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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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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柔,此刻正躺在床上,不是她自己的仆役房中那张窄小寒酸的床,而是荣华宫东苑夏如心房间旁边一间新收拾出来的屋子里,一张宽大的温暖的床上。但她自己并不知道,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在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在无边无际的梦中奔跑,在那些不时出现的画面里,往事和梦境不断编织成网,让她跳也跳不出去。
这会她突然看到白光一闪,然后那后面出现了自己很崇敬的那个宫教博士胖胖的脸。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和蔼的看着她给她讲那些高深莫测的道理,是她小时候听过的一个道理,他说:“筱柔你知道么,在这个世界上,越美好的东西就越容易被破坏被毁掉。”
他又转身指着花圃里一朵开得最漂亮的白色山茶:“比如说这朵花,开得这么美丽让人喜欢,于是我们就遵照自己的意愿去把它采下来。花被采下来的那一刻生命就没有了,但其他的也许开得不那么漂亮的花却能够活得更长。所以其实这个世界并不容许太过美好的东西存在,那些总是最先被毁灭的。”他又看向自己,胖胖的脸上温和的笑了:“这个道理你懂了么?”
然后年幼的自己懵懂的点点头,其实心里还有很多问题,但是转眼那个笑着的人已经不见了,她又跳入了其他的画面中,不断的奔跑,不一会便把刚才的梦又忘掉了。
“烧还没退啊。”媛媛手触到了筱柔的额头,一边望向夏如心。
姗姗端着个空碗在一边看着心里很急,筱柔平日对她很好,两个人就像姐妹一样:“这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吃了这么多药身子还是这么烫,都两天了,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就算是烧也能烧出个好歹来——”
“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让她待在外面,那夜下了那么大的雨,她穿的又单薄,吹了一夜的风……”夏如心难过的看着满脸红晕不省人事的筱柔不觉哭了出来,满心的悔恨。
媛媛拉住她劝了两句,一时气氛很伤感。
“不行,我要把御医找来——”夏如心刚说出口就被媛媛打断
“娘娘,不行啊,我知道你着急,可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宫人们若是生病本来就应该自生自灭的。我们现在这么照顾筱柔已经逾矩,若是再找出去御医会有人趁机大做文章的……”
“我不管,我不能再看着筱柔这个样子了。”夏如心拉住媛媛的手,眼中满是坚决,“媛媛,平日你最稳重了,你去跑一趟太常寺,就说是我身子不舒服,让他们派一位医术精湛的太医过来。”
媛媛开始劝的是道理,可自己也毕竟跟筱柔这么多年交情,眼下看夏如心这样子知道劝也没用。虽然有点担心,但心里也总算是为筱柔松了口气,有太医也许就有救了。
于是她点点头,出门去了。
夏如心重新走到筱柔床边,握起她的手,不只是跟筱柔手还是跟自己说道:“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万天其背着药箱跟着媛媛来到荣华宫。他是太常寺新近升任的太医丞,年轻有为,医术精湛,又生得一表人才,很受赏识。能够被指派来为正得宠的妃子看病,也可见上面对他的栽培之心,只可惜事情却完全跟他的想象不一样。
眼前这位美丽的充媛娘娘支开众人的时候他还有点担心——他也知道这宫中有太多见不得光的事情——然片刻之后他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充媛娘娘竟要求自己去医治一个小宫女?!
不是他不懂得为医者要悬壶济世,只是宫中规矩各人都知道,破坏规矩本来就是可大可小的事情,而对危险的事情他一向都遵照敬而远之的原则。
所以此刻他向夏如心说明规矩不可违后正准备告辞,谁知更让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夏如心居然跪在了地上!
他惊慌失措冲过去想要扶起夏如心,却被她一把拉住,“万太医求求你救救她吧,求你,求你……”
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打动了他,也知道此刻想走是不行了,于是无可奈何的说:“好吧,充媛娘娘您快起来,先带我去看看她呀。”
夏如心这才停止了哭泣。唉,万天其叹了口气,难怪师傅总说自己太心软了。
探过脉息后,万天其为筱柔扎了几针,又开了张药方便打算走。夏如心还是不太放心,看她一副不肯放人的样子,万天其无可奈何的说,筱柔醒了再来找他。这才得以脱身。
果然,一服药喝下去后,筱柔的烧真的退了下去,又过了几日,她缓缓张开眼的样子可着实让众人都开心地笑了。
“快去请万太医!”夏如心急忙嘱咐,又亲自拿了些水来,当看着筱柔一口一口喝下去的时候,她眼中心中满是温柔。
“不错,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万天其探了探筱柔的脉息后温文尔雅地笑了,“还是这位姑娘年轻,底子不错,又跟了这么个好主子,不然这关可难过了!”
筱柔虚弱地笑了一下,头还是有点晕。
医者父母心,万天其看到病人康复自然是高兴的,他转向夏如心说:“大病初愈,让这位姑娘先休息吧。”
夏如心点头,把他引向外厅。
万天其坐在书桌边,又开了张药方交与夏如心:“按此方,早晚各喝一次药,忌荤腥油腻,三天之后必可恢复如初。”
夏如心点头,又谢过他。正想喊人拿些赏赐与他,突然门被踢开,几个护卫闯了进来,而后面跟的正是本朝皇后上官倩蓉!
夏如心一惊,额头竟有冷汗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大胆贱人,居然敢趁着皇上不在与人私会!”上官倩蓉身边的心腹太监张公公喝道。
那万天其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以为是个误会,于是扑通一声跪地辩解道:“启禀皇后,臣是太常寺的万天其,此番进宫是来诊病,跟充媛娘娘决无私情,还望皇后娘娘明察。”
“诊病?夏充媛你哪病了?”上官倩蓉说话,却完全不看夏如心,眼睛反而盯着万天其那张慌张的脸。
“……臣妾没有病。”
“是充媛娘娘身边的婢女病了。”万天其忙着补充,他不明白怎么夏如心此刻脸上全无表情,完全不急着来辩解,私会妃子可是大罪名。
“婢女病了要劳动你这位太医丞么?难道你不知道宫中规矩?”上官倩蓉侧身,看向身边人,“张公公,你来说,宫中的规矩是什么。”
“是,娘娘。”张公公大模大样的走道万天其身边道,“凡宫人生病,全都是因犯了错被上天惩罚,不能吃药问医。如蒙主子怜悯,方可去奚官局领些药草来,但太医绝不可为其诊病。”
“你们听到了,这规矩总不会不知道吧。这房里有什么人都没有,我看你们二人分明是借着宫女的病来私会,现在还敢砌词狡辩!”上官倩蓉气势汹汹的说道。
万天其吓出一身冷汗,磕头如捣蒜,还一边解释不停。
只是夏如心,此刻已然看出端倪。想那万天其不过一个小小太医丞,皇后又怎么会记得住他,能如此准确说出他的官职。她平日只与自己亲近的几个妃子来往,这荣华宫是从来未曾来过,又怎么这么巧,偏偏在这一刻来了。只带了几个亲信,又劈头盖脸的为自己冠上“私会”的罪名。
她分明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想到这里,夏如心不由深吸一口气,一阵寒意在全身弥漫开来,看来这一次是在劫难逃。
身边的万天其还在不断的磕头喊冤,而那张公公却也仍在不住地诋毁嘲讽。
这情景,仿若当年……
一阵怒意从夏如心的心中腾起,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她?!
她从未想过害人,难道只因软弱,就人人都要来踩上一脚么?
她看着眼前的张公公和皇后,和记忆中那些狰狞面孔重叠起来。
张公公还在一口一个贱人的骂着,好不得意。
却见夏如心“嚯”的起身,走过去,想也不想,一耳光打在张公公脸上。
“啪——”
这声响回荡在屋内,一时所有人都愣住了,张公公也捂着脸,不敢相信刚才动手打他的是一贯好脾气著称的夏如心,半晌才开口
“你……”
“你这狗仗人势的奴才!我告诉你,此时此刻我都还是本朝的充媛娘娘,何时轮到你对我不敬?你这狗奴才居然敢骂我贱人,在查无实据的情况下污我清白,按宫中规矩又该如何惩处?你以为你长了几个脑袋!”此刻夏如心脸上再无半点和气,一脸冰霜,话也变得尖刻,一时堵得张公公无话可说。
“皇后娘娘……”张公公急忙跑回上官倩蓉身边,找人撑腰。
上官倩蓉也被夏如心的样子吓了一跳,此刻看她正盯着自己,心里不由得有点发虚。但今日事情既然闹到这个地步就绝对没有再转圜的余地,于是她皱了皱眉头说:“夏如心,如今本宫已当场抓住你们,你就不用再狡辩了。事情总要解决的,不过如果你有什么未了心愿,本宫到可以帮你——”
“帮我?哼,那臣妾还真是要多谢皇后娘娘恩典了!”夏如心冷哼一声,不无讽刺的说。
“你!你若没有心愿就算了,直接领死吧!”上官倩蓉被她这一说,脸上有点挂不住,登时恼了。
“我…当然有。”夏如心本想彻彻底底的嘲笑一番,却看到了一旁的万天其,心中又挂念着筱柔和荣华宫众人,最终还是放不下,“臣妾自知一直是皇后娘娘的眼中钉,不拔不行。可是万太医实属无辜,还请皇后娘娘饶他一命。”
上官倩蓉本来也觉得万天其无辜不忍杀他,眼见就要答应,身边张公公连忙低语道:“娘娘,此人若不除,恐怕今日之事会传到皇上耳朵里啊……”
上官倩蓉沉吟片刻道:“好,我可以不杀万天其,不过要将他逐出皇宫,永远不可再踏入长安一步,否则杀无赦。”
夏如心点头,于是上官倩蓉身边的一个侍卫架起万天其走出去,万天其走前还深深看了夏如心一眼,他知这女子一定会命丧当场,她却能挺身而出救自己,而自己这堂堂男子汉却如此窝囊,心中很不是滋味。
夏如心看着万天其的背影,心中满是歉意,若非自己他本来是前途无量的太医,可惜如今只能勉强保住他的命,总归是欠了他的,今生也还不了了。
“还有,”那门关上,夏如心的思绪又重新回来,“荣华宫中众人对此也是一无所知,还请皇后娘娘不要为难他们。”
“这个本宫也可以答应你。”上官倩蓉刚说完,却被张公公一把拉住
“娘娘,别人可以放,可是屋里那个……”
上官倩蓉心中一惊,只顾着眼前,却忘了屋里还有个宫女,不过听说她病了……上官倩蓉起身走到屋内,见床上躺着一个柔弱的宫女,此刻似乎仍在昏迷中。
此刻筱柔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了,大气也不敢出,适才外面发生的一切她听得清清楚楚,若被她们发现自己是清醒的,只怕也是难逃一死。她能感觉到上官倩蓉的目光如一把刮骨钢刀在她脸上身上一遍遍扫过,又如凶狠猛兽随时都可能扑过来将她撕碎。
上官倩蓉终于转过身去,似乎也松了一口气,对着张公公道:“就她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张公公又仔细上前看了看筱柔,还伸手探探她的额头,未发觉异常,便也就算了。
她二人走出来,上官倩蓉对张公公使了个眼色,张公公心领神会拍拍手,一个侍卫站出来,从身上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青瓷瓶,恭敬的递到他手上。
张公公走到夏如心面前,把那小瓶送过去,说到:“充媛娘娘,喝了这药便可以登上极乐世界,没什么痛苦的,请吧!”
夏如心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才伸手接过那小瓶子。拔开上面的小塞,一股阴凉的味道涌出来,那瓶口似乎透着点幽幽的青光,让人心生寒意。
夏如心望着那瓶口,仿佛望见前方无尽的黑暗中有人在缓缓向自己招手。她终于心一横,把药往嘴里送,却不觉手在轻轻发抖。
还是会害怕啊。
谁又不是呢。
虽然厌恶这污糟的世界厌恶这黑暗的人性厌恶活着,却还是,没有勇气去迈向那未知的死亡领域。
那颤抖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忍继续往上伸手。可是想一想荣华宫那些命,想想筱柔媛媛姗姗,她终于闭上眼睛,一仰头,将瓶中物饮尽,那微涩的味道充斥着口腔。手一松,精致好看的青瓷小瓶就这么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上官倩蓉看着她喝完,便放下心,往门外走了去。
“你别忘了,”夏如心在她出门前说道,“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我不会的。”
夏如心突然想起筱柔,她跑进去看到筱柔已经坐了起来,此刻脸上满是泪水,正难过的看着自己。
“你都听到了?”夏如心坐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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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柔点点头,哭着靠进夏如心的怀里。如心拭去她的眼泪,轻抚她的额头,“你这双眼睛长得真像宁儿。从小我就觉得她眼睛好漂亮。那幅画像很早就画了,只是独缺了眼睛,奇怪我明明常梦到她,却越来越记不住她的样子了。”
看着筱柔呆呆的脸,她笑了,“她小时候总是黏着我,长大却常常欺负我。我跟堂哥情愫暗生,常忽略她,她曾恶狠狠地跟我说过,‘不许你跟表哥在一起,他是我的!’我以为她也喜欢堂哥,所以才讨厌我。”
此刻她突然坦然起来,也许是知道时间不多,什么都想讲,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
“结果那天她打跑向我求亲的人,当众说我是她的。她过来抱我,我好怕,把她推到地上。大家才知道她是认真的,都吓坏了。第二天村民们喊她妖女,上门来要抓她去浸猪笼。姑姑让她从后门逃走,她走之前恨恨的瞪着我。我才发现她原来都长这么高这么大了,大得我再也不明白她的心思了。”
“村民抓不到人差点要把我也浸猪笼,人人都朝我吐唾沫。最后是县令大人救了我,他要我代他女儿进宫。堂哥出去谋生几年不回来,家书也很少有,下人走得差不多了,骆家这时已经是真正破败了,只剩姑姑和我。姑姑说你也嫁不出去了,不如积点功德,拿些实惠,也算报县令大人和骆家的恩德。我说好。”
“我以后再没有见过宁儿。在进宫的前一晚,我听到窗外有声音,我以为是她回来了,又以为是堂哥回来了,我跑出去,却只看到一只猫从墙根溜走。然后我笑自己,怎么会有人回来呢,堂哥还在外乡谋生,宁儿…也许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进宫后我常常梦到宁儿,梦到她拉着我的衣角跟我哭,梦到她最后看我那个恨恨的眼神,梦到她抱着我,梦到她叫我救她,却反而很少梦到堂哥。后来我天天都去拜菩萨,祈求有天能够解脱……但那天我碰到你,我还以为又看见宁儿了,然后我又开始心绪不宁起来,我想把我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你,我没办法不去亲近你,我想让一切都重来一遍,不想再见皇上,也不想再去拜菩萨,我觉得我罪孽越来越深重,因为我念经的时候脑海中还是你的眼睛,我好像在骗菩萨……”
夏如心看着筱柔的眼睛,一直看着,“你知道么,我现在反而觉得很安然,我就要解脱了。只是不能再见他们一面,有一点不舍,我好想他们……好想回去小时候,一切都没有变的时候……”
夏如心笑着笑着,突然觉得小腹刀割般疼痛,而后猛地吐出一口血来,一瞬间她不再有笑容,喃喃道:
“怎么这么快……”然后又吐出一口血来,落到被子上衣衫上,还有筱柔的手上。
筱柔惊恐的看着手上的血,眼珠几乎要飞出来,她张大嘴,开始变得惊慌失措。
“对不起,我不是要吓你……”又是一口,夏如心的脸色现在已然如纸般白,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只觉腹中越来越痛,如有千把钢刀在割裂她的五脏六腑,那血不断的涌上来,此时不只是口中,鼻子里也流出血来,“筱柔,筱柔不要怕,我,我这就出去,你别怕……”
夏如心咬紧牙关往门口走去,却不想连着小屋也走不出去,倒在墙边,只觉腹痛难当。
那血,越流越多,好像每个地方都有暗红色液体拼命外涌。夏如心竟抱着肚子,倒在地上打起滚来,满地血迹斑斑,那痛苦的呻吟在屋内回响。
筱柔此时已吓得不行,她双手捂住耳朵,望着在地上打滚的人,害怕却又移不开视线,眼泪不断的涌出,眼前的血腥画面无意中打开了尘封在她记忆深处的一些恐怖画面,它们和眼前结合起来,竟让她失声叫出声来!
“啊——”
可惜没有人听到,没有人听到。所有人都害怕死亡,没人敢进这个屋子。
等到终于有人踏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夏如心已经七孔流血而死,而筱柔也昏死过去。屋子里满是已干涸的暗色的血迹,场面骇人。
不知道筱柔是否还记得宫教博士说的那个道理,但是多年后有个人会告诉她,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而悲剧,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