浓。
他多想这天地之间只余他与她两个人。
待赤魂手捧一杯酽茶进入书房时,南忆尚俯身于城防图前。他递上茶杯,南忆直起身接过,目光却不离案。
“侯爵,”他忽然问她,“战事会结束吗?”
她抬眼看他,只答一个“会”字。
“靖国会退兵?”
“我不知道。”南忆倒不瞒他,“这次靖国大举来袭,是铁了心与我大昭一战。我现下能做的,便是守住这昭都城,之后的事......”之后的事,她不愿去想。便是她守住这座孤城又如何?终有一日城中会兵尽粮绝,到了那日,恐怕大昭危矣。
赤魂明白她言下之意,声如鸦雀,“若真到了那时,侯爵会如何?”
她想也未想,“自然是与大昭共存亡。”
赤魂只觉如坠冰窟,哀恳道:“侯爵可曾想过抛下家国之志,远走高飞?”
南忆看入他的双眸,正色道:“从未。”
巧矣,此番统领靖国兵马的也是名女将,金甲压身,用兵巧妙,手中长刀唯南忆可与之过上数招。她与南忆二人对战半月,各有输赢,到最后竟生出些英雄相惜的情分来,上书靖皇请求招降南忆。靖皇允了此事,那女帅便几次告知,意欲将南忆招至自己麾下。
书信在案,赤魂也不是没有旁敲侧击地劝过,却次次被南忆冷言回绝。
此番风骨的女子,蹈锋隐血,傲霜斗雪,诚然不可多见。
见赤魂半晌不语,南忆哄慰道:“莫要忧思,那一日不会来的。我还等着彼时天朗气清,与你共栽红梅。”
可偏偏那日来的如此快。
靖军在昭都城外又僵持了半旬后,整兵来袭,如有神助,不到三日便攻破了城前的阵法,直攻至城门口,眼看着便要形成围城之势。
阵破那日,天降大雨,南忆孤身立在城楼上,目光穿过雨帘落在城下,所望之处皆烽鼓不息。她满目血色,闻到的都是血腥气,一身鲜红的战袍早已被风雨浸湿,高束的墨发贴垂在肩背上,只显得盔甲下的人更加精疲力倦。
她转身走下城楼,笔直的官道上,玄希亦未掌伞,在雨中向她走来。
二人行至一处,玄希长叹一声,“这便是了。”
南忆只觉得他周身便是哀凌之气,再无半点当年的年少英姿。
“皇上放心,臣必定死守到底。”
玄希只是摇头,“皆是无用之举,你心下了然。”他又怔怔地看了南忆一刻,才道:“南忆,趁还来得及,你走吧,去哪里都好,卸甲归田,去过我过不上的清闲日子。你、你切勿因少年情恋而误了一生。”
南忆听他已弃了尊称,眼底含泪,“皇上莫自责。我会守着昭都,也守着你。”
当晚回府,南忆召赤魂用膳,起身为他斟了一杯酒。
他惶恐饮下。
南忆浅笑,与他对饮几巡,道:“赤魂,如今靖军已攻至城外,恐怕昭都不日将破。我为臣子,必然与昭国共进退。今日我便要送你离开昭都。”
几句话听得赤魂手脚冰凉,他沙哑着嗓音,急道:“不可!侯爵怎的又是如此?我只想陪着你,绝无后悔。”
南忆摇头,“我不会让你命送于此。”
赤魂伸手紧紧抓住南忆的袖角,“我知道,侯爵留下是为了皇上。你为了他不顾自己安危,我为何不可为你抛却性命?”
南忆轻轻挣开他的手,“你与我是不一样的。我心中执念太深,抽身不得,可你生于朝堂之外,不必同我一般。那日你说,你在我心中难有方寸之地,其实你于我早不止于此,你是我的常随,我又岂会对你那般漠然?只是,赤魂,我对你,到底是......”
她止了言。
她对他,到底是毫无情爱。
寻思半晌,她道:“我注定尸埋昭都,若能护你周全,我也可安心。”
赤魂还想再辩,谁知下一刻只觉得天地颠倒,方知她用的是九曲鸳鸯壶。可身子已软倒下去,伏在了桌上。
“赤魂,你莫怨我。”南忆语气温吞,“我今日算是了却你的念想,来日,你记着为我种下那一树寒梅。”
三日后,靖军大破昭都。
南忆与玄希双双持剑,并肩与攻入宫中的靖军厮杀几个时辰,直行至那树桃花下,才将敌军暂且避开。二人背靠着树干喘息,早已负伤力竭。
看着悠然飘落的绯色花瓣,玄希忽然笑起来:“南忆,像不像你我年少时,每日练武后躲在此处偷闲的光景?”
“像。”她也笑。
她忽然想起来赤魂的那句话。
没有你,还要命做什么?
那一日,她将已人事不省的赤魂自偏门送出城外,看着载他的马车远去,她扭身返回城中,叫人封锁城门。
此生恐怕再不会见到他了。
她到底放不下玄希。都是心甘情愿。
园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南忆与玄希却只是依偎着站在春蕾下。生死有命,岂容人抗,飞刀于瞬息之间挟着劲风而来,势如破竹,直刺入玄希的胸膛。鲜血迸溅而出,他闷哼一声,直倒下去。
南忆随着玄希半跪到地上,将他捞在怀中,唤他的名字。玄希半躺在她膝上,挣扎着抓住她的手,呜咽了一阵,未将喉中声响连成句,便手臂滑落,头偏至一侧,止息身亡。
有人自林外缓步而来,南忆双眼噙泪,抬头去看。水光模糊中只见来人一身白衣,宽袖轻拂。泪水滑落,人影才渐清晰。
正是赤魂。
她惊怒至极,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所有的痛楚压在喉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赤魂的身影越发飘然,不甚真实。
“南侯。”他行到她身前站定,“在下靖王麾下死士。”
南忆只觉心中一道深痕蓦然血肉模糊。
难怪。
原来从她与他相遇之时,便都是棋局。他本是细作,在她身侧隐匿为一身羸弱的常随,可放出她营中空虚的消息引北鞔人来攻的是他,看到玄希的圣旨从而设下埋伏致十万镇远军命丧葬鹰谷的是他,仿画了她的城防图助靖军破城的也是他。
南忆怒极,手中长剑撑在地上,勉强站起身,可一口鲜血喷出,血迹溅到他雪白的衣襟上,在他心口处留下一处猩红。她身子斜了斜,又软倒下去。
已是败局。
“南忆,”他颤声,“我知你恨我。”
南忆挣扎几下却站不起身,知已无力回天,反笑道:“我为何要恨你?各为其主罢了。”
她连恨也不愿给他。
身侧红桃盛开,他满心苦涩地蹲下身,“南忆,和我走,我可保你离开昭都,将往事忘记。”
忘了昭都,忘了玄希,也忘了他。
南忆摇头,“忘记?不可能了。”寻根究底,是她错信于人,致城破国亡。那十二万将士,生养她的故土,少年竹马,叫她如何能忘?
就连玄希胸前的那把匕首,都是那晚在雪域北鞔人来袭时,她亲手放在他手中的。
南忆面色苍白,唇畔带血,转而望向地上的玄希。她在灼灼桃色中凄然一笑,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划向自己的脖颈。
血珠迸溅,鲜红的衣袖翩然带起半空的桃色玉瓣,旋即倒地。
他飞身上前将她抱住,嘴唇开合数次,却没声响。
他静默,怀里的人倒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胸口起伏着发出几声似呜咽般的哀鸣,最终颓弃地止言,将脸别开,转向另一侧的玄希。
他低头唤她的名字。
怀中人默然,似乎是厌倦了,再不愿听他讲话,也再不愿回答。
他见状凄惨大叫一声,声音震起周遭桃瓣朵朵。
还有话未讲尽。
时至今日,他对南忆的情意是真。他自知居心险恶,她却赤诚,几次三番将他送离战场,只为了保他平安。她一颗心剔透无暇,他自知周身恶浊污秽,相配不上,唯愿护她平安。
他出身戏班曾为娈童的故事是真,而后成为死士,被靖皇豢养,亦是受制于人。
不说也罢,他想,什么解释都苍白无比。
若真诚心,本可以告诉她的,何必等到她国破家亡之时。
受制于人一生,早已经习惯了听命行事。
那是打不开的锁,谁都斩不断。
至此,昭都城破,大昭亡。
昭皇玄希与镇远侯南忆双双过身于宫内,昭皇胸口一把玉柄短刃,女侯自刎而亡。靖军发现二人时周遭空无一人,只余二人紧紧相依,躺在一树桃花之下。
靖帅感此情谊,下令将两人合葬,入昭国皇陵,后来又有不知名的人在不远处种下一树梅花。
此后年年岁岁,每至冬日,那红梅必然开得极盛。
映着二人栖身之处的碑文。
甘愿陪君双化骨,辞别人间赴黄泉。
风虐雪骤的夜晚,冰寒沁骨。男子一身红衣,散发赤足,腕上锁着铁链,倚靠着铁笼席地而坐。
靖皇狠厉,在吞并昭国后决意攻下已被北鞔占据的雪域。故命他再为细作,重演娈童,再次潜于北境鞔人营中。
于是,兜转经年,他又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身侧的数名少年彼此依偎,黯然垂首,他却独自靠坐在笼边,额角抵着冰冷的玄铁。
又蓦然忆起与南忆初见那日,她一身红衣银甲,袍袂上点点梅香,于黑暗中走来,一剑斩断他身上的枷锁。
但他等不来她了。
他笑起来,一双狐眼略弯,薄唇轻抿,笑得极好看,可总带点凄凉的意味。
他侧脸透过铁栏看那开得正艳的红梅。
赤色犹烈,魂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