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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人生一场大梦 ...

  •   曾谙回学校之前,陆文沚带曾谙去了一趟师大附医,检查的结果很好,药都可以停了。
      医生如释负重地把病历本还给陆文沚笑说:“不容易啊,小姑娘恢复得这么好。”
      “我还是觉得不安,你也知道的,这种情况下精神状态剧烈变化是很危险的信号。”
      医生诊断相信科学而不是感觉是最基本的职业要求,他翻到量表最后一张给陆文沚看:“你看掩饰数值在标准以下,这说明结果可信,我刚刚跟她聊过也感受得出来她开朗乐观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陆文沚摇摇头,解释不清。
      “不过谨慎一点也是必要的,毕竟抑郁症复发的几率很高,小姑娘已经复发一次了,下次复发的概率是70~80%。”
      “我知道,要是第三次复发,那以后复发的概率就是100%,她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了。”
      陆文沚的研究方向是偏学术的基础心理学,而非应用方向,但是她对临床应用还是有了解的。她经常带着学生在心理科和精神科收集病人的脑波、肤电、神经成像数据,见过太多被抑郁、分裂、双向、躁郁、幻觉、妄想这些精神失常病症常年折磨的人,她绝不想曾谙变成这样。
      “乐观点想嘛,我看现在小姑娘的状态真的蛮好的,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就带她多去做做心理咨询,说到底还是要做好沟通这一块啊。”
      陆文沚点点头,长长叹息一声。

      闵薇以为之前听到的关于曾谙和体训队男生的流言已经足够荒谬的,没想到还有更荒谬的,说什么曾谙恋/父。要是别的什么不认识的人说也就算了,偏偏原来三班的熟人都掺在里面添油加醋。
      “你们能别再说了吗?有你们这么说同学的吗?”
      “班长,不是我们胡说,这都是陆曾谙自己说的呀,她还在自己身上刻字作证呢,血流了一地,连夜就被家里人接回去了。”
      “就是啊,她的室友都亲眼看到的。”
      眼见闵薇还是愤愤难平,一个女生提醒:“别忘了开学第一天的时候陆曾谙是怎么跟她爸爸说话的,说什么‘你不能离开我’,当时他们在走廊上吵架我们可都听见了看见了,没人会那样跟自己亲爹那么说话吧?”
      周围的女生点头附和:“对呀对呀,那也太变态了吧。”
      闵薇不说话,那女生继续提醒道:“陆曾谙可是把那个礼物扔进垃圾桶了,还是班长你帮她捡回来的,你应该记的比我们更清楚才对。”
      “她还把东西从楼下扔下去,可真够绝的。”
      “她简直像个疯子,我还记得当时她那个瘆人的笑。”
      “我看她就不太正常,平时也不说话也不笑,没想到这么变态。”
      人的可怕就在于言笑晏晏间密密的话语交织成一张罗网就能把人缠死在其中,自然界应该没有其他用这种方式杀生的物种了。
      “我能理解她!”闵薇突然很大声地说了这么一句。
      一时间大家都诧异地看着闵薇,就好像她被鬼上身一样。这可是闵薇啊,人缘好到没话说,公认地情商高会做事,在分班之后几乎任何没有异议地全票通过继续担任三班班长。
      闵薇迎着她们的目光,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能理解她,她很正常,一点都不变态。”
      “哈哈,班长,你这么认真干嘛?”
      “就是啊,我们就是开个玩笑啦。”
      闵薇想告诉她们因为陆曾谙是她的朋友所以她认真而且她不认为这是合适的玩笑话,但是她还来不及说她们就散了。大家只把这种新鲜猎奇的事情当做枯燥乏味学习生活里的调味剂,那管什么真真假假来龙去脉。

      那个下午闵薇去找曾谙的时候曾谙正低头在写数学试卷,见闵薇来了便露出一个笑容从课桌里拿奶糖给她,说:“你等我一下,我快算出来了。”
      她总是吃药,所以课桌里总是放着糖,闵薇听她说过那是一种持久折磨的苦涩,连呼吸和口水都是苦的。
      等曾谙算完了,闵薇才说:“你有两周没来学校。”
      “我待在家里。”
      “你的手还好吗?”
      “还好。”见闵薇盯着自己不说话好像不相信,曾谙就把校服袖子卷起来给她看,伤口的痂已经掉了,白色皮肤上留下像蚯蚓一样扭曲的疤痕。
      闵薇看到伤疤的表情非常阴郁,曾谙讪讪放下袖子,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着还糟心:“你觉得恶心吗?还有他们说的那些事……你觉得恶心也没关系,不想再管我也没关系……”
      闵薇欲言又止,曾谙的脸突然就白了说:“你想跟我绝交也没关系。”
      她总是这样的,因为害怕受到伤害所以就自己把莫须有的刀子先捅进身体,好像这样的话当别人的刀子再从同一个刀眼捅进去就不会那么痛了。
      可是她忘记了人是无法习惯疼痛的,每一次受伤都痛得要命。
      “你说什么?”闵薇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曾谙笑了一下,好像是想明白了:“我这样的人的确是不配跟你做朋友。”
      闵薇的眼睛里瞬间涌出了眼泪,她在众人面前那么维护她,她却说这么伤人的话,就算是脾气再温和的人都会生气,闵薇颤着声音:“你有病吧,每次都这样,非要把所有人都逼走你才开心!”
      曾谙感到诧异,但也只是短暂的诧异了一下,她笑了笑说:“对啊,我就是有病,这样我就开心。”
      闵薇抹掉眼泪不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曾谙坐下来看了看桌上的试卷又看了看窗外的水杉,整个附中都烂透了,唯一能称得上有一点好的就只有闵薇了。
      她是灰堆之上那一点点闪烁的火星,但现在连她也熄灭了,什么都没有了。
      曾谙想,她已经失去她了。

      科隆大学最负盛名的就是以经济学与管理学享誉欧洲的Wiso学院,每年六月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来参加学术交流会议。陆嘉衡是在食堂排队的时候碰到赵晔的,他是陆嘉衡大学时的舍友,比他高一届学的理论经济学,两个人没少进行理性人和社会人的思辨切磋。他乡遇故知,正好一个下午没课,一个下午没会,两个人坐在食堂里聊了起来。
      赵晔说自己刚升了终身教授,趁着出来开会的机会干脆把老婆和五岁的小女儿都一起带来了,全当是旅游了,反正是公费,不心疼,说着赵晔就要带着陆嘉衡去见见自己老婆孩子。
      “好啊,我也好多年没见过江师姐了。”
      赵晔愣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叹道:“不是她,早分了,分了好多年啦,毕业第二年就分了。”
      陆嘉衡虽然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多问。
      赵晔也不想提旧事,于是问道:“你呢,还一个人?”
      “我有一个女儿,在国内。”
      这下轮到赵晔感到意外了:“离婚啦?”
      陆嘉衡不说话。
      赵晔感慨世事无常,长吁短叹,情不自禁话头又绕回了当年:“没人提她我就不去想她,不想不想也就忘了。”
      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赵晔一直从他们相识的那个春天说到他们分手的那个冬天,整整五年的美好回忆宝贵青春,却是和一个最后没有走到一起的人,何等遗憾何等无奈。
      说到最后就说不下去了,赵晔拿手支着额头,轻声道:“欣慧也挺好的,真的。”
      也不知道是想说服陆嘉衡还是说服他自己。
      陆嘉衡猜欣慧应该是他妻子的名字,于是嗯了一声。
      这一顿饭吃了快两个小时,两个人出了食堂正好赵晔的妻子牵着孩子找了过来。
      赵晔的小女儿活泼可爱,像只小团雀儿似的蹦跶来蹦跶去,第一次见面就抱着陆嘉衡的腿甜甜地喊叔叔。陆嘉衡看着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小时候的曾谙,那个他从翠屏带回家的小孩子,当时也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又黑又瘦,脾性也不好,嘴也不甜,没有这么讨人喜欢,像只小野猫。
      蒋欣慧见陆嘉衡表情不好看,连忙把女儿从他身上扒下来道歉说这孩子就是这样不怕生、人来疯。
      陆嘉衡笑了笑说没关系。
      道了别,小女孩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荡秋千,赵晔一家人欢声笑语地走了。
      陆嘉衡望着他们的背影绕过绿树芳草的小径消失不见,忽然在想,如果一切都安安稳稳顺顺利利现在他应该也有自己的家庭了,和谐温暖充满爱,这样的话曾谙就不会是这样的曾谙了吧,她会像这个小女孩一样,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但随即陆嘉衡就自己发现了这一想法违背了因果律,如果一切都安稳顺利,那么世界上也不会有曾谙了吧。
      无法改变的过去,没有意义的假设。
      算了一下时间,上海现在是晚上八点左右,陆嘉衡想了想还是打了个电话给陆文沚。
      陆文沚没想到陆嘉衡会打电话来,但还是接起客厅的电话,聊了些无关紧要的事,陆嘉衡问她:“曾谙还好吗?”
      陆文沚那头静了一下好像在思考:“曾谙在,要不我让她和你讲?”
      “今天星期四,曾谙在住校吧。”
      “五月开始已经不住了,现在走读,每天我接送她。”
      “这是她自己的想法吗?”
      “她同意的。”
      陆嘉衡苦笑道:“她可以跟我说话吗?”
      她会不会失控会不会发疯会不会崩溃,如果答案是会,那就不可以。
      陆文沚笑了一下回答:“可以。”
      陆嘉衡还没想好,陆文沚说:“我现在上楼叫她。”
      曾谙的房门锁还是坏的,但陆文沚还是先敲了门,等曾谙应了才推门进去。听说陆嘉衡打电话来曾谙并没有表现的很开心,她低下头写作业,淡淡地说:“马上要期末考试了,作业很多。”
      陆文沚从未料想曾谙会是这个反应,于是问:“你确定吗?”
      曾谙嗯了一声。
      “曾谙,他问你好不好。”
      听到这个,曾谙抬头望着陆文沚笑说:“那就告诉他我很好啊。”
      陆文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定她扬起的嘴角也并不是勉强才放心走了。
      陆文沚跟陆嘉衡说:“曾谙她很好。”
      “过年的时候我打给你你也是这样说的,一模一样的话。”
      “这一次是曾谙要我告诉你她很好。”
      陆嘉衡沉默了,陆文沚把六月曾谙的变化一一告诉他。
      药已经全部停了,复诊的结果相当好,去做心理咨询,咨询师也肯定曾谙现在积极乐观的心态,不再困在那些绝望痛苦的消极情绪里了。班主任也说曾谙现在学习很认真,各科老师都说她进步很大,小月考排名甚至进了班级前十。她开朗了很多会跟同学们交流嬉闹了,不再像之前木头人一样,每天放学陆文沚甚至能看到曾谙和其他走读的学生一起有说有笑地出校门,她大概在新的班级里交到不少朋友了吧。她身上原来紧绷扭曲的状态被一种放松安稳的状态取代,或许真的像她自己所说的,她已经想开的。
      陆文沚说:“我想,经历了这么多,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她也该长大了。”
      陆嘉衡叹了口气说:“这样就好。”

      六月下旬入了梅,无尽青白的天空流淌无尽连绵的雨水,空气闷热又潮湿好像暴露在外的皮肉上都会生出青苔来。
      从六月到七月漫长到好像从一世转入另一世。
      曾谙总能闻到淡淡的霉味,她闻了闻袖口领口,洗过的衣服晾得不干但还是散发着洗衣液的白兰香气,不是衣服上的。那种颓丧的霉味却始终萦绕鼻息,曾谙寻遍四周也找不到源头,于是作罢。
      厕所里的镜子上结了一层雾气,她把雾气抹去,看着镜子中没有表情的自己笑,于是她看起来如此阳光朝气生机勃勃,非常好,如同梵高笔下的向日葵,比阳光还要浓烈放肆的颜色掩盖住了满开之后注定凋敝的结局。
      曾谙终于弄清楚了,原来那股萦绕的霉味来自她自己,来自她装在躯壳里已经发霉的灵魂。
      期末考试开考的早上,陆文沚送曾谙上学,外面在下雨。
      陆文沚怕曾谙压力太大,一路上都想跟她说说话,但曾谙只是望着车窗外发呆,偶尔回过神露出敷衍的微笑。
      这种感觉很不好,在最后一个红绿灯十字路口,陆文沚小心翼翼地问曾谙:“你在想什么?心情不好吗?”
      曾谙笑了笑,很平静地说:“我在想父母恩情要怎么还?他们不是总说恩重如山吗,好像怎么还都还不尽。”
      “你想这个干什么?”陆文沚莫名心慌。
      “像哪吒那样行不行?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够不够?”曾谙仰靠在座位上,眼神空空,脸上的笑容堪称惨烈,但这样的状态转瞬即逝,她转头看向陆文沚像个没事人一样,“哈哈哈,没事,我押作文题呢,毕竟上次的题目是舍生取义。”
      陆文沚不想她再说这个,于是问:“你有想去玩的地方吗?等你考完了我们一起去吧。”
      “考完还要上到二十三号呢。”
      “那就等你放暑假我们一起去,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曾谙想了想,笑道:“好啊,那就去看海吧,哪里都行,上海的海太脏了。”
      “好。”
      那两天陆文沚把安排在晚上的课和会全推了,绷紧了神经照看着曾谙,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一切的不安都是杞人忧天。
      一周后成绩单发下来,曾谙考得很好,不计她不擅长的物化生,她的排名从附中的倒数升到了中游。
      她很开心,陆文沚更开心,晚上带着曾谙去宁波路上新开的一家西餐厅吃饭庆祝。
      临睡前陆文沚想起来曾谙整晚都没吃几口菜倒是一口气吃了两份冰淇淋,担心她会不会闹肚子会不会饿,于是上楼敲门问她要不要出来吃点夜宵。门缝里透出灯光,曾谙没睡,她睡觉总会关灯的,不能见一点光,这一点跟陆嘉衡很像。但陆文沚敲了几回门都没反应,里面还传出来重物落地的闷响,陆文沚推门才发现门被抵住,撞开了门才发现曾谙从床上摔到地上已经没了意识,一条深褐色血河从床上淌到地上。
      人们说濒死的时候最痛苦,会陷入无尽的黑暗,看不见一点光。
      尽管决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但曾谙还是会害怕,她不想待在黑暗里,所以她开着灯。只是当血流尽了身体就变得很冷,四肢百骸全部的神经都冻得发痛打颤,眼前所有的光都渐渐黯淡熄灭,一点都留不住,就算开着灯也没用。
      曾谙觉得这感觉好像多年前沉入冰河之下啊,也是一样的冷。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过,什么都没发生过,凡此种种走马兰台类转蓬。
      最后一点意识尚存,曾谙想起了那个温暖得好像能融化灵与肉的春日,陆嘉衡站在海棠树下松开手时花枝回弹群树惊动花落如雨,他们在树下落了满身满头的海棠花相视而笑。
      唯一可惜的就是,后来阳春之盛时道旁海棠花开得再灿烂她都不敢细看,匆匆一瞥,匆匆走了,那花也就匆匆落了。
      那样的海棠花再也看不见了再也不会开了。
      她用的是很久以前藏下的陆嘉衡的刮胡刀片,下手狠决,皮肉翻开,肌腱断裂,甚至能看到生生腕骨。
      陆文沚的尖叫凄厉得不像人的声音,抓着按着曾谙的手腕也止不住血,拿手机打120叫救护车,手机按键屏幕上也全是血。

      日暮西垂,陆嘉衡带着书走在校园了,经过人文学院爬满常春藤的教学楼,这种植物在这个季节里生长得恣意野蛮,能爬五六层楼那么高把楼这一面所有的窗户都封起来。风起时千万叶片婆娑不止,窸窸窣窣如同千万人耳语低诉,又如同一片绿波汹涌永不止息的海。
      他在满墙常青藤下接到了陆文沚的电话,陆文沚声音喑哑得吓人,话语里全是绝望,她说:“你回来吧,曾谙她割腕了在抢救!”
      陆嘉衡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呆在原地。
      “你回来吧,她不想活了,你救救她,救救她......”别的什么也说不下去了,陆文沚竭力维持的镇静瞬间瓦解,她靠在急救室外的墙上滑下去,跪在地上崩溃痛哭起来。
      “陆嘉衡,她爱你,你救救她吧,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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