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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六月流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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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家请的戏班子是京城里顶尖的赵家班,里头的优伶不仅扮相绝美,唱腔也独有韵味,一干人听的心驰神摇,只是京剧素来慢的惊人,清欢倒是没什么兴趣。
同席而坐的是靳江两家的小辈,靳老爷那桌点完了戏,就叫人把戏单子送到他们桌上。
“我先来,”江准倒像是在自己家一样,毫不客气,“就点这折《乾坤福寿镜》罢,合了今天的意思。宛辞嫂子,你也点一折。”说着,把单子推到宛辞面前,清欢暗骂江准多事,反而会害了宛辞。果然,大少爷脸色阴沉,眼里尽是怒意。
清欢忙打圆场:“我们这些小辈,原就不知如何点戏才能讨老爷子的欢心,宛辞嫂子最是孝顺,一定知道老爷子爱看些什么。”
宛辞这才接过戏单,她并不怎么看,就淡淡地道:“那,我点一折《桑园会》”
<乾坤福寿镜>的意思是再明白不过的,只是《桑园会》,清欢倒是未曾听过,不由好奇:“嫂嫂,这《桑园会》说的是什么?”
宛辞整了整旗袍的下摆,若无其事地道:“也没什么。是说春秋时鲁国大夫秋胡,在外为官二十余年,辞官回乡,在桑园遇见妻子罗敷,秋胡故意以带信为名,调戏罗敷,妻子愤而逃回。秋胡到家后,罗敷羞愤自缢,经秋胡母子急救才能脱险。母亲责怪秋胡,命其向罗敷赔礼,夫妻重修旧好。 ”说着,又加重语气,“这折戏其实没什么新鲜,我就爱它的结尾,夫妻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因为一点误会而坏了缘分,多可惜。”说到最后三个字,语气一沉。
但凡知道一点大少爷夫妻不睦的人都会明白宛辞的用心,看不出宛辞平日里温婉贤良,今日却能想出这样一个狠招来警醒大少爷,只见大少爷斜眼看了一眼宛辞,倒是不像有所震动。
“几位少爷,小姐,这是从江南刚运过来的梅子,您几位慢用。”一个小厮端上一盘青翠欲滴的梅子,边上堆满了冰块,光看着就驱走了几分暑气。一盘子青梅让清欢想起过去呆在苏州的时候,家里没人管她,她就整日价跑出去戏水,摘梅子,好不快活。
这样想着,手里捡起一枚,迫不及待的放进嘴里,先蹙眉,而后又心满意足地笑了。
江准一直看着她,此刻心念一动,嘴里不自觉地说:“就那么好吃么?”
清欢并不抬头,自然地道:"蓼栮蒿笋试春盘,人生有味是清欢."话一出口,自己觉得这段对话有些耳熟,抬起头,江准也是恍然大悟,笑着摇摇头,指着清欢道:“原来,我们的缘分从那里就开始了。”
清欢大感意外,回想起那人的身形容貌,果真是江准,只是自己以前却一直没有想起,不觉有点宿命的味道:“那时候就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人,小气得很,非要我瞪你,才肯帮忙。”
“还说我,”江准也忍不住抱怨,“你才是真小气,摘了一大把梅子,转手给我这个大功臣的就几颗而已。”
桌上其他的人都云里雾里,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承谨眯着眼喝了小半杯老白干,喉咙里又是辣又是酸。
“哥,你们早就遇见过了?”江蓠有点不可思议,这两个人以前可是天南地北之隔,难道真就这么巧?
江准抓起几颗梅子放进嘴里,对江蓠道:“哦,三年前,我不是去苏州和淮军谈判么?”
清欢像被针扎了一下,回想起哥哥最近的来信,还是忍不住问:“进之,你是军事上的翘楚。。”
“哎哎,”江准嘴里还嚼着梅子,就摆手打住清欢的话,“你方才说什么?翘楚?你展大小姐什么时候学会夸人了,还这么文绉绉的?”
清欢此刻因为要请教他,便隐忍道:“好啦,过去总是我不识泰山,还请您别跟我这个小女子计较。”看江准正了正神色,清欢继续道:“淮军现在的情形,我也是知道一些的。五省联军源源不断地从浙江,广东,甚至西北调兵来对付淮军,只凭一个军的力量,淮军到底能撑多久?”
江准心里清楚得很,只是当着清欢,不知该如何开口,就轻描淡写地道:“这个么,其实难说得紧,你要知道,底下的人是巴不得把仗拖长一些,为什么?不是明摆着么,打仗多好,一切军需只管随口报,抽成既多,若是攻下了城,民脂民膏也能搜刮不少。不打仗,回家喝西北风去么?”
趁着清欢歪着脑袋思索,江准连忙转移话题:“承谨,一转眼,靳老爷都花甲之年了。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上私塾,教书的白先生就喜欢你一个。”
承谨会意地接过话头:“谁敢喜欢你?你那个银枪头,差点把白先生吓死。”
“这倒从未听过,哥哥,是怎么一回事?”承惜也来了兴致。
承谨又好气又好笑地道:“小时候因着背书挨打是常事,师长为天,也没人说什么,进之倒好,桌底下藏着一只银枪头,明晃晃地,甚是锋利。白先生见了,就问他那是做什么,他硬邦邦地回了句:‘你要是敢像打别人那样对付我,我就拿这个给你两下子。’”
“啊?”宛辞忍不住捏紧了手上的茶杯,“那,白先生要多气啊。”
江准瞥一眼清欢,见她也神情专注地在听,便放下心来,无所谓地道:“那是自然,那个老古董,鼻子都气歪了,跑到我妈面前狠狠参了我一本,拍着桌子说,你家公子不是念书的料,不是个能坐屋念书的人。”话锋一转,又道:“不过,那老家伙独独欣赏承谨。你们不知道,我们刚念书的时候,字都不识得几个。有一次读到祸福相依,头两个字全都不会,承谨就问第一个字,白先生教了他,他又问第二个字,白先生就大声说是祸的反面,祸的反面,承谨立时就知道了,白先生就很惊奇,直说这个孩子反应快。”
清欢虽然脸上挂着笑,但心里清楚江准和承谨是为了让她宽心才特特挖出陈年往事来取乐。这时戏也唱完了,大家吃酒吃得醉醺醺的,有几个人吵着去外面看烟火,她于是振作精神道:“出去看烟火吧,我还有份大礼要献给靳伯父呢。”
说是大礼可一点也不为过,这可是紫苏跑遍了大半个北平城才帮清欢找到的,靳老爷一干人出去看时也是兀自一惊,江准和承谨自认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这个怪家伙,江蓠和承惜也是面面相觑。靳老爷指着眼前大大的气囊道:“这,这是什么?”
清欢正忙着指挥几个下人给尼龙布做的“气球”充气,神气活现地像个女将军,头也不抬地道:“是热气球啊。”
热气球?靳老爷回头看看身后的人,没一个人能说出这是个什么。
下人们把充了气的气球立了起来,清欢手拿火把,笑着解释:“这个东西可不一般,咱们老祖宗的愿望就可以靠它实现。屈原不是有《天问》么,乘上这个,靳伯父,您就可以遨游碧空了。”
一群人顿时炸开了锅,唧唧喳喳地议论着,满脸怀疑。靳老爷瞪大了眼睛,看看热气球,又看看清欢,试探着问:“你是要我坐到这个里面?”
清欢点点头,她了解靳老爷的心思,于是介绍道:“一会儿我用火把把气球下的燃料点燃,燃料燃烧使周围空气温度升高,密度减小上升,从而排出原有的空气,让自身重力变小,空气对它的浮力就能把它托了起来。 ”
周围又变得一片寂静,也对,现代物理学知识,他们可能真的很难了解。清欢正惋惜自己的大好计划就这样破灭,不知是谁说了句:“听来也的确有理,靳老爷胆色过人,不妨一试,让我们也开开眼。”
靳老爷勉强笑了笑,又不好推辞,只得道:“也罢,就试一试。”
清欢眉开眼笑,立刻恭请靳老爷站到竹篮里,自己也跨了进去,麻利地点火,不多时,热气球就遥遥晃晃地上了天。
“哎呀,真是想不到,这个东西真能飞啊!”靳老爷大开眼界,捋着胡须吟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天。”
“江蓠,你看,真的飞了!”承惜在地上也是激动万分,江蓠目瞪口呆,江准和承谨对视一眼,江准嘟囔着:“厉害,简直比唱戏还精彩,她到底还有多少拿手好戏?”承谨不知为何,心里慌张得很,眼睛紧紧地盯着气球。
“嘿嘿,科学的力量真是强大,民国的无知小儿,知道姐姐的厉害了吧?”清欢好不得意,眼看气球越飞越高,已经快飞出靳家,靳老爷有些担心:“清欢啊,这个玩意什么时候能停下来?”
清欢笑着说:“靳伯伯不必担心,我现在把火熄了,一会儿就能降落了。”说着,她便拿起竹篮里的水瓶去浇灭火焰,一个细微的声音引起她的注意,极细的声响,好像是风——不好,漏气了!
“天啊,不会这么杯具吧?”清欢欲哭无泪,靳老爷虽然不明白怎么了,但也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很紧急的事,一张老脸急得全是褶子:“清欢,怎么了?”
“靳伯父,安全降落是不行了,现在也不知道会飘到什么地方,不然”话音未落,气球就瘪了,竹篮迅速下落,靳家看热闹的人更是惊异之至,宾客都赶忙追着气球跑,气球在空中转了两圈,“噗通”一声掉进了靳家后面的小河里。
“救命啊!”
“我还不想被淹死!”
等到被赶来的人捞上河岸,靳老爷已是又惊又累,靠在树上直喘粗气,清欢浑身是水,狼狈不堪,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小时候学的儿歌:“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噗通噗通跳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