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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优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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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逐渐陷落云中,长街上的灯笼一盏一盏亮起来,为沧州城外缓缓走近的一人一马照亮了来路。
马上人氅衣翻飞,肩头落了枯叶,大袖中携了暖风。
城门还没关,见来人往里去,守城的小将上前拦马要盘问。那人伸手将披风一堆,露出一双狭长微挑的眸。
小将立刻抱拳躬身:“顾二爷!”
他们都是安家军,马背上这位是和他们家三公子从小一起玩到大的,自然认得。
现在三公子是城主了,二爷倒还是二爷,仍是端着那副招桃花的长相,举手投足间率性依旧。
小将又抬头细看,忍不住抿了抿嘴。
怎么二爷眸中多了些倦气。
“顾二爷自昭都来?”小将问,偏头朝顾靖远身后望。
顾靖远端坐马上,知他在看自己是否带了兵马,冷哼一声道:“不必寻,就我自己。要打早打来了,还用等这三年?还是说你当我是一声不吭背弃兄弟的人?”
“我、我就是看看天色,这不是又暗了点儿。”小将有些窘,“二爷是找城主还是寻客栈投宿?”精明的兵紧紧握住钢枪。就是顾二爷要投店,他也得去禀告城主。这主儿三年都未曾来过,如今人到了,必然有事,至于什么事,他问不出,也不敢问。
马上人将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直接省了他的力气,“你且去通报,我找堇暄。”
小将忙拱手,回身招呼同僚过来伺候,快步跑着进城去了。
顾靖远留在原地,远远地看沧州城内的景象。这会儿街上的灯笼都已亮起来了,天色还未全暗,化作一片沉寂的沽蓝,夹杂着苍白的暮云压下来。长街上有行人,边上三两个孩童,远远地隐约能听见几声笑。
冬日少暖阳,但沧州临海,地处南方,却有舒风暖意。此时这么一吹,竟生出几分惬意来。
顾靖远叹了口气,面前飘过一阵白雾,转瞬便不见了。
过了一阵,城中有人策马而来,没穿甲,身着棉袍,却是遮不住的魁梧,隔老远便喊“顾二爷”。这人曾经是安怀古身边的副将,如今跟着安堇暄,顾靖远是认识的,拱手和他打过招呼。
副将不敢耽搁,调转马头行至他身侧,将人领进城去,直奔安堇暄的住处。
一路上顾靖远一言未发。
副将侧首看他,心道。
这顾二爷变化也大。
到了地方,顾靖远下马,由副将打着灯笼领进了院。那院子从外面看和寻常人家无异,里面也素净的很,一色的青石铺路,庭中植一棵丁香树。此刻虽枝上无花,却已可预见花开时那绯色绚艳浮香幽雅的景,更觉风雅。
房门口垂着帘,副将把灯笼递给旁边的侍从,上前为顾靖远挑了帘子,自己没跟进去,待顾靖远进去后又放下,离院去了。
顾靖远半回首,冲身后已经被放下的帘挑了挑眉。
他记得这人从前是个糙汉子,如今却越发规矩细心。
安堇暄会教。
屋里的桌上已备下酒菜,其中有道顾靖远最爱的蒸鱼,飘着香,热气蒸腾,熏的人身上也暖起来。
“顾兄。”屏风后有人唤他。
声音和记忆中的有五分像,可到底沉了些。
“堇暄。”他回了声。
两人隔着屏风站,都忽然意识到,距离上一次他们如此打招呼已过三年。
屏风后的人走出来,穿着苍色绣云纹立领长袍,素色的珍珠扣一丝不苟系至喉结处,外罩藏蓝色宽衫,头上端戴白玉冠。顾靖远看着便暗叫一声好,这一身,像是把那汪洋穿上了身。
“顾兄。”安堇暄几步过来先躬了身,对顾靖远行了拜见兄长的礼,“那年的事多亏了顾兄,堇暄再次拜谢。”
这个礼,他该行。
顾靖远与安堇暄两人家中一文一武,顾父受勋左柱国,列文臣之首,安怀古掌兵权,位居绥宁公。二人门第相似,年龄又近,是一同长大的兄弟情义,顾靖远长安堇暄半岁,便是兄长的位置。三年前安堇暄要反这事都未曾瞒他。
彼时顾靖远几番抉择,最终暗中打点为安堇暄开了城门。
当日,他站在城上,眼看着自己的兄弟毫无留恋地奔远。
安堇暄心里一直没忘顾靖远的恩,这句谢却耽误了三年时间才说出口。
他也不管顾靖远是否微蹙了眉尖,犹自行完礼,上前为顾靖远褪了氅衣,又拉着人入席,道:“顾兄终于肯来了。菜刚布上的,快尝。”
两人相对而坐,安堇暄等着顾靖远动第一筷。
顾靖远也没客气,先夹了鱼。
味道甚佳,吃的人享受地微眯了下眼,对安堇暄点了点头。
二人斟了酒对饮,几杯后便觉得暖意上了身。安堇暄让奉在屋外的侍仆将帘子半挑起来,两人都捏着酒杯侧脸看屋外的院和树。
谁也没提过去的事。
顾靖远转头看安堇暄。年轻的男子端坐在灯旁,面上映了昏光,依旧是俊朗的剑眉星眸,可那眉间眼中掩着的情愫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双眼里不见了曾经闪烁的光。
他犹记三年前安堇暄杀出城时的样子,双眸赤红,刀锋上的血往下滴,让人一度以为再也擦不干净。
谁知三年过去,戾气悉数不见。
眸里身上反而颇具些前尘尽断的意思。
“堇暄。”他出声唤人,终究是要问的,“这三年,君身心安否?”
“身安,”安堇暄回过头,“心......尚可度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顾兄这三年如何?顾伯与你大哥尚在昭都?”安堇暄问话时眉宇间丝毫不见异样,提到“昭都”时也仿佛与之相隔甚远,伸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顾靖远暗了眸光,“我父秋时已去了。”
安堇暄身子僵了僵,垂手将把杯中酒洒在地上,是敬逝者的礼。
顾靖远微微欠身,算是谢过,接着说道:“自你走后,皇帝愈发暴戾。我哥罢了官,与我爹闹至翻脸,带着嫂子往西去了,也不曾来过信。我爹一病不起,我不敢抽身,在旁伺候着。只是他教我入仕,我只一味搪塞,吾不肖,未能让父亲遂愿。如此,自我起始,顾家便算是归隐了。这不,我在昭都日子酸楚,便到你这里来。”
他一口气说完话,捏着酒杯的手指都泛了白。
入夜还是冷的,屋外的寒悄无声息地进来,衬得极薄地温酒愈发烫人。顾靖远贪暖,像是要在酒中寻得什么依靠,仰颈连饮几杯,便挂了脸,眼中温得一片朦胧。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酒劲上来,迷茫道:“我不知......这抉择......”
安堇暄精神依旧,眸中却冷,淡淡地看他一眼,“顾兄这是还放不下昭都。”
顾靖远微微颔首,斟酌着怎么说。
当年北鞔人一日也等不及要战,裕宁帝没有求和的办法,是武将南侯挑了担子,率兵驱敌北境,这两年边关算是没再折腾。皇位于今秋易了主,新帝有心重振朝纲,可惜无人响应。
前有安公之鉴,大昭境内人人都怕了,能出一个南家守住边疆,已经算是大昭的福气。
顾靖远叹了口气,道:“如今南侯身体每况愈下,大小事务都是他女儿揽着,难免北鞔不会再动。况且还有靖国,那轩辕昇确实厉害。”
“南侯是个忠臣。”安堇暄放下酒杯,“南侯是个忠臣。不过既然他女儿成器,也算是有人给皇帝分忧。”
“但大昭到底是朝中空虚。”
安堇暄只答一个“嗯”。
顾靖远有意试探,道:“你这里倒是兵精粮足。”
“哦,来请我入朝廷的。”安堇暄不再看他,转脸盯着院中的丁香树,“顾兄且看我一城的百姓,近五万兵马,皆要照拂,恕我无力再助大昭。况且。”他止了言。
男子终于禅絮沾泥,在喉间苦涩中微红了眼眶。
他阖上眼。
恍惚间又见摇晃着的蔚蓝和被吞噬的红影。
顾靖远见状微急:“非也!我是有愧疚之心。”
安堇暄默然片刻后问:“因何有愧?”
“愧对昭都故土,我父夙愿。”
“啊。”安堇暄搁了筷,“你又怎知不会有朝一日有愧于自己。”
顾靖远呆了神。
安堇暄正色,“顾兄若真想回昭国入仕,我又岂会拦你,只劝你思虑周全。朝堂上殊死相争,昭都牢笼矣,想好再入不迟。”
二人相对哑然半晌,安堇暄沉声道:“既已离开,便是已做抉择,顾兄何必瞻前顾后。”
顾靖远却更加迷惘,又饮了杯酒,话音轻下去,“我如今也孑然一身,可还远未练成你那般的气定神闲。”
对面人笑道:“沧州城迎的就是孑然一身的人。至于气定神闲,我是没精神可提,与人老弃欲无异,你急什么?这一身气派英骨可别浪费了,好歹也是当年昭都城中文采斐然的顾二爷。沧州风雅之处甚多,你住下,且去观玩。”他顿了顿,又道,“顾兄,人贵在寻得开心颜笑享逍遥乐啊。”
这话,只有今时的安堇暄才说的出来。
好一个人贵在寻得开心颜,笑享逍遥乐。
顾靖远狭长的眸内含的是化不开的愁绪,他放下酒杯,觉得自己不可再饮了。
论起沧州城内的风雅之处,无人不提静川书肆。
这书肆胜在也奇在它的老板,是位姑娘,姓舒名音,具咏雪之慧,做的文章让城内外的不少人都受了教。于是雅客纷纷上门,有的还送了子女来求她指点,她也一概不拒,有客便请人入座论述品茗,又在书肆后辟了间小院出来专作教学之所。
掀帘入室就是满目的书,按种类归了架置着。顾靖远走着看了一圈,没见着人,他正想出声询问,帘子一动,又有客人进来。
那人见顾靖远在内,点头问了声好,从架上挑了本书,走到柜前拿钱放上,又拿过一边的纸笔写了几个字。
他刚要走,见一旁的顾靖远皱着眉看他,便道:“公子第一次来?舒先生这会儿想必是在后面讲课,抽不开身。先生忙,给定的规矩,要什么书尽管拿,都是明价,自行付钱便可,只需在此留写姓名和书号。”说着,一指柜上的纸。
待这人走了,顾靖远又转了转,见后边有偏门连着廊子,便伸手推门入了。
廊没多长,走几步就是一间小院,正中一池清水,此刻结着薄冰,上面石桥连着水中央的单檐双亭。亭内设席放案,端坐了四个人,三男一女,皆是少年模样,都正低着头写字。
少年们对面坐着一名女子,面前置案,正拿着本书看。
这便是那舒先生了。
素衣素容,侧脸恬静。
顾靖远没出声,也没回书肆,就倚在廊下看着。
风过,女子未紧束的发被撩起几分,顾靖远心里动了动,仿佛那柔软细碎的发丝此刻扫撩过的是他的指尖。
两刻过去,学生们纷纷起身将手中宣纸放到舒音案上,又一齐向她行了礼。舒音站起身回了礼,学生们才各自捡了书袋,从亭中出来。这时有个学生又转回亭中,手里拿了本半开的书给先生看,意欲多论几句,舒音应了,就这么站着与人说话。
先出来的少年们走到顾靖远面前,驻足片刻,虽对他不识,礼数也未缺。
顾靖远只微微扬了扬下巴,眼没从亭中人身上离开。
风拂发扬,有几缕扫落在书本上,舒音抬手轻轻把发压了,与学生还说着话。
顾靖远微眯双眼,那静谧悠然的景一不小心就钻进了心里。光是在这里站着看,纷乱的心思便已敛了,眼眸间愁绪不见,眉心一舒,身上毕现的就是几分年少时的佻达模样。
这女先生,奇了。
学生先走,舒音留下收拾了桌案,走上桥便见书肆偏门前站了个人。男子抱着双臂,斜靠在柱子上看着她。她脚下也不急,走过去端正地行了个礼。
顾靖远拱手,低头看人。
姿色远非倾城,唯见温和清润。
两人就站在廊下互道了姓名,舒音称顾靖远公子,他却不叫人“先生”。
“姑娘这里别有洞天。”
舒音道:“公子见笑了,不过寻个清净。”
说着轻轻一笑,面上现的并非娇媚颜,端的是文雅不迫。
顾靖远不说话,就这么盯着人。舒音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桃花眼,深邃中带着两分疲倦,静谧地看着她。
她被盯得略不安,轻咳一声问道:“公子是要买书还是论文章?”
“都不。”顾靖远答,没移开眼,“心中有惑,特来求解。”
舒音迟疑道:“舒音拙才,岂敢......”
顾靖远却上前一步,“你解得了安堇暄的心结,怎承拙才二字?”
安堇暄告诉他,这静川书肆不可不来。
他刚入主沧州时,在心烦意乱间行事暴躁,浑身狠厉之势更甚,后来偶有一次入了静川的门,和舒先生喝了几碗茶,虽还是冷面少言,眉眼间到底清澈不少。
“心结非旁人可解,”舒音道,“我不过是和城主闲谈几句,城主谬赞了。”
“那,”顾靖远又往前凑了一寸,“姑娘也和在下闲谈几句吧。”
舒音退后一步,“如此,公子请入亭。”
二人在亭中矮案两边坐下,舒音素手煮茗。
顾靖远在茶香里又把人盯牢。
舒音把瓷杯递过去,“公子要谈什么?”
“谈前路。”
今日的微风甚得舒音的意,她稍享了片刻,顾靖远也不急,看着她在风中微眯着眸。
舒音缓声道:“世人皆在河山中,当随心随性,随情随缘,何问前路?”
“随字好,我也喜。可眼前昏暗,心性情缘都看不清。”顾靖远品着茶,斟酌片刻,“未承祖业入朝堂,心怀有愧。”
“才说行于天地间只论个随字,”舒音被逗笑,“公子因何瞻前顾后?”
“在下梦里的也是孤云野鹤的日子,闲坐江上,煮酒品茗,岂非是幸事。只是......”话未说完却见舒音手下滞了滞,神色有些不自然,想来二人正捧着香茗端坐水上,竟然应了他口中的景。
顾靖远突然哑了嗓。
舒音也不语,等着他说。
“只是家中历代入仕,我一朝违背祖训,故寝食难安。”
两边都放不下。
舒音扫他一眼,眸光又垂下去,“公子所烦,舒音不敢教学,只言己见。家祖之业固重,可本意并非将人囚困其中。顺势而为固然好,可若是心中已诚有他爱,勉强顺从便是既耽误了自己又耽误了祖业。公子家中位居高位,忧的是受困朝堂。且往另一边想,倘若无人敢破出身,寒门子弟又当如何?顾公子今日来我静川这一趟,又言慕孤云野鹤,便是不屑册宝加身,我便多言几句。他人汲汲营营,朝堂上多有周旋,山河于之,贵在一个“掌”字。我活在凡尘,致情诗书,不喜席不暇暖的日子,山河于我,妙在一个“游”字。”她给对面的人添了一杯茶,“人道山河寂寞,是缺了使其安定的人,我斗胆一提,山河寂寞,缺的是静观其景的人。”
茶还温着,话已说完了。
“舒音姑娘宏才,在下受教了。”顾靖远回神,正色整衣,向对面饮着茶的人行了礼。
舒音抬手不受礼,道:“公子休如此。你我同做策论,时才说的乃我个人拙见,并非教学。”
顾靖远没接话,一把拿过她桌上放的一把雪白的扇,撑起身拿笔在上面提了字。舒音偏头看,便见写的是“山河寂寞,静观其景”。
是笔走龙蛇的好字。
“你......”
顾靖远打断她,对上那双温润的眸,直待腕下墨迹干了才坐回去,将那折扇收起放入了自己的袖袋,桃花眼一挑,笑道:“姑娘妙话,我自当日日携在身边,放在心上。”
舒音端起茶,被挡在袖后的脸有些发烫。
那日过后,顾靖远就在沧州住下了,还日日都往静川书肆去。
他将店里的书看了一个遍,舒音时常在后院教学,他便往柜后一站,从此再不用客人自行购书。店内无人时,他就在廊下与舒音隔池而坐,手中书半挡了脸,一双眼却在亭中缠绵不止。
舒音要批文章,他凑过去瞧,到了后来也提笔批改。舒音侧身一看,批提得都恰到好处。
学生们都说这是来了第二位先生,要和舒先生共掌书肆和私塾,舒音也不驳。
顾靖远日日往书院去,安堇暄看在眼里,笑就抿在了唇边。
舒先生让顾二爷回来了。
一身浅蓝衫,发带扬在风中,指间折扇,胯\\下马匹纯白,令沧州内人人道声丰神俊朗。
当年在昭都,顾靖远也曾是城中多位芳贵放在心尖上的人。一双狭长眸微挑,几眼看去撩的便是满城妙龄的心,满腹的诗书不俗,薄唇几番掀合得的便是翰林院学生的首位。年轻人意气风发,看不惯朝堂争斗,对世家女儿不屑一顾,又觉商贾之后肤浅粗鄙,一来二去,一副好相貌下的挑剔刻薄也就弄得人尽皆知了。
少年鲜衣怒马时便立志此生不入仕,却在国家的昏败和父亲的期望面前险些败下阵来。
安堇暄站定在海边,时刻冷着的眸内终于露出些情绪。
他宽慰不了人,几乎要留不住兄弟,还好有舒先生。
从他指尖流失的,但愿顾靖远握的住。
转眼便到新年。
顾靖远一入室,入眼的便是立在书间的一身藕色,这颜色浅淡,却到底比舒音平时喜欢的素白浅青鲜艳些。女子雾云般的发被绾起来,露出倾长白皙的颈。
“顾公子过年好。”舒音正垂着双手伺弄着案上的水仙,见人进来,转过脸展颜一笑。
顾靖远只觉得那花也失了颜色。
“给舒音姑娘拜年。”他顿了顿,又道,“姑娘今日甚是娇倩。”
舒音微笑着道了谢,面上从容,转过身时却觉得心跳的厉害。
她自知姿色平平,更觉人贵在自爱,对容貌的褒贬不甚在意,怎么就今日红了脸。
顾靖远亮出提在手里的壶,“我奉上好酒,新年可有家宴?”
“没,没有。只我一人,故不曾设宴。”舒音呆了呆,隐约觉得“家宴”二字有些奇怪。
“一人?”顾靖远挑眉。
见舒音不解,他神色恢复如初,抬手把酒放到柜上,“那酒我就暂放在姑娘这里,你收好,改日我备了菜来同饮。别忘了。”
“岂可再劳烦公子备菜,”舒音整了衣袖,“改日我自当款待。”
顾靖远嗯一声,面上冷得很,从架上抽了本书看。
舒音本想问他新年怎么还过来,到最后也没出声。
似乎觉得顾靖远有些生气。
待她把几盆水仙摆好,余光里便见倚站在书架边的人正往自己这边看。女子长睫轻颤,站在莹洁的白蕾旁,让人凝了神,那眼就一直没移开。舒音也不语,自到案后写字。
又是小半日。
顾靖远要出门时发现外面飘了雨。
他把垂帘抬的高了点,让舒音看的见外边屋檐下成帘的雨雾。
“顾公子待雨停了再走吧。”舒音没在屋里找到伞,回头道。
顾靖远手一撤,帘子就摆在风里。
“唉,”他叹了一声,突然凑过去,声音就响在舒音头顶,“姑娘狠心,只留我到雨停。”
“非也......”舒音辩了半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似乎和这人在一起时嘴总不利落。
“入亭,”顾靖远退开身,拎起一旁的酒,反客为主,将偏门打开就往外走,头也不回地道,“观雨。”
舒音跟在他身后,上桥时走在雨中,顾靖远怕她摔,扶着她的手臂。
佳人就在咫尺,面上也还算神态自若。
舒音在亭中坐了。
“落雨湿寒,正好饮酒。”顾靖远扬手将大氅披到她身上,自己却没坐下,拿着酒杯站在亭边。
酒斟满杯,溢出飘散的是清冽醇香。舒音一抬头,便见顾靖远手里还捏着那把从她这里拿走的扇。
“姑娘今日有错,当自罚。”顾靖远用扇子朝舒音手中的酒杯一点。
舒音蹙起眉尖,“不知我错在何处?还请顾公子赐教。”
“姑娘先前说自己是一个人,故不备家宴。”顾靖远看着她,“我来问你,如今我在这里,你怎是一人?”
“啊?”可叹舒先生平日是多么风雅的人物,满腹经纶出口成章,现下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姑娘这是无可辩驳。”顾靖远摇着折扇笑起来,“还不罚酒嚒?”
舒音细白的指紧握着杯,默然片刻后道:“公子说的是,舒音有错,当自罚。”说罢,仰头将一杯酒饮尽。
温酒入喉,暖了身,也在心里浅浅地燎。
顾靖远看着她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有什么霎时在他眸中燃起来,压也压不住。他几步就走过去,唤了一声“舒音”,就在人身后俯了身,呼吸浅浅地落在身前人乌黑的发上。
舒音吓了一跳。这人,还未饮酒怎么就先似醉了一般。
她微微偏头,却没躲开,竟扶着桌案站起了身。顾靖远仍低着头,她一转身两人便四目相对地站在一处。亭外雨还在下,风卷着荧白的水滴进来,二人却都不觉得寒。舒音唇边还带着酒香,此刻将散未散地萦绕在两人之间,熏的人脸愈发烫。
顾靖远面上带着笑,把人困在自己和桌案之间,道:“舒音,我倾心于你。”
两人离得如此近,舒音在那双深眸内看见了有些慌乱的自己,定了定神,目光未闪躲,道:“你需想好。”她身子往后仰,被顾靖远一把捞住了后背,动弹不了,声音不自知地放轻,“我不喜反复,但到底不过静川中寻常姿色,又岂可和真正的娇倩之姿相比。你需想好。”
“反复?我也不喜。”顾靖远把人扶紧,“昭都城什么姿色没有,我也算是看过了姹紫嫣红,却几时见我动过心?皆拂袖而过。我这里独缺一色,也独恋一色,”他声音低暧,“与我静观山河景的人。”
顾靖远轻轻嗅了下,舒音身上味道好闻,却不是花香,迷晃的是书墨气。他往前轻轻一凑,舒音身后桌案上的书哗啦啦撒了一地,她抬头,人就陷在那双深邃的眸内。
顾靖远沉着声音,“你自己说的,浮生不过一个随字,如今情缘至此,却要食言吗?”
话咬在耳边,就往心上印。
“......不会食言。”
“那,如何?”
舒音红着脸没答。
“嗯?”顾靖远托着她背的手紧了紧。
舒音笑起来,道。
“山河寂寞,愿与你静观其景。”
此后,舒先生就多了个顾夫人的身份。
二人将书肆正式改建为静川书院,共同执教。学生们都知,书院每年暮春时必歇停三月,因着两位先生要出城周游,饱览各地,每次归后复课,所教学的内容便又有所不同。
韶华如驶,享的是河清海晏,历的是锦绣江川。
世人皆行在万里河山中,当与你同行,优游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