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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警察很忙 ...

  •   这是马赛日常晴空万里的一天。阳光直直地洒在地上每一栋建筑和每一个人头上,不分贵贱。即便天气如此晴朗,但行人嘴里的热气依旧能具象地显现在空气中。

      去年冬天马赛罕见的下雪了,而这寒冷居然延续到了春天,简直不可理喻。即便以前再烦闷热气太盛的马赛人现在每天打开窗户都得朝天骂一句:“见鬼的上帝!”

      不过今天有喜事的马赛人可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马赛郊外的瑞瑟夫酒家的金字招牌闪耀得人眼睛生疼,手挽手走到酒家的新郎和新娘眼中闪烁着泪水,金色的字母倒映在他们清澈的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多么美好的一天!”打扮靓丽的新郎情不自禁拉着身边新娘的手感叹。

      他黑头发卷曲,黑眼睛熠熠生辉,小麦色皮肤衬得一口白牙,约莫20岁,正是让人感叹一句“好一个少年郎”的年纪。他今天穿了一身没有一丝褶皱的崭新商船船员制服,简约大方的款式,领口和袖口的银纽扣擦得雪白,整个人神采奕奕雄姿英发。

      而眉眼含情的新娘,却不像城里的大家闺秀那样在结婚日羞羞答答,她那对黑葡萄似的大眼左顾右盼,浓密的睫毛忽闪着朝天、朝地、朝她身边人传递喜悦和快乐。她的身姿婀娜,步调轻盈,裙摆间自有一种风情摇晃,引得路人目光频频流连,她也大方:看吧看吧!看我多幸福!

      她没有像法国或英国女人为了婚礼穿白色,自己挑了一件热情似火的红色裙子,正如她娇艳的唇色。

      如果不是身后一派亲友跟着,她看起来像一个准备和心上人去郊外野餐的姑娘。

      “我亲爱的,你今天太漂亮了。”

      “你也是,我的爱。”

      新郎的额头贴着他的准妻子的额头,二人亲昵地蹭了蹭鼻尖。

      他们走入了酒家,喜庆的喧闹声隐隐约约从屋子里传到街上。

      婚宴持续了一个上午,偶有路人驻足停留,羡慕地张望酒家二楼的烫金玻璃大窗,从那儿可以看到一对璧人靠着彼此的臂膀欢笑着:啊!青春!啊!爱情!

      日上三竿,一队高大的阴影逼近了这幸福地,肃穆的深色制服和士兵肩头托着的刺刀闪着锋利的寒光冲散了盈余天地的喜气。

      这些不近人情的家伙跑这里来干什么?见这队伍在瑞瑟夫酒家门口停下,一位惯于游手好闲的市民好奇地探头探脑。

      忽然间,他看清了领头警察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脸面,脖子吓得一缩,像一条野狗遇见真狼,赶紧夹着尾巴溜走了。

      还有谁敢留下围观吗?一双锐利的鹰目扫视过整条街道。

      很好。

      见那些街溜子无影无踪,他心里有种得意地爽快。

      那警察抬起头注视了一会儿二楼大开的窗户。他侧耳细心听着,却不是同普通人陶醉肖想一些美好的东西,而是像一条猎犬在判断出爪的时机,这是取猎物性命前必有的谨慎。

      突然屋内爆发了一阵热闹非常的欢呼,伴随着许多木椅子在地板上吱吱呀呀的拖动声。

      是时候了。

      他带领着一队士兵踏上酒家窄窄的楼梯。

      捕猎开始。

      ——————————————————

      痛并快乐着。

      如果沙威知道这句金句,可能会拿来形容自己入职马赛两个月的心理状态。

      其实“痛”没有很痛,就是面对诸多未结案件时不由得烦恼头大。

      果然这是上级对自己的考验啊!马赛这个城市……

      沙威在深夜累到失眠时常常想起他和迪涅主教的那餐圣诞宴——席间他们点评城市,主教对马赛无有好感的模样。主教大人的判断是对的,马赛所受天主福祉浅薄,这里有大量的贱民、渣滓、害虫:丑陋的黑人、肮脏的吉普赛人、野蛮的摩尔人,还有那些裹着头巾的异教徒……

      哦,他在马赛终于见到了真·土耳其人,虽然一眼能从人群里分辨,但他们好像跟欧洲人也没什么大区别,一样的高鼻深目,不过皮肤黑一点,毛发多一些,头上缠着五颜六色的头巾。

      这些外乡人一般不与本地人混居,他们各自在远离市中心的区域抱团组建一个个小社区。进水不犯河水,平时警察也懒得巡逻到他们的地盘。

      上岸的土耳其人里生意做得好的,自己经营挂毯买卖,专供富贵人家;其余混日子的,就在市集摆个小摊,卖点稀罕的东方玩意儿。

      沙威有次下班还没有换掉制服,回家要穿过警局的隔壁街道,正赶上那里的集市收摊。可能是被卷宗里上一位警官弹簧式的笔迹冲昏了头脑,他驻足在一个大胡子土耳其人的糖果摊前许久,看得摊主心里发毛。其实他什么也没想,只是被那片绿色的软糖迷晕了眼睛。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有可以入嘴的绿色东西呢?

      最终沙威莫名其妙地手提了一包五彩缤纷的免费软糖回家。

      马赛是个大城市,自然有一个与之相配的庞大的行政体系。跟马赛警局对比,其他沿海城市的警局只能算哨所。

      其实土伦不算小城,但沙威在那儿呆了35年,除了因工作需要进城,休假日就没有在城里闲逛过。后来转业到了布里尼奥勒做市镇警察,他每天巡逻,把小山城里里外外摸透一遍,对所在地的感受也就那样。如果非要有感悟,就是地方小,人员流动少,好管理。马赛是第一个让沙威对它想表达一点什么的城市,虽然之前因为公务来往过这里,但出差和定居完全是两回事。

      这里物价太高了。这是沙威住在马赛第一天的感受。

      马赛警局可没有给公务员提供食宿的福利。好在沙威在入职前早已知晓,但租到好房子——价格好和位置好的房子——可不是件容易事。

      虽然工资比原先高了一些,但沙威在付完第一个季度的房租后看着自己空了一大半的钱包,也不由得切身理解同事“马赛居,大不易”的怨念,同时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虑弥漫在心头。

      沙威似乎在钱包里看到了生活亮出的红色底线,看不见的压力让他在工作时更尽心竭力。

      港口是马赛的心脏,就像人体离开跳动的心脏就意味着死亡,马赛没了港口就会灰飞烟灭。毕竟两千年前古希腊人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就张口颂出了它的名字:“Massalia”。它是地中海北岸永恒的明珠。

      马赛人离不开海,也离不开船。

      清晨喝的第一杯黑咖啡用的是昨天新到的埃塞俄比亚新鲜豆子,换上才从裁缝铺取来的新衣——印度细棉贴身柔软,午餐享用的是番茄鲜炖青口贝——西班牙的酸甜果子配上今日刚被捞上岸的海鲜使人味蕾沦陷,餐后用西西里岛的柠檬和柑橘清清口气,下午拿着手杖或阳伞去市中心的广场散步,一路沿着林荫大道闲逛到贝尔格码头,看那些出海一天的渔夫从船上卸下沉重的渔获,还有那些远洋大船从远远的天际边泊进港口——海员怀着回家的激动心情在甲板上朝着岸边的人们挥手,人们也回以欢呼……

      “法老号!是法老号回来啦!”瞭望塔的守塔人向人们通报。

      人群立刻一阵躁动,那可是佛喜造船厂建造装配的最大的三桅杆帆船,船主还是莫雷尔先生!这次一定带回来不少好东西吧。

      圣·琪安海岛的平台上即刻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大船一路丝滑地卡进了停泊位抛下铁锚,系船的铁链被领港员配合地拴在岸边的铁墩上。

      海关关员和卫生部检察员已经候在岸上许久了,一名年轻的船员放下舷门,让他们上船检查。

      “先生们,大可放心。我们的船做的是正经生意,从来不干违法的事。”年轻人发现海关的检查比之前要严格多了,不仅货舱里的每一样货物都被登记在表,就连船员的卧室也遭受了检查。

      他把着船舱门有点紧张。

      关员看了一眼他那神经紧绷的模样,安慰道:“唐泰斯先生,例行检查而已。”

      他之前跟唐泰斯打过交道,一个讨人喜欢的孝顺孩子。他知道海员生活辛苦,跑一趟远洋航线,几个月在海上风吹雨淋的,到手的工资不过寥寥,藏一点货不上报也就挣那么一点小钱。唉,都是辛苦钱。于是他的手随意翻了翻床铺,环视小小的舱房:“很干净的房间。”

      “是的。”唐泰斯笑呵呵的。

      “好了,去隔壁看看吧。”他把同事招呼走。

      唐泰斯松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看着未被翻起的褥子。一只小木箱藏在下面。

      岸上热闹非凡,越来越多的人挤在大船靠岸处。

      “我闻到了胡椒的味道。啊,这个肯定是辣椒粉,布上有红色的痕迹。”

      有的人忍不住打起了喷嚏。

      “莫雷尔这次能赚很多吧。你看他笑成那样……”

      也有一些酸味十足的声音。

      沙威冷淡地撇一眼围观商船卸货的人群。

      海关关员拿着文件领着海员下船来到这位警员身边。船主莫雷尔先生——一个身形匀称的中年男人,从运货的马车边赶过来,有点紧张地搓手。

      “沙威警官,这里是清关文件和海员信息。法老号进港手续合法合规。”关员递给高大的警察一叠海员身份证件。

      唐泰斯原本计划一走完通关程序就立马回家看望老爹。他排着队,有些急不可耐地跺脚。怎么回事?以前都没有警察来码头查人的先例。

      莫雷尔把手按在他肩膀上示意年轻人稍安勿躁。

      沙威仔细拿着海员证一个个比对面前海员黝黑的脸,也不开口说活。他不苟言笑的神情和气势压人的体魄让人不敢生出反抗甚至不满的念头。

      唐泰斯急得一肚子恼气,正对上那双审视探查的眼睛近到身前……他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傲气坦荡荡地迎上目光。他在马赛这么多年,怎么没见过这个人?是新来的警官吗?

      “没问题,可以走了。”沙威翻过卫生部的检疫合格和海关的清关证明,示意船员们可以就地散了。

      “怎么回事呀?”

      唐泰斯看到码头上不止这一个警察,还有其他警察在检查其他入港船只信息。他拉着莫雷尔先生走远一点小声问道。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严格的靠岸检查。

      “最近上面查走私很紧,你们一走几个月,有些事情不知道……”莫雷尔欲言又止,“现在是路易十八当政,你要谨言慎行。”

      唐泰斯是他手下最能干的船员,能吃苦、技术好,前途无量,他把这小伙子当亲儿子看待。正值多事之秋,他可不希望自己的人惹上祸事。

      “所以他们真的把皇帝陛下……”唐泰斯还是有点不可置信。

      “嘘!”莫雷尔把手指贴在嘴唇上,低声警告:“可不能说‘皇帝’这个词。”

      法老号出发时人们都在欢呼皇帝又回到了帝国的宝座,长在新帝国的人都相信他们的皇帝回来就不会再离开了,可是……

      惊天消息借着船帆顺风传播,从直布罗陀到马六甲,从斯德哥尔摩到里约热内卢,身处异乡的法国人、英国人、葡萄牙人、荷兰人……几千张嘴不约而同在港口、在甲板说着同一件事:拿破仑·波拿巴战败了!法国战败了!

      唐泰斯在非洲的象牙海岸得知消息时非常震惊。

      去年年初莱克蒙船长拜访过厄尔巴岛,准确来说是“临时停泊”。莱克蒙船长独身下船禁止船员跟随,他跟其他人都多少猜到船长是拿破仑党人,但政治跟他们的生活无关,回到马赛,谁也没多长一张嘴似的往外吐露。拿破仑复位后,莱克蒙船长在一片羡慕的目光里正好顶着荣誉船长的头衔退休了。唐泰斯被船长推荐,加上莫雷尔先生长期考察,代理船长的位置就被定下了。莫雷尔先生私下跟他说,等他这次跑完到印度的远洋航线,就是正式的法老号船长了。

      生长在帝国时代,懵懂的唐泰斯从来没想过“改朝换代”这回事。加上莱克蒙船长做了“正确”的事,拿破仑是法兰西的元首……难道这件事有什么问题吗?

      唐泰斯婉拒了莫雷尔共进晚餐的邀请。

      “对不起,莫雷尔先生。我的父亲已经半年没见到我了,他老人家还在等我呢。”

      “好吧,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儿子。去吧,我们等你。”

      “但是……”唐泰斯难得扭捏,“在看望父亲之后,我还有个地方要去。”

      “哦哦!”莫雷尔反应过来,拍着掌说:“我差点儿忘了!还有个加泰罗尼亚小妞在等你呢,她叫梅塞苔丝对吗?真是漂亮的人儿啊!”

      唐泰斯的脸红了。

      在给自己的婚事请了长假后,唐泰斯匆匆忙忙地向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莫雷尔看着青年充满活力的背影,不禁感叹真是年少好时光啊,自己当时也是这样,为了家人为了爱人可以一往无前……当然现在也是,他拍了拍裤腿,往公司走去。

      今晚还要清点刚到的货物,分门别类后通知合作的经销商,还要给海员们发工资……又是忙碌的工作期。可是忙碌好呀,忙碌才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莫雷尔想到怀孕的妻子和牙牙学语的儿子,心里也像唐泰斯一样,有了无限朝气。

      莫雷尔加快了脚步,斜斜擦过踏上归程的警察编队的队尾。

      沙威踏着步子回到警局,伏案在办公桌上写下一天的任务汇总,以及手头的案件线索跟进。

      上头最近发下了指令,严查走私犯罪。这种重点任务不是马赛所有警察都有份的,但怎么就轮到一个刚从小城调过来的新人……局子里有同事用探究的眼神打量过沙威:是关系户吗?可是关系户还用待在基层累死累活吗?

      沙威的档案调到马赛可是附了两封推荐信的,一封来自布里尼奥勒的雷克局长——哦,他现在是大区议员了,这个人的推荐信没什么用,因为他几乎给每一个经手的下属——不管好赖——都写过。马赛的局长挑了挑眉,拿起了另一封:是德拉吉尼昂的马艾尔。这可不容易,一个认真的人难得推荐一次,想必这个叫沙威的警员也是一个认真的人吧。

      希望马艾尔没有看走眼。

      局长当然没有盲目信任别人的判断:沙威一到马赛就被安排夜巡了一个月的街,礼拜日也不得休。

      每天下午六点到隔天早上八点,沙威把警棍夹在腋下,帽沿压在眉上,硬底靴子踏在石砖路上有哒哒的清脆回响。他就这样走着,一句抱怨也没有。

      如果是单纯的暴走,局长可能认为此人不过是脑子有点轴的庸才,可是,沙威居然在夜晚巡逻时独自破了困扰马赛居民许久的连环入室盗窃案。

      据当时行至附近的宪兵回忆,他们一听到有人在用自己人的方式喊支援就赶紧过去了。

      在一户人家的外墙下,一个大黑影像山似的跪压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还在膝下死命挣扎,想摸索不远处地上遗漏的白月光……什么白月光?!那是一把薄片小刀!

      赶来支援的宪兵赶紧一脚把刀踢远了。

      “他身上没武器了,你们带了手铐来吗?”他们听到黑影问。

      “没。”宪兵只带了枪。

      沙威抬头看了看在场的四支枪:这不比手铐更好?

      两条胳膊被反剪的小偷最终被五个大汉和四个黑洞洞的枪口一路押到了警察局。

      事后有警员对此表示:沙威这是走大运了,瞎猫遇上死耗子。

      白天局长得知此事时也这样想,他把沙威叫到办公室,有了一次谈话。

      “跟我说说,事情的经过。”

      “是,局长先生。”沙威进来前整理了仪容,但脸上隐露着一直不得休息的倦态。他强打着精神。

      “三天之前我发现盐井巷和栀子巷交汇处的一栋民居外墙角多了一道新添的划痕,那个划痕是某种符号,绝不是孩童的涂鸦。于是我猜测那栋宅子已经被盗贼盯上了……”

      “这样说,你并不是偶然遇见?”

      “您安排我巡逻庇罗尔街到沙夫茨街时,我就翻阅了那一片街区目前未了结的案子,发现几桩盗窃案发生的地点相近,那些房屋都是主人出游后不久被盗的。而且每起作案的时间都间隔在三到四个星期之间,想来跟罪犯把上次所盗钱财花销完之后便会再犯。而最近一起案子,距离现在已经将近五周了,所以我推测他近日一定会再犯。只要确定他作案的目标,就能将他绳之以法。我得知了附近警卫队凌晨两点至三点换班的时间。尽管我没有调用宪兵的权限,但宪兵听到警察的呼唤一定会赶来支援。于是我利用了这一点,没有在罪犯行窃时抓捕,而是等他盗窃完成,拖延至宪兵换班的时间……”

      “所以你觉得单独抓捕有风险,为什么不早点上报?”局长打断了沙威的话,“如果局里安排多人协同抓捕不是更有效率,成功率也更高吗?”

      沙威惭愧地低下头,把一瓣私心吞下……

      “因为之前所言种种都是我一人的猜测,如果我猜想有误,怎么能因此大废警力呢?而且提前安排人手加入巡逻,一定会打草惊蛇。”

      “很好。”局长思忖着缓缓点头,“你今后不用巡夜班了。我给你放三天假,好好休息。”

      “局长先生!”沙威急道,以为这是停职的信息。

      “休息好了,才有精神。后面有的是事让你做。”局长挥手让他出去。

      沙威梦游一般地从单位踱回自己的出租屋。回家路上路过土耳其人的小摊,结果手上无缘无故地多了一包糖,真是奇怪。

      进了租房,他把那包糖放在玄关的鞋柜顶上,进了卧室脱下制服,还没来得及把衣服挂好,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床铺上。

      等他醒来,天色昏沉,和他进家门时一样。

      沙威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日夜颠倒的作息本来就违背身体规律,之前一个月里不觉得,现在松懈了,只觉得疲惫排山倒海。

      他把家里的油灯点上,端着灯台在屋子里寻找一通。没有存粮了,一片面包也没有……沙威泄气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任由肚子委屈地呜咽。他有点懊悔平时没有囤粮的习惯,楼下看门人或许做了晚餐,但他从来没有跟人家说过一句话,哪里好意思去借粮呢?他拉不下这个脸。

      他目光移向门口,却看到立柜上的一个纸包。他都忘了这个。

      沙威坐在餐桌旁,看着四方形的纸包,说自己不好奇是假的。他解开捆扎的细绳,一颗颗裹着白色糖霜的方正软糖滚落出来,看起来白胖可爱。软糖鲜艳的颜色埋伏在甜腻的霜雪下,不断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沙威手指拈起一粒红色的方块。按一按,软软的,还有回弹。

      我才不喜欢吃糖,他想。

      实际上,沙威从来没有吃过糖——真正意义上的糖果。

      但是……饥饿让指间的软块凑近了鼻端。嗅一嗅,有花果味的清香,那么,尝一下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防备悄无声息地解除,沙威小心翼翼地咬下第一口。

      一团柔软入口,牙齿唇舌都没有经受过如此甜蜜的考验。甜霜瞬间在舌尖融化,像冰雪消融在暖炉里,粘糯的缠绵着口齿……沙威轻嚼起来,一股玫瑰花香充盈在口鼻间,一种全新的体验。

      他已尝过了味道,第二口便囫囵潦草。

      一块下肚,心情好像没那么糟了,但怎么有点停不下来呢?

      沙威又探究地拈起黄色的糖块。

      唔,黄色是柠檬味的。他微微皱眉,嘴回荡着淡淡的酸甜味儿,但也挺好吃的……在柠檬开胃的作用下,他接连吃下了那种让他费解的绿色糖果。

      也是酸酸甜甜的味道,是另一种果香,沙威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不能停下,一旦嘴里失去了甜到发腻的负担,心里就会空落落的。

      他又吃了好几块,直到舌头发麻了,嗓子发干了,才停下来寻水喝。

      魔鬼的食物,一定是……

      沙威猛烈灌了几口备用水缸里的水,被甜腻糊住的喉咙被冷冽冲开,头脑似乎也清醒了。他的手指上还残留白色的粉末,他忍住想要吮掉它们的冲动,拿手帕擦拭干净了。

      那叠糖果还剩一些遗留在桌上,他想了想,把它们重新用纸团好。然后他拿着纸包,走到垃圾桶前。

      香软的气息荡在空气中,沙威的心悬而未决。

      最终他收回了手,把它放在置物柜的最顶端。我应该把它放在那儿,看着它,好提醒自己,不能再被魔鬼诱惑,沙威想。

      他回忆自己刚才不受控制似地进食,简直就像失了智……可是嘴巴和肚子都好像很满意,至少舌头还在口腔里不由自主地回味,肚子也不再咕咕叫唤,甚至大脑都开心起来,身体有一种轻盈感,为什么?

      刚才是一时救急,异教徒的食物最好还是不要吃。最后沙威对这件事下了判决。

      后来他有心留意土耳其人的小摊,可是那个卖软糖的异乡人再没有出现,他走访他们的聚居区,其他人纷纷摇头断言了那人的不存在,仿佛他那天下班的遭遇就像一场梦。他回到家,盯着柜子顶上的纸包,满腹疑惑:难道真的是魔鬼来考验自己吗?

      接下来高强度的工作让他没心思思考一些玄而又玄的事情。

      局长没有虚言,三天后沙威回到警局上班,就被编入了刚成立的缉私小组。

      “走私,这种严重的违法活动在马赛如此猖獗,是对我们工作的极度挑衅,也是对法律的极度蔑视。我希望诸位都打起精神,一个也不能放过,发现一个,及时上报,及时抓捕!”

      “还有,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叛党最爱通过港口私通境外势力,你们要仔细排查每一条船,每一个船员。我相信你们都是忠心之人。”

      “是!局长先生!”

      局长满意地看着自己挑出来的人,每一个人的档案他都看了,应该都是保王党没错,特别是……

      “沙威。”

      “是!”

      “过来,我找你有一些话要说。”

      沙威跟着局长有一次进了办公室,关上的木门隔绝掉外面同事们好奇又尖锐的目光。

      “怎么局长老找他谈话,他真的是关系户啊?”

      “难说哦,我本来以为他不是,哪有关系户被安排一个月的夜班啊。但是你看现在,立马被编进了最抢手的组,看来之前也就是走走过场。他那么拼,也就演给我们看嘛。”

      “哦——”有人发出了然的声音。缉私为什么最抢手?大伙儿心知肚明。这可是肥缺啊!

      *

      “沙威,我看了你的档案。”局长拿出一本装订册,翻阅道:“你在土伦监狱服务过20年是吗?”

      “是、是的。”沙威猝不及防,没料到是这个话题。20年的工龄不算准确,他在监狱里服务于管理层,那始于比少年时代更早的时候。

      “我记得土伦监狱的监狱长是拉扎尔?德?佩罗,你直接听命于他?”

      “是的。”

      “那想来你跟他的关系不错吧?在他手下工作了这么多年。”局长脸上挂着暧昧的微笑。

      沙威全然明白过来了。

      “我听说他已经卸任监狱长的职务了。也是,这么多年,委屈他了。”局长缓缓道,“陛下恢复了他的爵位,现在他又是德佩罗伯爵了。”

      “我或许可以相信你的立场?”

      “局长先生,路易十八陛下是法兰西的主人,这是法律承认的事实。不承认这一点便不是活在现实里的人。”

      “很好。”局长似乎还有话要说,却结束了短暂的对话。“你先去工作吧。”

      沙威感谢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他乐于利用这一点。只要一切不挑明了说,他还有机会,还有机会向上攀爬,离卑贱的出身越远越好。

      局长指头贴在唇上,他在思考……

      都是成年人,有些话不必说太清楚。沙威这个人来得太及时了,一个跟德佩罗伯爵有关系的人……姑且认作“有关系”吧,相处20年,养条狗想必也跟亲人似的了。

      现在政府内大批官员被无情地清洗掉,还不知道要刷掉多少人,陛下才会满意,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落马,他必须在朝中有人才能保住位置。

      圣梅朗侯爵?他算老几?天天吹牛能“直觐王上”,真让他去巴黎,恐怕得在杜伊勒里宫门口排队吧。

      德佩罗伯爵不一样,他原本就是凡尔赛宫的老人呀。德佩罗一家对波旁王室的忠心日月可鉴,何况拉扎尔?德?佩罗的直属上司是阿图瓦伯爵!是路易十六和路易十八的亲弟弟!

      人人都知道,路易十八没有后代,根据继承法,下一任国王将是阿图瓦伯爵……

      先不去想这么多,眼前的难关让人忧心。这次的清洗比1814年强太多了。

      *

      “沙威,是你负责法老号的入港检查吗?”

      在沙威上交任务报告后的第二天,就有同事拿着报告找到他。

      “是。怎么了?”沙威心里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有什么问题吗?”

      同事的眼里似乎闪过幸灾乐祸的影子。

      “你有麻烦了。有人直接举报给检察官维尔福,言之凿凿的,说法老号的爱德蒙?唐泰斯是个走私犯。如果是诬告就算了,可是呢,那举报人还说,那人不仅是个走私犯,还是个拿破仑党人。这事情可大了。好了,别太谢我,我让你有个准备,局长找你呢。”

      他把报告拍在沙威胸口。

      沙威心里一片惊涛骇浪。

      那是法律的漏网之鱼拍打出的巨浪。

      “这算什么大事。你服从维尔福检察官的命令就好。”

      沙威冲到局长办公室羞愧难当地谢罪,局长反过来安慰他。

      “我一定完成任务!”

      见局长不仅宽宥自己工作上的疏漏,还给自己调兵抓捕犯人的权限,沙威顿时无言,唯有拨乱反正,把自己的过错弥补了才好。

      ——————————————————

      就是现在,沙威看着面前紧闭的的木门。

      随着士兵步伐的停下,刀剑的铿锵声和佩挂物的撞击声不再在楼梯间回响,楼道的尽头是一扇涂了新漆装饰华丽的门。而门里也不再传出酒杯的碰撞声和充满欢乐的打闹声,似乎门里门外都在等着一个人打破僵局。

      沙威直接拧开了门把手:“谁是爱德蒙?唐泰斯?”

      房间里的众人呆立着,动作不一,却都是一幅惊惧迷茫的神态,像是八音盒上的小人儿因为音乐的中止而凝固在随机的姿态。

      沙威一句话破除了静止的魔咒。

      人们的眼睛唰得一下都转了其中一个青年身上。那青年虽也很不安,却依旧很庄严地挺身而出,用坚定的口吻说:“我就是,请问有什么事?”

      “爱德蒙·唐太斯,我以法律的名义逮捕你!”沙威挥挥手,四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房间里,面对着唐泰斯。

      “逮捕我?!为什么?”唐泰斯脸色巨变。

      “警长先生,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吧。”莫雷尔走上前对沙威说。

      “没有误会,这是法院的命令。爱德蒙?唐泰斯,现在,立刻,跟我走。”沙威示意士兵给唐泰斯戴上手铐。

      莫雷尔先生觉得此事辩也是没用的。眼前这位警长已然变成了冷酷无情的法律的化身。

      而唐泰斯的父亲,那可怜的父亲上前对警长和士兵做些无用的恳求,他的眼泪大颗地滚下:“先生们,行行好,今天是我儿子结婚的日子啊,有什么事等过了今天吧……”

      沙威不为所动。老人的眼泪和恳求毫无用处。

      唐泰斯甚至来不及跟在场的亲友们握手道别,双手就被缚住了。还有什么比在自己的新婚宴上被逮捕更令人羞耻和愤恨的吗?!

      梅塞苔丝扑到她的准丈夫身上,眼泪沾湿了唐泰斯身上的衣料。

      她又看向铁面无私的高大警察:“警长先生,求您告诉我,我的丈夫犯了什么罪以至于您要这样对他,我的爱德蒙做人做事一向无可指摘,绝不可能犯法……”

      美人梨花带雨的模样使在场所有人都心软了,但绝不可能动摇沙威半分。

      “请诸位放心,我只不过去解释一些小误会而已,我想我又没犯什么法,不会坐牢的。”唐泰斯安慰众人道。

      他低头亲吻梅塞苔丝的额头和脸:“亲爱的,我很快就会回来,没事的。”

      他抬眼看向铁石面目的警察,眼睛仿佛要喷火,他怎么可能不记得他。

      唐太斯夹在警察和士兵中间走下楼去。门口已有一辆马车在等候着他了。他钻进了车里,两个兵和沙威也接着进去了,马车立刻向马赛驶去。

      “再见了,你要快点回来,我亲爱的爱德蒙!”梅塞苔丝扑到酒家二楼的栏杆上,伸出半个身子,朝马车挥手大喊。

      可惜她尚没有听见回应,马车就转过圣尼古位堡的一个拐角不见了。

      她站在那儿望着马车消失的街角,料峭的风吹得她发寒。

  • 作者有话要说:  沙威:我的任务就是送你们每个人进去吃牢饭
    一写沙威我就开心,大灰狼吃糖,可爱捏
    土耳其软糖=中东高粱饴,□□弹弹,糯叽叽,还会拉丝
    欧洲第一爽文男主出场,本文人物不是坐过牢就是在去坐牢的路上
    基督山伯爵的故事开始在1815.2.24,这里推后了一年,虽然拿破仑同样被囚禁在岛上,但他现在在大西洋的圣赫勒拿岛(第一次囚禁在地中海的厄尔巴岛)
    时局不同,唐泰斯的命运也会有变
    现在欧洲气候居然和文中时间对上了,最近两天下大雪,三月飞雪,离谱
    写完小朱发烧,作者也跟着发烧了,算是共命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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