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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逆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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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昔闻扬手摘下凤翅盔,顺带着解开了束发的带子,在疲惫中仰了仰颈。凌乱乌黑的发倾泻在冰寒的铁甲上,额前几缕被风拂着挡了容颜,稍露出飞扬的眉眼。
她迎着春日午后的暖风和掀凌半空的桃瓣而立,身前是已经死去的大昭皇帝和女侯。
年轻男子无力地拥着他的爱人,躺在他破败的江山里,粘稠的深红从他们苍白的肌骨中流出,翻烂的血肉彼此融在一起。他们已在人世间走过一遭,在无边的绝望中尽全力拼斗了一回,现在消融在无奈而悲痛的结局中,而后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燕昔闻垂眼不说话,她周围的靖兵便一个个低头立着。
无人知晓皇上为什么会让一个女人做大靖兵马的统帅,只知那时,才至桃李年华的燕昔闻随父亲出征西漠,跟在数万男儿身后摸爬滚打了半年,终在父亲重伤、兄弟被俘之时凭一己之力攻下敌城,直至周边部族悉数求和归顺后才肯回朝。
高殿上,一向冷峻的明尊帝未发一言,狭长的眸端详了跪在金阶前的燕昔闻半晌。在群臣的汗就要滴落在地时,皇帝竟让人递了金印和一品冠服册宝下去。
众人在愕然间躬身道贺,不知谁叫了声“女帅”,皇座上的轩辕昇一双深眸立刻横睨过去,眼角散的就是刀子似的冰渣,吓得那些人一个个缩首后退,往后只敢称一声“燕帅”。
从此,燕昔闻便是大靖第一位入朝为官的女子,入主帅府,位列一品官员,每日上朝,端七梁冠,穿绯色狮子袍着玉带,手中掌靖都兵马四十万。
在军中,燕帅便是绝对的权威。
这么多年,手下人早已经领教,他们燕帅的能耐绝不止是能拥有皇帝的袒护。她掌帅印,是因为她就是领军的人才。
燕昔闻伸手揉了揉后颈,目光扫过立在桃树旁的白影,道:“择日将他二人葬于一处,入昭国皇陵,供奉牌位。”然后她话锋一转,“昭宫干净了吗?”
昭宫中的人根本所剩无几。靖军一路攻城略地,昭都中早已人心惶惶,就连官员都跑了大半。后宫乱的更甚,有身份的几乎一个没留。
副将推搡过来一个人,回禀道:“燕帅,宫中权贵只剩此一人。”
那人被推在背后,脚下不稳,踉跄几步后跪倒在燕昔闻身前。
妃色的宽袖划过燕昔闻的指尖,狼狈地落在地上。
女子长发半散,一身衣裳和枝上粉桃颜色无异,默然跪坐在纷飞的花瓣里,一动不动地望向身侧相拥长眠的玄希和南忆。
燕昔闻当下冷了眉心,周围人赶忙走动起来,地上被清理干净。然而女子仍未转身,只在青丝隐乱间露出半张苍白的侧脸。她唇瓣半掀,极小声地说了句话:“原来,他是长这样的。”
燕昔闻皱起眉,又候了少顷,出声问道:“这位娘子,姓甚名何?”
女子一时未答。
副将看了看女子呆跪的侧影,想起玄南二人,心道此女国破家亡之时,竟纠于儿女情长,不由得生出厌恶,沉着气吼:“大胆妒妇!大帅问话,尔安敢不答?”
他声音洪厚,地上的人双肩微颤,垂在身侧的手无力的抓了下。燕昔闻回头扫了一眼,那副将登时闭了嘴,只见燕帅眉眼淡漠,反问道:“你带来的人,连身份也不知道嚒?”
副将立即在她身侧躬下腰,“禀大帅,此人是昭国侍郎之女,昭皇之妃,唤作洛念欢。”
燕昔闻点了下头,道:“洛氏娘子,还请回身。”
洛念欢发间的钗在日头下晃乱了人眼,却被展露出的娇颜夺去了颜色。她抬起下巴望向燕昔闻,一双明眸中不见情绪,浓密睫羽微微颤抖。
是燕昔闻许久未见的婉柔。
她没说话,望着洛念欢,洛念欢也望着她。
名震八方的女帅居高临下,肩头落了几片粉桃,铁甲沉重,黑发却纷乱在阳光和碎叶微风里。长眉飞扬,凤目中略带倦气,盖不住的是英武之姿。
是洛念欢从不敢想的飒爽。
两人都在一眼的时间里晃了神。
燕昔闻抬手捋了一把发丝,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昭宫是不可住下去了,”她轻掂手中的头盔,声音轻缓,似乎是说给洛念欢,又好像是说给自己,“你便,暂且住到我那里。”
燕昔闻行军规矩颇深,虽破昭都,却命军队驻扎城外,只率几名将领和几百将士入城寻了空置的宅子来住,待皇上新立布政使司方能回朝。
她侧身,吩咐将人带过去。
副将几步上前,没等洛念欢反应便伸出手抓着她的胳膊将人拽起来,便要往林外走。女子被挟着,云鬓不稳,慌乱间珠钗散落。
“好威风。”身后的燕昔闻冷哼一声,“想必是枪伤痊愈了。”
副将立刻松了手,右肩似乎于一瞬沾了痛。当下便忆起当日在昭都城前,那南氏女侯策马而来,不出五合便一枪将他挑落在地。
粗犷的汉子满脸羞愧,急忙收起神色,还算恭谨地带人去了。
无人的园中,燕昔闻弯腰将落在地上的珍珠钗捡了,净了上面的尘,就这么摩在指尖。
战火未曾危及城中百姓,善后的活儿不难做。燕昔闻在黄昏渐逝时进了院,身后跟着两个从昭宫里带出来的丫鬟。
底下人已备了晚膳,就放在她屋内。燕帅不喜人伺候,行军时更不会带婢女婆子,所以底下人放下饭后便一个个垂首站在廊下,不敢留在里头。
燕昔闻上阶,伸手一指,把两个丫鬟交给他们,独自掀帘进屋。
这一入便看见洛念欢立在桌前,见她进来,便提裙要跪。
“做什么?”燕昔闻皱起眉,伸出手去扶洛念欢的小臂,在仓促间成为了她的支撑。燕昔闻道:“我非昭国人,更不是你主子。”
洛念欢站稳,燕昔闻瞥了眼饭桌,见只有一副碗筷,再看洛念欢,见女子发仍乱着,裙摆上还沾着尘泥。
她皱了皱眉,道:“我已遣人寻过,却未在城内找到洛家的人,想必是已出城去了。你可有旁的去处?”
洛念欢苍白着面摇头。
“无妨。”燕昔闻声音和缓,“这里就这么一间院,我让人在旁屋给你收拾了住处,有两个丫头给你用,都是昭宫里的,想来该伺候的好。饭菜让人送进你房里,用了再梳洗更衣。我也在,有事唤人,旁的事以后再议。”
洛念欢福身谢过,刚要往外走,却被燕昔闻叫住了,问:“你不曾见过你们南侯?”
洛念欢转过身,知她是在问自己先前在宫中说的那句话。她道:“不曾。”
燕昔闻的手不自察地摸了下袖中的珠钗,道:“我虽与南侯不识,却有幸与之几番博弈,觉得是位雪胎梅骨、丰标不凡的女子。今斯人已逝,你便也莫要再......”
她早时在昭宫中瞧着洛念欢一副呆凝的样子,想必是对于玄南二人之事介怀,便想劝上一句。可这话一出口她也觉得不对,看着自己心爱之人拥着其他女子阖眼长逝,论谁也不好受。她从未涉足情爱,又有何颜劝慰。
洛念欢轻轻摇头,皇上和南侯心意相通,本为佳话,她不是不知道。
她轻声道:“我今日说的,是皇上。”
燕昔闻挑了眉梢,“你从未见过玄希?”
“我入宫那日,他连我的盖头也不曾掀开。”洛念欢疲倦地倚立在半挑的门帘边上,声音柔缓,“他已有了心爱的女子,心里再容不下其他,我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更不知道他心爱的女子长什么样子。”
她笑,最终道:“所幸,今日见到了。”
她在天色压盖下来的昏暗中望过来,和燕昔闻目光交汇,两个人就这样默然将眼停驻在对方身上。
“如此,那真是……”燕昔闻低声答了一句,却不再往下说,待洛念欢出去后才低低地说了句话。
“……挺好的。”
月落参横,燕昔闻刚自屏风后转出,还湿着发,就听见旁边屋里似乎摔了东西,紧接着院子里一阵脚步声。
她穿上氅衣打开门,这个时辰院子里本该没人,此刻闹了声响,几个守夜的兵提着刀跑进院子。他们围在洛念欢屋门口,碍于是男子不敢进去,一个个皱眉探首。
燕昔闻走过去,尚还滴水的发梢在身后的青石路上落下点点珠光,弄的士兵们更不敢抬眼。她推门入室,便见屏风后的地上摔了茶盏,几步绕过去,就看洛念欢只穿着中衣,被那两个昭国丫鬟按在座上,微湿的发被一只手狠狠抓了往后扯,让她只能仰头。嘴被捂着,女子绝望的痛呼卡在喉咙,纤弱的身子在两人的压制下挣扎不得,眼睛无力地睁开闭上,泪水盈了眼,几乎要滚下来。
燕昔闻一掌拍在身侧的屏风上,那屏风登时断了支架,轰然倒地。她眼中露出戾色,喝道:“在做什么!”
两个丫鬟回头见是燕昔闻,立刻吓得缩回手脚,跌跪在地。混乱间从袖子里掉出几支钗环首饰,竟都是洛念欢原本戴的。
燕昔闻回身,对守在门外的近喝卫道:“还不给我拖出去!不饶!”
精壮的护卫飞快地将两个丫鬟捂得嘴往外拖拽,没人敢再留,在退下时轻轻关上了房门。
屋内洛念欢趴伏在妆案上抽泣喘息,长发凌乱地贴在脸和背上,眸子里痛苦未散。
燕昔闻动作迅速,脱下大氅披到她肩上,在人身侧蹲下身,纤长的指替她捋顺了发丝。见洛念欢在她伸手的一瞬间向后瑟缩了一下,燕昔闻的动作便又轻缓几分,冰凉的指尖掠过那白皙脖颈上滚烫的肌肤,慢慢扶着人坐直身子。
洛念欢浑身的颤抖渐渐停下来,泪水却无声地汹涌而出,有几滴打在燕昔闻手背上,散落成星点的水渍。燕昔闻从袖袋中拿出巾帕给擦,洛念欢哭得伤心,她也不停手,洛念欢流多少泪就给揩去多少。
良久后洛念欢睁开了眼,却在对上镜中那个苍白憔悴的自己时又慌张地移开了眸,将头偏向一侧,看着蹲在身前的燕昔闻。
燕昔闻没起身,抚着她的发,仰颈看回去,温声道:“人都给拖出去了,日后我留神,不会再有事。”
洛念欢点点头,哑着嗓子道了声谢。燕昔闻把手里的帕子放到她手里,俯身把散落一地的首饰捡起来,却听洛念欢道:“不要了。”
燕昔闻抬起头,看洛念欢一双眼又泫然欲泣,便扬手将东西往屏风外摔了,点头道:“好,不要了。一会儿我都给扔出去,明日给你弄新的来。”
她顿了顿,垂眸从袖袋里掏出了什么,轻轻递到洛念欢面前。
“我现在就给你一个,”她道,“保证干净的,没人碰过。”
洛念欢伸手接过来。
正是她今日掉在宫里的那支钗。
一室静谧中,两人四目相对,湿漉的长发带着寒冷的水气,弥飘在身周。
洛念欢痴看了半晌,轻轻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燕昔闻也一笑,左手附在她脑后,问:“好点儿了?”
洛念欢微微点了点头。
燕昔闻站起身,又把洛念欢扶了起来,伸手把氅衣给她拢紧,道:“去净手洗脸,早点入寝。”
等洛念欢从后面出来时屋内原本一地的狼藉已经不见,只剩烛火燃得漂亮。燕昔闻正侧对着她坐在桌案前,她的发不似寻常女子般长,此时还没干,堪堪垂触在蝴蝶骨下,一缕缕流盈着水光。
洛念欢呆看了片刻,又返回去拿了软巾,递到燕昔闻身前。
燕昔闻道了声谢,接过巾帕附在发稍,抬眸正色看了洛念欢少顷,道:“你身份尊贵,这点谁也改变不了,自己也不必忘。”
洛念欢听得一愣,胸口生出酸涩,睫下濛层水雾,黑白分明的眸就这么湿漉漉地望过去。
燕昔闻被烛火染上一层暖光,冲着床榻扬了扬下巴,道:“歇下吧,我就在这里。”
洛念欢睡得不好,自合眼便被噩梦纠缠。她心里犹记晚间的狼狈,头疼得厉害,汗水闪烁在乌鬓间,在半梦半醒间混乱着挣扎,被所有人抛弃的无助将她吞没。
一片昏沉中,那两个丫鬟又折返回来,伸着手过来抓她。她不再是主子,被她们用力踩在脚下撕扯着打骂,怎么呼救挣扎都没有用。昏光中她似乎看到了父亲和兄弟,他们向她投来悲悯的眼光,却骑着马从她身侧呼啸而过,似乎根本不认识她。洛念欢无力地躺在地上,伸出手,在无助中抓住了谁。她分不清是梦境与现实,只能拼命地抓紧人。
后来身上痛逐渐褪去了,她一低头,竟见一身嫁衣,身侧似乎还有其他女子,而皇上站在她们身前,温润的脸上面无表情,冷言让她们退下,说他谁也不会碰。周围几个妃子哭声一片,跪着求他不要走,那长身挺立的男子却连一眼也不愿看她们,转身走上玉石长街。
那长街的尽头,站着红衣银甲的南侯。
洛念欢没有哭求,安静地蜷起身子。到头来,她的夫君心有所属,她的父兄弃她如履。她被囚于闺阁,又被困在后宫,明明什么都按照应该的做了,却最终一切都失去了。
她想睁开眼,却丝毫不见亮光。恍惚中有人在她身体下坠时接住了她,成为她通体冰寒边的唯一温暖。
那人出声唤她“洛氏娘子”,后来又变成“念欢”。
她紧紧地抓着那人的手,借力将整个身体都蜷过去,极缓地从梦魇中走了出来。
洛念欢睁开双眼,模糊中见床边坐了个人,仔细一看竟是披着氅衣的燕昔闻。
她再一偏头,才见两人的手紧握。
她想抽回手,却被燕昔闻拉住了,伸出另一只手帮她把被子拉好,又试了她的额头。微凉的指触到肌肤,缓缓漾开涟漪。
燕昔闻收回手,道:“没发热。”她看一眼窗外,“还不到卯时,再睡两刻,若起来了还不舒服我去叫大夫。”
洛念欢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见燕昔闻眉眼间不容置疑,涌上来的倦意也让她敌不过,便就这么睡过去。
等她醒来时朝阳已升,燕昔闻却还在,人倚靠在床边睡着了,没松开她的手。
洛念欢在曦光中看着燕昔闻,那人此刻卸了甲,穿着软衫,美得不像话。乌发细肤,长眉入鬓,轻阖的眉眼也挡不住妩丽。
她又看了看两人紧握的手,唇抿出一个十分好看的弧度。
心里也不知道哪儿轻轻动了动。
她就挪了指,与燕昔闻十指相扣。
洛念欢没病起来,就是精神不好,住在小院里静养。底下人变得恭敬有加,大抵是因为那晚燕昔闻动了怒的原因。
燕昔闻居要职,城中大小事宜都落在她身上,每日归得晚,可洛念欢偏偏等她回来才肯歇。有时候人都趴在桌上睡着了,还守着廊下亮着的那盏灯。
日子就喜过成习惯,也最怕过成习惯。
半月过去,大靖委任的官员南下,燕昔闻便可归都。布政使到来,燕昔闻不免设席饮酒,回来时已是深夜。
她身上带酒气,坐的离洛念欢远了些,隔着几盏烛灯望着人,道:“三日之后,我就回靖都了。”
洛念欢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鬓边垂下的珍珠晃在烛光里。
“我想问你,”燕昔闻此刻颊上略带酡颜,话也问得大胆,“你是否跟我走?”
“我跟你走。”洛念欢答得快,话音里带着颤。她似是从未如此急切地说过话,说完就耳目通红。
“当真?”燕昔闻侧首,“你休勉强。”
“当真。”
燕昔闻手扶在膝上,向前倾身,问道:“我破昭都灭昭国,你不恨,还愿意跟着我,为何?”
这是她这么多天想问又没敢问出口的。
洛念欢低着头,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这帕子。
还是那晚燕昔闻放到她手里的。
她轻声道:“你问为何,我也不知。有些事,就是说不清道不明。”
满室的暖光中,不知是否是醉意涌上,燕昔闻眼角染红,勾起嘴唇。
动身那日燕昔闻备了马车,伸手为洛念欢挑了车帘,在错身时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故土上的东西是想要带走的。
洛念欢垂着眸,扶着燕昔闻的手臂上车,道:“没有了。”
周围人多,燕昔闻眉眼间一派冷色,撤开手让藕色的软帘为洛念欢隔出一方天地。
马车走起来,昭都被抛在身后。
洛念欢坐在车内,犹自低笑起来,直笑得眼中含泪。但她抬手拂过鬓边垂晃的珍珠钗,没让泪落下来。
队伍停下休整时洛念欢伸手去掀车帘,却与一人的手触个正着,一抬眸就对上一双英气的眼。
谁也没抽回手,微怔着,又都觉得彼此间挑明了什么。
再出发时,燕昔闻将人带上了自己的马。
她手臂一伸,就把人环住了。
燕昔闻战功赫赫,自昭都归后便被加封为异姓王,由明尊帝亲自赐号“岁安”。如此一来,她便是靖都中屈指可数的权贵,身居高位,掌控重兵,高位与实权一起握在手中。
还是个女人。
此事在朝堂中掀起涟漪,世家中有几人耐不住呈书上奏,却都被皇上冷言驳回,甚至放言,“皆为家国,何分男女?”
如此明目张胆的袒护,谁还敢再说半句。
那些人明里不敢有动作,便在暗地里等着,是铁了心想给岁安王使绊子,好落了口舌再去回皇上。燕昔闻却仿佛不知道这些争斗一般,每日如常,看她漫不经心,实际上那些明枪暗箭都被她挡了回去。
这么多年,谁也不是吃素的。
朝堂上动不了岁安王,便有人打起了婚嫁的念头,想着让燕昔闻嫁进哪家,亦或是被皇上收进后宫。可这事全凭皇上,而明尊帝又哪是能让旁人左右的主,于是这话谁去说,怎么说,都是有讲究的,一时间谁也不敢先开口。
有人想让她穿嫁衣的事燕昔闻不是不知道,但是她懒得理,也不愿意想。
直到有人提起洛念欢的名字。
据说岁安王从昭都带回来个女子,是昭国官员之女,昭皇之妃。此女按理说应以战俘之身关押受审,却被岁安王安置在府中,谁也不让见。
可靖都中不少人都看见了,岁安王归都那一日,是和那女子共乘一骑进的城。
有关岁安王和昭国罪妃的传言悄悄散开,甚至有人直接去面问燕昔闻。燕昔闻没动怒,也不否认。她再清楚不过,这些前来询问的人都是些赤诚的官员,对她不乏敬意,都劝她将人舍弃,禀明圣上后将洛念欢下狱,莫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人拿了把柄。
若是下来个通敌的罪名,这事就大了。
燕昔闻在心里掂量,她不可能交出洛念欢,但那些在背后拿捏口舌的确实麻烦,让她不自察地皱眉。
她在洛念欢那院门边站住了脚,有些疲惫地抱臂斜倚在石墙边,往里面看。
院子里安静得很,就听着有不知名的鸟不时叫上一声。洛念欢微微仰着脸站在木廊下,身前是开得正盛的栀子花。她披着素缎的披风,衬得点了胭脂的唇愈加娇饶,可面颊上少血色,眉尖未舒,看着带倦气。
燕昔闻站着看了一会儿,走过去同洛念欢一起进了屋。她身材高挑,走在洛念欢身前,将人护得严实,让春时的风也近不了身。
燕昔闻坐在贵妃靠上,转着身,后面洛念欢纤指为她整发。两人谁也没说话,就听着门前的珠帘叮当。
这玉珠垂帘还是洛念欢搬进来时燕昔闻特意让人换的,洛念欢是自小娇养的女儿,她愿意宠着。
“昔闻,”洛念欢这边弄好了,在燕昔闻转过身来拉她的手时垂眸道,“你刚封了王爵,正在风口浪尖上。”
燕昔闻抚着她的指尖,“嗯”了一声。
“你该......”朝堂上的事,洛念欢也明白。她想了想,觉得不该用“避嫌”这两个字,毕竟要走的不是燕昔闻。她踌躇片刻,道:“我要你平安。”
燕昔闻低头看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洛念欢与燕昔闻对视片刻后移开了目光,脸色苍白,似乎是放弃了一般轻声道:“将我交出去吧。”
燕昔闻皱眉,更加冷颜。她伸指捏抬起洛念欢的下巴,望进那双明媚的眼,“念欢,难道在你心里,你我之间还比不上那些流言蜚语?还是,你不信我能护得了你?”
洛念欢微微摇了摇头。
燕昔闻长睫颤了颤,鼻尖捕捉到女子鬓边栀子花的清香。
突然就酸了眼眶。
真奇怪啊,她在军营中流汗流血时都没有哭过。
燕昔闻的帅位不是顺理从父亲那里继承的,那个位置从来就不属于她。她父亲重子嗣,宁愿在她那些废物兄弟身上倾注心血也不愿教她,饶她是天生将才,一身本领,心意再坚定,也不会将她领上朝堂。
直到西漠一战。
那一战,她跟在父亲和兄弟身后,受尽所有人的嘲辱,就是不肯放下手中的刀。军队中从来没有过女人,她就像个男子一般对待自己。她从来没有掉过眼泪,却也会在夜晚银盘独耀时站在一望无际的金黄中仰颈默叹,在心中问了无数遍为什么,也给了自己无数个答案。她默声念着,是因为自己武艺不精,是因为自己用兵不熟。但每一次回答,她都避开了女子这两个字,在她看来,那从来不是个答案,只是个借口。
燕昔闻从始至终都没忘记过自己女子的身份,但也闭口不提。
她享受钢刀的寒冽,也喜欢娇花的颜色。
大漠上,父亲受重伤昏迷不醒,长兄被俘,被敌军吊在城墙之上以作要胁,要燕氏受降。燕家子一个个吓得缩成一团,没人愿意出来主事,也没人敢做决断。要救兄长,便是弃家国于不顾,换回的只可能是几万兵士的尸体,可不救人,父母那里又如何交待。
那一日,她披风赫赫,于一片死寂中走上帅台,伸出在风沙肆虐中变得粗糙的手,抚上帅印。
她终于笑起来。
生死抉择,她与大靖站在一处,在两军对垒间冲着城墙上的身影嘶吼道:“兄长,昔闻对你不住!”
而后一箭射在他的心窝。
距离太远,她甚至看不见兄长的血,只知道跟在那一箭后奔出的,是万千靖国的战士和她生平第一次的胜利。后来,她父亲的兵变成了她的兵,再后来,她不用再站在任何人身后,飞身武官之首,直面金阶。
她的父亲因为兄长的死而恨足了她,她搬出燕府,成为孑然一身的大帅,没有再回头。
“你看,”她抚上洛念欢的发,“没有人生而无畏,不过是看愿不愿意,敢还是不敢。”
洛念欢默然,燕昔闻又道:“念欢,我们是这般像。”
她吞沙咽血,她受困闺阁。
父兄挡住了燕昔闻的志,家国囚禁了洛念欢的身。
她脱离了燕家,甚至背上了他们的恨,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而她成了亡国之妃,无家无国无夫无主,才得以破笼而出。
洛念欢一偏头,泪就顺着脸颊滑落下去。
“是啊,”她哽咽着,握住燕昔闻的手,“我们是这般像。”
“我去面见皇上,”燕昔闻抹掉她的泪,与她额头相抵,“若是他不同意,我便辞官带你远走高飞,到没人管得着我们的地方去。要是皇上与你我为难,大不了......”
洛念欢笑起来,道:“大不了死在一起。”
在最娇美的年华里,她们蓦然发觉,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
她们要拼命争取。
明尊帝很快召燕昔闻进宫。
她身着朝服,进堂后掀袍跪下行礼。轩辕昇正独自饮酒,没抬眸,长指一点桌案,示意她坐下。
轩辕昇鬓边已生白发,却不显老,眉眼依旧冰寒,却衬得人愈发明烈。一双眸幽深得让人不敢直视,看向谁便给那人一背脊的凉意。
他没让燕昔闻饮酒,知她也没这心思,只淡淡道:“那位洛氏,说一说吧。”
皇上问起,燕昔闻便答,说是昭宫里见到的,无依无靠,为人却干净,就给带回来了。她想了想,又道:“还求皇上能留她在我府中。”
其实她心里也没底,昭国旧妃,入了靖都不仅不受押,还还留人在府上,实在引人遐想,名不正言不顺。
她等着皇上发难,却听轩辕昇道:“你的人,你看顾好。莫和昭国旧臣之间出什么事,否则朕拿你是问。”
这便是允了。
燕昔闻想起身行礼,轩辕昇抬手止了,道:“再说一说你的事。”他给自己倒酒,“满都满朝的少年王公,可有想嫁的。”
在这儿等着呢。
燕昔闻垂着眸,道:“皇上于臣恩情浩荡,臣当尽忠一世。”
轩辕昇看了她一眼,道:“燕卿不必为朕守身。”
“臣,”燕昔闻思量着这话怎么说,“臣从未曾和哪位公子来往,故此......”
“此事好办。”轩辕昇声音舒缓,“朕找人将适婚的都入了画像,你挑,再去见,不行便换,总有能成为心上人的。”
燕昔闻明白了,皇上怕是早已知道了什么,手段高明,说话好似钓鱼一般,不疾不徐,却让她心下慌乱。此番一来二去,轩辕昇就是要她的话。她被看到了底,自知算计不过,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答。
“休遮掩。”轩辕昇就是要听她自己说。
“皇上,臣已有心上人。”燕昔闻手指蜷成拳,“但是,我与那人之间,恐怕无法嫁娶。”
轩辕昇微微皱眉,“既是两情相悦,嫁娶又岂是要事?”
他就是要逼她一把。
燕昔闻鬓边渗出了薄汗,她咬了咬牙,忽然放下了什么一般朗声道:“回皇上,那洛念欢,便是臣的心上人。”
这话说出来,当真痛快得很。
皇上应与不应,她燕昔闻都已经是这般了。
轩辕昇闻言竟轻勾了下唇角,“认准了?”
“认准了。”燕昔闻忽然一身轻地笑起来,“做不做大帅和岁安王,都是她了。”
“嗯。”轩辕昇指尖轻叩桌面,没顺着她的话说,转而问道,“那怎么时才闪烁其词。”
燕昔闻躬身,“臣并非有意欺瞒,只因一切未成定数,周遭阻挠颇多,故此才有所顾虑。”
“你口中的阻挠,是怕名分不正,惧俗世眼光。燕昔闻,朕明白地告诉你,身为女子,无论你做什么,或是爱上谁,天下人都会用各种各样的规则来束缚你,用伤人心魂的语言来阻拦你。他们宁愿你满口谎言也不喜你明着破例,这便是人间最恶心也最残酷的道理。”轩辕昇微微仰颈,颚下紧扣的墨色立领挡住了白皙的脖颈,“可你,燕昔闻,比任何人都要勇敢。从你越过你父亲与兄弟登上帅台的那一刻开始,你便已经逆了这俗世尔尔,如今还说什么无名无分,怕什么人言可畏。你想做什么便尽管去做,周遭人与你何干。你是挂帅靖都的岁安王,洛念欢就是你府中的夫人,随便你想铺张还是娇藏。天下人不许,朕许。”
“燕卿,”至高无上的皇帝捏着酒杯,眼中空洞,“不如抛了那些蝇营狗苟的桎梏。”
燕昔闻缓缓抬头,轩辕昇双颊微醺,长睫似有濡湿,眼眸却依旧寒冽得深不见底,半分涟漪也无。
她起身行了大礼。
人道君王无情爱,她也一直觉得皇上是个漠然的人。如今却看得清楚,那冰冷之下藏的,是隐于心底的炙热和深不见底的悲哀。
轩辕昇望着明堂外的春色,忽然轻声道:“茉莉就要开了。”
从宫里出来时落了雨,燕昔闻坐在马上看着成帘的雨丝。身前的街上行人奔走,溅起的水花湿了众人的衣摆鞋袜,灯笼少顷后一盏盏亮起来,在乌云投下的昏暗中尤显明亮。
燕昔闻策马飞驰,在一世烟火气里勾起唇角,湿透了的发丝在雨中扬起,在半空中散开细小的水花,又化作明珠纷纷落下。
快到帅府前,借着街上灯的昏光,她看清了门前立着的人,当下便笑得愈发肆意。
人道女子应秉父兄之命,遵媒妁之言,守夫君之志。
燕昔闻偏不。
她跃下马背,同时那抹湘妃色也下了台阶,在雨中奔过满地的泥泞向她跑来,昏暗中可见发间明珠在灯火月下闪烁。她张开双臂,和夜间星子般的人儿撞了个满怀。
她在雨中环紧了洛念欢的腰,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惹得人仰起头笑起来。
她们在倾盆中抛却前尘,踏上明媚的前路。
向前!酣畅淋漓地活!抛了这一身的繁重桎梏!
她们在世间走一遭,终究不过是乱一番天地,辟一处家园。她们遇到了彼此,便不愿再分开了。
如此简单,也如此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