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妃》苏满月

8、捌

　　筱柔从梦中惊醒过来，“腾”的坐起，发现躺在仆役房中自己的床上。

　　门窗都是紧闭的，只有少数几缕光线照进来，房中也十分昏暗。

　　在这昏暗的房间里，筱柔回忆起刚刚的那些梦，不禁有些害怕。

　　平时的梦总是还没醒就忘得差不多了，只是这次，那些梦一个比一个还要真切还要让她恐惧。

　　前一刻躲在柜子里面，被人捂着嘴，眼看着几个黑衣人在残忍的屠杀，那血肉模糊的尸体仿佛还在跟自己哭喊；下一刻又看到夏如心七窍流血满脸狰狞的在自己面前痛苦挣扎；最后她又好像觉得有人要杀自己，那凌厉的目光在她身上转来转去，似乎能削下她身上的皮肉，让她心惊胆战。

　　啊，那是梦，那一定只是梦，梦醒了她就安全了，没有人死没有人受伤，不会的。

　　她这么不住的安慰自己，拼命地打断她心中那可怕想法的形成：万一那些都是真的呢？

　　“吱呀——”厚重的门被打开，强烈的光线冲击进来一下子让她有点睁不开眼。

　　“筱柔，你醒了！”姗姗站在门口喊了出来，“你终于醒了！”

　　然后她跑过来一把抱住筱柔，那小小的身子全部都附在筱柔身上，那手臂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头也靠在她肩膀上，仿佛终于找到可以依靠的人，小小的身子似乎还在微微的颤抖。

　　筱柔有些疑惑，更多的是几分担心，不明白成日快快乐乐的姗姗为何会如此，轻轻拍拍那瘦小伤心的背，心里不觉爬上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姗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怎么办……娘娘死了，没有人帮我们做主了……那个张公公老是来欺负我们……别的人也看不起我们，想尽办法整我们……他们还把娘娘烧成了灰，连全尸都不给她留……呜呜呜呜……怎么办嘛，我们以后怎么办嘛……”

　　筱柔的心片刻凉透了，只觉得天昏地暗，一阵晕眩险些又倒下去，

　　原来都是真的！

　　“筱柔，筱柔你怎么了？”姗姗紧张的抱住她。

　　“怎么了？”媛媛的声音也插了进来，看这情形急忙跑过去帮忙。

　　就在这喧杂之中，在筱柔的眼前却清晰的闪现那日的情景，那个一身是血的夏如心最后用尽所有力气在对她说：“筱柔，这个世界上关心我的人早就不在了，我死了也不会有人来管。你想办法拿到我的尸骨与我的那幅画和我妆台柜子里一把刻花小木梳葬在一起，了我一个心愿，这样我死的才安心，你一定要帮我做到……”

　　“快让她躺一躺，拿点水来。”媛媛吩咐着，一边皱眉埋怨，“你明知她大病初愈受不了这打击，你还……”

　　“我，我……”姗姗递过水杯一脸委屈，她这几日难过的很，只想找个人来分担一下。

　　媛媛这几天人也开始变得有点暴躁了。其实整个荣华宫又有谁好过呢，夏如心一向待他们不薄，她死得这么冤枉谁也会伤心的。何况没了靠山，其他宫人也跟着那个张公公成日来欺负他们，他们只能忍气吞声，一下子从人人羡慕尊敬掉到人人嘲笑捉弄，这样的转变一下子间谁又接受得了。

　　媛媛喂筱柔喝了点水，看她眼神渐渐清晰起来，知道她没事了，便嘱咐她暂时别担心别的且好好休息。

　　筱柔连连摆手，示意有事相告让她们拿纸笔来。她在纸上写下夏如心的心愿，说娘娘念及旧情想与梳画合葬，与这两人共同商议看有没有办法。

　　看到纸上的话，媛媛和姗姗都沉默了，脸上一片痛苦之色。良久，媛媛才开口：“娘娘现在已经……被火化了，骨灰还在奚官局。”

　　筱柔愣住了，之后也如姗姗媛媛般痛苦，不觉还流下泪来。

　　时人看重身后事，要找一风水地厚葬，中间杂七杂八礼仪繁复。论到天下第一家的皇室更是讲究，特别找大片风水宝地做皇陵，妃子皇亲死后按品级葬于斯以显尊贵。只有宫中奴仆，本来也不被当人看待，以其地位低贱病了也不可问医，死了也不可留尸首，由奚官局火化了交给其亲戚宗人，若无则抛撒其骨灰入井。

　　只是夏如心生前被封为充媛，属九嫔之一，倍受宠爱，身后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让筱柔她们不平。

　　“……那张公公说娘娘生前得罪了他，现在他要她死也死得不安宁，于是让人火化了娘娘，还扬言要把娘娘的骨灰全部撒掉，实打实的来一出挫骨扬灰，看以后谁还敢得罪他……”媛媛说着，也哭了，满眼的愤怒和着那泪水一起流下来。

　　筱柔抬头望着媛媛，心如被一只手抓着一样难受，难道她这最后一个愿望也没办法帮她完成了么。

　　媛媛想了片刻，突然似想起了什么，眼泪一擦，说：“我有个朋友在奚官局当差，也许，我去求求他，他会有办法。”然后急忙起身，“我现在就去，姗姗你好好照顾筱柔。”说着便跑了出去。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姗姗看着筱柔，心里有很多委屈想跟她哭诉，却又想起刚才媛媛的话，张了张嘴，终究没说出来。她又倒了杯水给筱柔，然后转身出去了。

　　筱柔靠在墙上，望着那扇关起来的门发呆。

　　一幕幕往事在脑海中重现，她绝世的容颜，她动人的声音，她甜美的笑容，她们第一次相见的情景，她采花时如精灵般的可爱……

　　那抹纯白的身影在心头往来游荡，挥之不去。有时候迷惑起来，一晃神仿佛还能看到她就在对自己微笑。

　　忽然一阵喧杂声把她的意识叫了回来，她侧耳去听，似乎有人在吵闹。

　　于是她顾不得虚弱，穿好衣服出门去。

　　刚走到北苑门口，便看到有些太监在嘻嘻哈哈的把那些美丽的鲜花一盆盆的踢倒，栽在花圃里的他们便用手去拔，满口污言秽语，旁边几个荣华宫花奴看着自己平日辛辛苦苦栽种的心血就这么被摧毁，眼中满是愤恨之色，却无可奈何。

　　他们看到筱柔来了，便围过去，不敢说话只是指着东苑的方向似乎让她过去帮忙。

　　东苑本是夏如心住的地方，筱柔心想不好，随即跑起来朝东苑去了，只是身体虚弱全身乏力，速度并不快。

　　此时的荣华宫已经不复美丽，一路上遍地狼藉，残枝败叶随处可见，人也没见几个，筱柔心焦如焚，脚下的步子一刻不停。
　　进了东苑夏如心的房间，赫然看见那位张公公正一耳光打在姗姗脸上，旁边还有许多人，只是细细一看凡是荣华宫的人都脸色通红，有的似乎还有淡淡的手指红印，显然是被人狠狠打过了。

　　“叫你这贱人多嘴！她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我不能拿的？哼，真是主子没有教好，你们这一个一个的，都不识抬举！”张公公继续左右开弓的打姗姗，一边还恶狠狠的说，“她当初敢打我一耳光，今日我就要十倍百倍的向她的人讨回来！”

　　可怜姗姗此时已被打得双颊赤红，眼中闪着盈盈泪光，楚楚可怜，看得筱柔心里难受，头一低，就是两滴眼泪砸在地板上。

　　也不知打了多久，张公公终于累了，粗暴的把姗姗推到一边还顺势踢了她一脚。又转头命人把夏如心那些珠宝首饰都拿走，一群人扬长而去。荣华宫一场灾难才算过去，房里顿时哀戚一片。

　　筱柔走过去抱起姗姗，那小妮子咬着嘴唇，紧握的手慢慢张开，里面竟拿着一把刻花小木梳，此时却已然断成两截。姗姗看到这苦苦保护的梳子断了，再也忍不住，登时扑到筱柔怀里大声哭了起来。中间还夹杂着些话语，似在抱怨又似在喊着娘娘，听不十分真切，却如刀般割着筱柔的心。

　　众人散去后，筱柔留下来清理房间。她望了望刚才姗姗给她的那把断掉的梳子，心里又是一酸。

　　它居然断了，我竟连一把梳子都保护不好！

　　你最后的那个遗愿……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仓惶起身，像疯了一般，抛开一切不管不顾，往外跑去。

　　不能坏，不能坏！

　　千万不要！

　　这是此刻她心里所有的念头，她跑上了那园中的小阁楼上。

　　然后发疯的翻找，不多时，终于拿出一幅画卷，打开便是一个可爱的白衣少女正在对着自己盈盈的笑。

　　呼，终于松了一口气，脚一软，她便跌到了地上。

　　却不顾疼痛，欣喜地把那画卷抱在怀里，

　　是好的，是好的，

　　老天保佑，没有被破坏。

　　我保护不了你的遗体，保护不了你的梳子，但至少你最心爱的这幅画还是完好的！

　　我会好好保护它，让它最终陪在你身边的，一定！

　　月上中天，寒月宫里还不时有些吵吵闹闹，正是那些疯掉的女人在游戏。

　　温怡君站在远处看着她们，不觉有些出神。

　　夏充媛死了，死状恐怖，尸骨被火化骨灰还不见了，就连身后自己的东西也被别人抢的抢毁的毁，曾经风光一时的荣华宫有段时间被欺负得很惨。

　　这是皇后做的，却做得极不漂亮。分明是妒嫉夏如心得宠，却栽赃她与一名太医有染，毒死她又对外宣称她暴毙，却不知真相早已悄然传开。

　　皇上回宫后勃然大怒，却碍于国丈势力，自己又登基没有几年羽翼未丰，结果只好打了皇后身边的亲信太监张公公出气。

　　找不到夏充媛的骨灰，只好给她在皇陵盖了一座衣冠冢。又保留荣华宫原有编制不动，还问及了她有没有家人来领些遗物回去。

　　皇帝对夏如心的宠爱可见一斑。但又如何呢？人已死了，那些东西要来又何用，做给别人看罢了。

　　看着前面那些披头散发的女人们，那脸上灿若春花的可是笑？明晃晃的快乐，颇有些刺眼。

　　无锦衣无玉食，只是这么简单的游戏，就可以快乐么？

　　她们也曾经是尊贵显赫的妃子阿。

　　那成日的勾心斗角百般算计，又是为哪般？

　　难道快乐真的只能疯了傻了才能真正得到么？

　　不知道呵。

　　太多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那个单薄瘦弱的小哑巴如今可好？

　　想着，余光却好似突然瞥到了一个白色身影站在墙角。

　　怡君心中一惊，仔细望去，却发现那白色身影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到了墙后。带着疑虑，怡君小心地走了过去。

　　“……你们娘娘也死了，在那荣华宫有什么好的，不如重新回来寒月宫，我来照顾你啊！”一个轻佻的声音传过来，怡君站在暗处，小太监小玄子正在对一个白衣女子说话，那女子不是筱柔又是谁！

　　“那天我们的事还没办完呢，你就跑了。然后你就被那夏充媛要走了，我每次想到就觉得可惜，没想到今天我们还能来重温旧梦啊哈哈哈哈。”

　　小玄子那手已然摸到了筱柔脸上，筱柔既恐惧又厌恶，用力甩开那手，转身就想跑，却被小玄子一把抓住，拉扯间无意撕开她的前襟，一段雪白的肌肤露出来，在月光的照射下更加诱人。那小玄子看到此幕，便如饿狼见血一般被刺激了。

　　怡君眉头一皱，一下子冲出去拉开筱柔，冷冷道，

　　“你这阉人，居然还妄想着做这等勾当，真是可笑！”

　　“呸，你敢骂你爷爷是阉人，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小玄子表情狰狞的扑过来，想是看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已十分恼怒，又听到怡君骂他的话，心中一把火已熊熊燃起，“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让你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做这等勾当！”

　　他只当怡君与筱柔一般是个寻常弱女子，却不想被她三拳两脚打得满地找牙。顿时脸色变了，口气却仍不放松，“好，好，你……你敢这样做，我现在就去告诉王公公，保证你们俩吃不了兜着走！”

　　怡君看着小玄子那窝囊样子，心想这等丑事你还敢张扬，却见筱柔脸色变了，不知从何处抄起一块红砖，朝着小玄子脑袋就这么拍下去。

　　“砰”一声闷响之后，小玄子倒在了地上。
　　怡君细看他眼睛还睁着又不像晕到的样子，只见地上此时缓缓流出些红色液体，心想不好，伸手一探果然没气了。

　　“他死了。”

　　怡君缓缓抬头看着筱柔，筱柔脸上一惊，却仍死死的抓住那砖头，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片刻之后，筱柔重新镇定，只是脸色苍白的看向怡君，眼中却露出了深深的敌意和疑虑，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怡君飞快起身，抢过筱柔手上那块砖头。筱柔以为她要对自己不利，不觉惊慌起来。

　　谁知怡君竟转身，狠狠的朝小玄子门面砸了几下，然后抛开砖头，转头对筱柔微笑着说：

　　“现在我也是凶手之一，你不用担心了。”

　　虚惊一场，筱柔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随即空气又凝固起来，两人想到了同样的问题，这尸首该怎么办呢？

　　怡君沉吟着，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是没有回头的可能了，这小玄子平日里作威作福还对筱柔作出此等事情，杀了他本没什么好后悔的。自己对宫中并不太熟悉，尸首不知丢去哪才可以不被发现。再说以小玄子在寒月宫的地位，失了踪也不可能会是件小事。只怕日后追查起来，自己身处这寒月宫中，会首当其冲。

　　此刻，怡君不觉有些后悔，刚才好像太冲动了。

　　突然怡君眼前一亮，想到了一个好方法保她二人周全。

　　于是她们在夜色的掩护下，搬着小玄子的尸体往西走去。

　　虽然天色已晚，宫中却仍有人往来守夜，幸好怡君机警，每每躲了过去，只是这行程便慢了下来。走到目的地，也不知是几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她们来到一片荒野似的地方，不远处居然有一间大宅子，长满了青苔杂草，龙飞凤舞写着“落云宫”几个大字的匾额也歪了，显然是没人住的空屋子。月亮不知几时已遁，留下一个漆黑的天地，站在这宅子前，一阵阴风吹来，着实让人胆战心惊。

　　这便是前朝那位长乐公主惨死的地方，传闻骇人，宫中上下竟无人敢靠近此地。

　　不过筱柔和怡君并未走得那么远，而是就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小山坡上，把小玄子的尸体抛了下去。

　　尸体实在沉重，即使练过武的怡君此时也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更别说筱柔了。

　　她二人也不忌讳，就地坐了下来，夜晚寂静，衬得微微吹过的风声和两人的喘息声分外清晰。

　　怡君突然笑了两声，道“枉我自认磊落，没想到今天却也作了这种栽赃嫁祸的事。唉，我听说那公主怨气大，极为厉害，就不知看我冤枉了她还会不会放过我啊。”

　　怡君心中一向没有鬼神之说，说这话也不过调侃，说完后就有点后悔，也不知会不会吓到筱柔。

　　她偷偷向筱柔望去，黑暗之中却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觉得她身子好像缩紧了一点。

　　也许在偷偷害怕吧，怡君笑了，但下一刻她的脸马上又变得煞白，一丝血色也没有。

　　因为有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没关系，你可以全都推到她身上。”

　　看着天空，明明就要天亮，在黎明来到前，天地却陷入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