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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冷夜空燃狂骨梦【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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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暗,夜未央。
千里楼檐,覆裹银装。
她长发披散,闭目半躺,侧栖于屋顶脊梁,仅着一件长衣,任由细薄丝纱飞展成翼,渐隐渐约的勾露出一双犹若软玉削凿而成的窕腿纤足。
回雪漫漫,轻尤胜棉。
她左手虚握成拳,枕支额边,右手形捏为爪,五指衔杯,又悬停臀上,恰好遮阻落雪,余留臂弯一点鲜红欲滴的朱砂守宫肌理。
冰云蔽天,水冻成霜。
然而绿盏清酿,芬芳四溢,微冒暖烟,仍而未凉。
寒风瑟瑟,空巷酒香。
他独坐酒肆,孤饮自酌,桌前一坛烧刀酒,旁置卖艺物什,蓝封书页遇风翻转成蝶,欲止欲歇的停落于一张边角倾斜横切折褶的黄白纸尖。
时隔三日,色景如故。
他左手摊平成掌,指触七略,右手缓横慢挪,抚平折痕,再沉置桌上,正巧睹阅新墨,但见通篇行文最后添罗小句数字数行。
万家灯火,映染长安。
可惜燃烛托豆,火苗零星,草棚漏风,炽红摇亮。
叶枯素,月渺朦。
冬樱寒竹,山高水远,各安一方。
他与她,本该是毫无关联的,只是冥冥轮回,机缘巧合,本该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却又由于一本别出新裁的旷世奇书,一段单薄简短的笺字片语,因而狠狠地扯断了本该本该。
“劳烦这位嫂子告知在下,写下此些句子的人现在何处。”
青衣男子凝盯着纸张上的字迹,忽然地,露出了一个,舒懒的微笑。
这微笑,浅浅淡淡,若有还无,仿似习习春风里的扑鼻茶香,宛如严严冬季间的暖腹陈酿,何止是绝妙,简直是以风流写意与温文尔雅特意加重了眸廓间深藏的一点魅然晦漫与清锐寒绝。
“贱妾自幼目不识丁,怎会识得舞文弄墨的人?”在水蹙起眉,红着脸调笑道:“小公子莫不是喝醉了?肯来贱妾陋店买酒的多为粗人,比起这书么,他们怕是始终都要对绘本更感兴趣些。”
至于究竟是些什么绘本。
聪明人必是能够借由寡霜女子扭捏的神情看得通透,甚至,也想得更加通透。
无疑,顾惜朝自然是个聪明的人。
试问,能够著写出《七略》一书的人,怎么会不聪明?
可是,这个相当聪明的人。
此时,却似乎是,有些糊涂了起来。
“小公子?”
他微微的笑着,忽略了在水口中的逗趣,仿佛根本听不出她的语句内存有暧昧之意。
“姑娘何必如此故意做作?”
青衣男子,哦不,或许称他少年才较为合适。
这少年一语道破了在水的易容与伪装,仅是指抚着书页上的皱褶,说道:“既然姑娘已将此书还交于在下,又不欲替在下引见在此书上留字的人。那么,在下也绝不勉强。”
“……为什么你认为留下了这些字的人不是我呢?”
在水迟疑地顿了顿,有些吃不准她的少宫主是否会愿意见他。
“姑娘绝不是留字之人。”
青衣少年斩钉截铁的答道。
“你凭什么这般肯定?”
在水冷笑,眸底闪过一丝受人小觎后骤现的不悦。
青衣少年却道:“留字,还书,折痕,三者缺一不可。由此可见,会道出这些问题的姑娘绝非留字之人。但是,既然姑娘曾先否认,又于稍后意欲鱼目混珠,混淆在下的判断,即便说明,姑娘你,定然认识这留字之人。”
若是单有留字与还书这两件事,却而并无折痕,那么,顾惜朝就不会如此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个给他留字的人,也想要见一见他。
留字之人是个极为聪明的人,这极为聪明的人不单是看出了他有平登青云之意,还判断出了他此时壮志无处投的现状,然而若只论这两点,却并不能证明此人尤为聪明,也并不能让顾惜朝有意去寻见这个并不是尤为聪明的聪明人——
纵怀诸子揽日月,学家敢同有几何?
昔日秦始皇以法家治天下,焚书坑儒,致人闻法色变。
后有汉武帝厌道家养息而治,遂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最终招使诸家子弟隐居浪迹,由无数典籍没入时光,碎烂成残页。
然,他的《七略》却是以儒法道墨名农杂等七派学说为肉为骨,以纵横阴阳为血为筋,又刻意落下隐数有六,凭其最末自省之句唯望有人可试以补全,借其最末周易满盈则溢之说从而傲视群伦、睥睨天下!
《七略》。
略述了他的心血,他的嘲讽,他的野望。
《七略》。
略数了他的骄傲,他的才华,他的渴望。
顾惜朝渴望被认同,顾惜朝渴望被尊重。
但是,比起这些渴望,他却更加的期许着,今朝今世,可重现当年峥嵘纪元。
任万里山河,内野内外,汇聚百家之空前盛况。
——只是,这样的意图,谁敢认同于你?
帝王将相,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孰以可为汝伯乐?
为兵为将者不懂得顾惜朝的期望,于是他们有的因《七略》里的之乎者也而不屑一顾,有的只局限于用兵攻计的片面,而有的,却唯独只能赠予顾惜朝一声时不与子,夫欲奈何。
为士为官者纵知顾惜朝才情满腹,百截经纶,不过,他们却也不得不为了仕途为了乌纱为了坚持为了信仰为了学术或怒或恨或恼或讥或讽或喟或惘……
三千朝臣,亿万黎民。
这众生百象,纵可归结于七。
——可这七七四十有九,却皆笑你以己抗众,独为大衍数中隐去之一,一人狂妄无比。
惊蛰不过一瞬,昙花芳华片刻,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锋芒早露,不良于途。
途者可同图,兼具鸿图与意图之意,留书之人仅着一字,却犹若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一语三关,机锋之中又藏珠玑。
顾惜朝是以《七略》孑然一身的狂徒。
所以,当《七略》这本书中的某一页出现了皱折,即使他打从心底里不愿意再收回它,可他却势必会为了将书页上的皱折抚平而收回它。
顾惜朝收回了它。
而,当他看见了《七略》上的留字。
那么,这份本是发乎自愿的收回,就演变为了身入局中。
他当然会想见她。
正如,留字的人,在以还书增褶,向他宣称。
——有本事的话,就来找我吧。
——因为,我也想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