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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再来一杯 ...

  •   朱诺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走在天还没亮的街道上,眼前薄雾像水做的纱覆在墨蓝色的天地间。

      嘶好冷……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她抱紧了双臂。

      咦?为什么……?

      朱诺安凭借对自己身体的了解,疑惑地低下头:手臂干瘦无力,两条腿细得像圆规……不,重点不在于这个,自己的手也不长这样呀!她把手拿近了眼前看。

      还有头发!自己怎么会是金色的头发?!她瞧见自己垂在胸前的发,浅色在暗光里特别显眼。

      朱诺安困惑非常。她想停下脚步,对目前状况一探究竟,却一点儿也控制不了身体?

      双脚走得不算快,缓慢而坚定,每一步都陷在石砖里,像是在雪地里艰难跋涉。自己这是怎么了?要去哪?

      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朱诺安害怕起来。

      突然哒哒的马蹄声和木车轮碾过石砖路的隆隆声从背后传来,朱诺安心里一惊,还不待她多惊恐几分,那马车已经驶到了她身边。无奈,她走得实在太慢了。

      马车整体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朱诺安掩着鼻子,一度想呕,她在记忆里找到对应的气味标记,是旱厕的冲天臭气。

      朱诺安察觉到车夫似乎转过头多看了她几眼,但马车没有停下,继续零零地往前走。

      她望着板车上几大缸浊液在颠簸时摇晃远去……啊,是辆运粪车。

      冷风很快吹散了这片令人窒息的空气。

      这样冷的天气,自己要去哪呀?朱诺安哆哆嗦嗦。

      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回答,只有自己鞋子的踢踏回响,而由于身体瘦弱,这点声音显得也那么微不足道。朱诺安埋头任由这双不听使唤的双腿走着,心里却产生了巨大的悲切。

      她并不想哭,因为眼睛酸涩却没有生产一滴水汽。只是心头被穿刺了一个大洞,风从中间过,什么都没有带走,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像自己在这世上什么也没有了,最后整颗心都要被人剖开切片吃。

      在钴蓝的苍穹下,朱诺安脚下坚硬的石砖路变成了厚重的土路,她穿过了一道城墙。那墙看起来很老了,每一块砖都布满了白色字迹,那是孩子们用石块划出的涂鸦。这其中是不是也残留了自己童年的一道呢?朱诺安侧脸贴在冰凉的石砖上,在寂静中默然站着。

      她的身体已经和草木石块一样没有血气了,竟是如此相似。

      她没有停留太久,继续往既定的道路走着。

      她爬上了城外的山坡。剧烈的运动让她咳嗽起来。她支撑不住,跪倒在路边一块岩石上。她弓着身体,大口喘息,同时胸口一闷。她昏花的眼睛看不清滴落在石头上的深色痕迹,但是她感受到口腔里的腥气和血脉特有的热气。

      她咯血了。

      她不以为意,竟然仰头无声地笑起来。正好,省了一些事。

      她突然斗志昂扬:自己可不能输,可不能输给那样的人渣!他死也要缠着她,以为这样会如愿吗?!他死了好,犯了杀人罪的人死后要在炼狱里,怎么可能上天堂呢?

      可是他做了忏悔,有另一个自己恻然道,他被基督原谅了,他们还给他做了弥撒,他就要上天堂了。

      不!不是!

      他就要上天堂了,这样的人要上天堂了,天堂里的人不老不死,他永生永世都要缠着你,缠着你,还有哦,他跟所有人说你是个不守贞操的□□,是□□,你不干净了,你真脏,真脏……

      我不是!我没有!

      她趴在路边,一会儿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一会儿锤打着自己的下半身。她像个疯子一样在地上翻滚,白色的裙子被地上的脏污染成了土褐色。

      最终她咬着自己的手指哭了出来。

      “爸爸妈妈…哥哥……”脸上划过两道热流,热度同身体里的血一样。她再也哭不出其他了。

      我舍不得你们呀,我还想再见到你们,可是、可是我……

      朱诺安慢慢坐了起来,镇定了许多,似乎恢复了理智。

      *

      “病人抽搐是正常的,不要慌张。说明药效发作了。”吉伯特医生安慰在场看护的女仆。

      巴狄斯丁刚离开不久,朱诺安就在床上大翻白眼、四肢抽搐,活像一条被甩在岸上的鱼。她接近于中邪的样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谁见识过这个场面啊?

      朱莉听闻客人病倒,就赶了回来,一进房间就见到朱诺安一副怎么看都不正常的状态,连忙问医生开了什么药。

      “我没有开药,只是用锑杯给她催吐。她体内黑胆汁过于旺盛,排出来就好了。”吉伯特医生给金主展示那个银色金属杯子。

      这可是最高级的强力催吐药,任何疑难体质都能治。只要用这个杯子盛一杯酒,照常服下,立马就能达到上吐下泻的治疗效果,缺点就是有惊厥和头疼的副作用。不过副作用因人而异,有的人一点不舒服都没有,只喝一杯酒就治好了病,后续康复时间也非常短暂,可谓是“快乐治病”。

      朱莉对医学一窍不通,听医生把那只银杯吹得天花乱坠。

      “夫人!德鲁热小姐她……”女仆胆怯地呼唤朱莉。

      只见朱诺安不再抽搐了,嘴角流出了白色泡沫。那泡沫越来越多往外争先恐后冒。

      吉伯特医生赶忙让女仆把病人扶起,“她快吐了,不能让她躺着。”

      朱诺安在无意识中吐了第二次。

      这第二次呕吐来的热烈,兴许是用了药的缘故,朱诺安喉咙里流出来的全是黑褐色液体,中间还掺杂了红色的血丝。

      医生看到盆中秽物,大喜:“好呀,黑胆汁吐出来了,她很快就会好了。”

      “我可怜的姑娘。”马格洛大娘眼泪止不住地流。她一来就看见朱诺安奄奄一息的病容。

      “让我来照顾吧。”大娘接过女仆的班,用手帕擦拭朱诺安的嘴唇。大娘捧着女孩的脸直叫一个心疼,那张脸上毫无人色,嘴唇褪色得像苍白的纸。

      女仆正巴不得有人接手这晦气的工作。生病,多么可怕,是死神在靠近。她先前看这位小姐抽搐,四肢颤抖,背部弓起,那模样可怖极了,谁知道她的病会不会传染呢!

      她急忙退回主人身边。

      “母亲,主教先生离开了?”朱莉见子爵夫人回来低声问。

      正是子爵夫人领了马格洛大娘来。

      子爵夫人点点头,望向床上的朱诺安。两个女人一时无言。虽然不说话,但愁云笼罩在房间的一角。

      “她什么时候好?”子爵夫人开口,似乎忍着一口气。

      “吉伯特医生。”朱莉招手示意,“现在什么情况?”

      “诶,子爵夫人、小德古费拉克夫人。德鲁热小姐刚刚吐了黑胆汁,正是药效发作的时刻……”

      “不,我问您,她什么时候康复?”

      “这……她得的是四日热,最快也需要一周。”

      两个女人得到回答沉默地对视一眼。事情来的太突然,主教已经被宪兵队“接”回城了,留下一个病患无法带走。如果主教没有出事,他们自然乐意让他的人留下养病,但主教的处境很微妙……

      到底是切断关系明哲保身还是静待事态发展,如果主教没事,他们的急态岂不是断绝了未来联系的可能?

      *

      这个时刻,不只德古费拉克一家人忧心忡忡。

      马车里主教和妹妹相对而坐,默然无言。主教已然陷入沉思的冥想境,巴狄斯丁绝不会打扰哥哥,她透过车窗玻璃看向旁边一路相伴的骑兵,此起彼伏的哒哒的马蹄声接连不断锤在太阳穴,胸口像被石头压着喘不过气。他们哪里是“护送”,分明是“押运”。

      她再不懂政治,此时也明白自己哥哥危险的境地。

      这就是她跟来的原因。

      那时巴狄斯丁赶到大厅,哥哥身边站着一位佩剑的传达官。

      “主教大人,可以启程了吗?”那位传达官问。

      巴狄斯丁心跳得快,一定是出事了。

      “妹子,安杰丽卡呢?快叫她下来,我们要回去了。”主教面色不变。

      “我正要说,她累病了,医生在给她看病……”

      “啊……”主教显然没意料到,他沉吟一会,很快有了主意:“妹子你留下照顾她,我先回去了,你们随后到就行。想来是教团在艾克斯城里有了什么事,不必担心我。”

      “先生,我们走吧。”主教朝传达官说。

      主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短暂迷惑了巴狄斯丁,她眼见着哥哥跟着那官员往外走去。大门是大开的,她一见外面整装待发面容严肃的士兵,电光火石间就下了决定:她不能丢下哥哥一个人。

      过去动荡时期的记忆涌上心头,惊惶慑住了她的心。他们都到这把年纪了,土已经埋至脖颈了,还要遭遇劫难么?巴狄斯丁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但家人总是要在一起的。

      安杰丽卡留在古费拉克家是当下的最优解,有医生诊治,她应该很快就康复了,而且她吩咐马格洛大娘留下照顾。论照顾人的能力,马格洛大娘相比于她显然是更好的人选。

      巴狄斯丁的心分成了两瓣如同沉重的秤砣挂在天平上。

      安杰丽卡应该没事吧。古费拉克庄园在她的视野里逐渐远去。

      *

      朱诺安捂着胸口从地上爬了起来,高处的风吹得她衣袖猎猎。

      她好像很熟悉这片地方,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但双脚已经为她指明了方向。

      她跌跌撞撞地往上走着,仿佛带着一往无前不可阻挡的力量。

      是了……是这里。

      山顶上立着一根根石砖垒的柱子和拱门,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像一个个直达天际的鬼影。

      风更大了,她的头发像毛糙的旧旗幡在脑后扬着。

      她听到了凄厉的呜咽声,那是风在山的两壁间盘旋呼啸,她还听见了幽微的叮咚声,那是河水里的冰块在互相撞击。

      她冻得发抖,却感觉身体里有东西在燃烧。身体里的火和要把人刮出血痕的风一起作用,仿佛要她整个人撕裂了。

      她摸着残存的石壁,走到靠近河谷的那侧。

      她似乎不怕,探头往下,朝深深的幽暗处看。

      谷底的水汽旋着而上,扑了她满面。

      她摸索着坐下,闭上眼睛,想到了去年秋天。在一片麦色的金黄里,她和表哥携手一起来到了这里……

      “我打赌你一定不敢往下看。”

      还没有相处几天,他们已经互相称“你”了。

      “要是我敢呢?”她的话语带一点孩子的赌气和少女的嬉闹。

      “那今后我就任凭你驱使了。”

      她的脸有点红了,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嗔怪地瞧他一眼。

      “你看好了。”

      她走到悬崖边,身体探出去一大半。河水咆哮奔腾,烈风把她帽子的丝带吹松了,帽子似乎要乘风而去。

      “诶!”

      她伸出一只手去拉住丝带,身形在风里也摇摇晃晃。

      “小心!”

      只一瞬间,她就打着旋儿似的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她眨眨眼,手无助又无辜地蜷在表哥的胸膛上,她感觉腰间有一道热源强有力地锢着自己。

      她脸完全红了。

      “我……我看你有危险。”
      表哥立马松了手,脸上也浮现出不自然的神情。

      “……嗯谢谢。”她不知道怎样应对这个场面。小说里的大家闺秀是怎样做的呢?

      “我、我做到了!”
      她急匆匆地举手,企图掩盖激烈的心跳。

      “那今后你叫我向东,我绝不往西。”

      ……

      她沉浸在黑暗里,炽热的液体又从眼角蜿蜒而下,这是唯一能烫着她的东西。

      她原本应该,应该有怎样的生活!

      她在寒风里不动不摇地坐了好一会儿,像被神诅咒而成的雕塑。

      直到墨蓝色的天际边开始泛鱼肚白,她睁开眼,已经能看清身边古老的垒石了,上面还有人用小刀刻的各种留言。她手指摸过去,似乎在读,可她的视线分明没有聚焦在上面。

      她脸上浮现出笑意。不是苦笑,不是冷笑,不是怒笑,是不带任何含义的一瞬快乐。

      天边太阳金色的锋芒渐渐刺破地平线。

      她有了动作,她僵硬的手臂做起事来却行云流水,像排练过无数次一样。她毫不留情地撕下自己裙边的布料,咬破手指,在已经脏污的白棉布上写下最后的言语。

      她把那布压在避风的石头下。要确保来人都看得到它。

      她站在之前冒险的位置。

      风更大了些,把她的裙子直往上吹。她两腿发凉,冻得在抖,绝不是因为她怕。

      她这次好好地打量着褪去黑暗的河谷,一点也不可怖嘛。

      这是西斯特隆的最高处,可以俯瞰远处的麦田和城镇里每一幢房屋。西斯特隆教堂尖顶的金属十字架在接收第一缕阳光后将它传布四方,那金色的十字架倒映在她蓝色的眼瞳底。

      她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双手合十,嘴唇蠕动,似乎在祈祷又似乎在恳求。

      然后她倒了下去。

      风刮得她背疼。

      *

      “这!”

      马格洛大娘吓坏了,朱诺安的喉咙突然咯咯作响,然后一股黑红色的液体涌了出来。

      “快拿盆接着。”医生指挥道。

      在吐了像焦糖似的秽物后,朱诺安胸脯剧烈起伏,正当别人以为她又要抽搐时,她睁开了眼睛。

      朱诺安感觉自己的脊背到胸口像被打通了。

      见她醒来,所有人都围在床边。

      “姑娘,你怎么样啊?能说话吗?”
      马格洛大娘急道。

      “……疼……”
      朱诺安努力发出声音。她不止胸口疼,头也疼,从头到脚的每一条神经像被针挑,四肢百骸都在疼。

      “您有没有感觉身体轻盈了许多?您看这些是您排出的毒素,说明药起效了,您很快就会好的。”

      她顺着医生手指的方向看。

      “血……”自己吐血了?!朱诺安盯着盆里交杂的红丝。

      “是的,那些都是您的废血,吐出来是好事。”
      医生一本正经地说。

      朱诺安尝试理解他的话。

      理解失败。算了,巴狄斯丁呢?自己记忆断片了吗?她看向房间里的人,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

      “巴……”

      “米里哀女士已经跟主教先生先行离开了。”朱莉似乎猜到她要问什么。

      ?

      朱诺安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您先安心接受治疗,等您身体好些我跟您说。”

      就在朱莉说话的档口,朱诺安腹部剧痛。大事不妙,好像自己要!要……

      她捂着肚子,汗如雨下,脸色白得像纸人一样。

      吉伯特医生临床经验丰富,一看患者如此表现就知道……

      “快把她扶到便盆那里!”

      朱诺安坐在屏风后,感觉自己已然死了千万回。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医生听到屏风后的声音,一时很是乐观:患者腹泻,这是药物作用的第二阶段,毒素正在加速排出。

      朱诺安两股战战,身体上的不适让她无暇顾及社死级别的尴尬。她被人服侍了一整套后又躺回了床上。

      医生正在检查她的排泄物,满意地点头:黑便带血,也是黑胆汁的废料残余。

      朱诺安心脏狂跳,连带着太阳穴都在鼓动。疼痛没有消减,而是幻化成细密的痒啃食着每处肌肉。

      她发烧从来没有这样的体验,怎么感觉自己像……

      中毒了?!

      她吃了什么吗?一点午餐。庄园主人没道理给客人下毒吧,那么只有……

      “杯子……”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因为头疼而扭曲,医生确实没有在酒里下料,她只能猜测是容器的原因。

      不是银杯吗?

      她回忆起酒液入嘴时口腔回荡奇异的金属甜味,锡杯她用过,没有这样的味儿……

      突然灵光在头脑鼓涨的间隙闪烁:什么金属尝起来是甜的?是铅!

      “什么?”

      “杯子……有毒……”朱诺安咬牙呼出。

      她支离破碎的声音逸出舌尖只剩下“杯子”一词还算清晰,医生顿时恍然大悟:“您要再来一杯呀。”

  • 作者有话要说:  锑,元素符号Sb,有毒重金属
    鉴于它是老西医的宠儿,只能说用Sb把人治成sb
    妮娜的故事并没有完结
    作者发烧是因为长智齿了,牙疼起来要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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