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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赵昭仪搭着宫女的手,一摇三摆的走了进来。这个帝王宠妃年逾三十,可貌美得却仍如豆蔻少女一般。她甚至不如何的擦拭粉黛,那蛾翅似的眉、桃花似的眼,以及芙蓉般的美容、窈窕的身段,就把殿中的所有人都比了下去。

      赵双蕊自然是美的,可在这位赵昭仪面前,就显得有些单薄了。

      赵昭仪含着嫣然的笑,在经过赵双蕊时,还抬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她轻轻盈盈伏了下来,缱绻莺啼一般笑道:“臣妾给太后请安,给皇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难怪,太后不喜欢她。也难怪,皇帝喜欢她。

      太后没有搭理她,是皇后叫她起身的,又叫她在下手坐。太后见她坐了,这才缓缓道:“皇帝近日好么?”

      赵昭仪笑意愈浓,说道:“回太后,陛下一切都好。只是陛下每日都来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是看着陛下,觉察着有什么不妥吗?”

      太后将茶盏递到宫人手上,又有宫人递上手帕,太后接过擦了擦手,端正容颜,说道:“哀家自然是知道皇帝的。不过看你陪侍皇帝多些,所以问你两句。连皇后,哀家也问过了,怎么不见皇后反问哀家啊?”

      赵昭仪笑道:“回太后,是臣妾笨拙怕伺候陛下不够妥帖,所以太后问起来,心里越发惶恐不安,这才冒犯问了太后一句。太后若不喜欢,臣妾以后再也不问了。”

      太后冷笑一声,几乎是将帕子狠狠砸进了宫人手里,从牙缝里渗出话来,说道:“阿弥陀佛,你若真肯不问,哀家也能多省份心了。就怕你舍不得!”

      皇后适时说道:“昭仪也该少说两句才是,晚辈们面前,也不怕叫她们看笑话么?”又向太后说道:“母后,方才内侍来禀,时辰也不早了,臣妾想着母后一会儿还要去礼佛,不如叫她们都去吧?”

      这回未及太后开口,赵昭仪已款款的笑道:“双蕊,太后娘娘可问了你什么?你回答得可还合心?”

      太后的双眉终是微微蹙了起来。

      赵双蕊自进来就没说过话,太后也只当她不存在,一直是在问我。此刻赵昭仪一开口,赵双蕊就惊惶起来——她自然是知道太后不喜欢赵家的女儿了,可姑母是宠妃,平时嚣张惯了,她也不敢狠把两边都得罪了,所以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她苍白着脸,犹豫着抬头匆匆看了一眼太后,又望了一眼赵昭仪,怯怯说道:“娘娘,我……”

      “哀家没问她。”太后打断了赵双蕊的话头,冷冷道,“不过给太子做妾妃罢了,哀家乐意抬举谁,不乐意抬举谁,难道还要听赵昭仪指点不成?”

      此话一出,可见太后是真的动怒了。

      至于妾妃不妾妃的话,我本来就不放在心上,更兼为此苦恼也没有益处,所以不以为意,却看见赵双蕊好似被人一巴掌狠狠扇在了脸上一般,那脸颊上仅存的一点血色也褪尽了,整个人前后摇晃着,仿佛下一刻就能栽倒在地上似的。

      同为妾妃的赵昭仪,脸上的笑容也凝滞了片刻,随即越发笑得灿若莲花了。她起身说道:“臣妾请太后不要动怒,臣妾不会说话,心里想着是要孝尽太后的,所以怕侄女儿说错了话,白问一句,谁知反倒惹得太后不高兴了。臣妾自己个儿的事情都理不清,哪里还敢指点太后的呢?”

      我冷眼瞧见,皇后暗暗叹了一口气。

      皇后亦起身,低眉顺眼道:“母后,昭仪入宫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这个脾气,臣妾说过她两三次,后来察觉她并无不顺之意,也就罢了。请母后看在六皇子的份上,宽恕昭仪的失礼罢。”

      太后沉默良久,方道:“你自己愿意不尊重,哀家也没什么好和你置气的,不过随你去罢了。”她挥了挥手,说道:“兰嬷嬷,董氏次女性情温良,恪守礼节,懂得进退,赐哀家念佛时常用的那串七色九宝罗汉珠于她。”

      兰嬷嬷一向镇定的面上忽然有了几分不自在,她看我一眼,低声说道:“太后,董二小姐年轻,恐怕经不住这么贵重的佛前之物,更何况罗汉珠是您的心爱之物,若是断然赏赐,只怕……”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恰恰好能叫我听见,是提点我的意思。

      我应声跪了下来,垂首道:“禀太后,臣女年幼不懂事,太后的心爱之物太过贵重,若在臣女的手上有损一二,臣女万死不能赎其罪,所以不敢领赏。”

      话音刚落,就在身侧后方传来泠泠的笑声。赵昭仪娇笑道:“董小姐好伶俐的一张嘴,这么能说会道的,早知道臣妾就讨回来,留给珲儿了不是?”

      广阳公主本是坐在太后身边把玩一只刺金香囊的,她的这个皇嫂叽叽喳喳没玩没了,她也只当充耳不闻,此刻却也笑了起来,说道:“赵昭仪也太会说笑了,董二女都多大了?六皇子才多大?且不说般配不般配,到底先把书念好才是正事,不然啊,改日皇兄问起,只怕又该发脾气了吧?”

      皇后亦不耐烦了,呵斥道:“昭仪,退下!”

      “好了,哀家赏你自然是觉得你担当得起了。”太后徐徐说着,兰嬷嬷已经捧着佛珠到了我的面前。太后顿一顿,说道:“你这孩子,也太过小心谨慎了些,该担起的还是要担起,王侯将相之女,不该太过怯懦才对。不然将来有心的将你辖制住了,你到哀家这里来哭,哀家可是不管的。”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犹如被架在火上烤炙一般,只得硬着头皮将佛珠接了过来,朗声说道:“是,臣女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她意有所指,手指尖从膝上晶莹剔透的玉如意上轻轻滑过,说道:“皇后,你听明白了么?”

      皇后脸色青白交错,终是低了头,说道:“是,臣妾记明白了。”

      我心里暗暗叫苦,且不说赵氏对我如何,就是不知道太后的这番借机敲打,是不是叫皇后也记恼起我来了。

      广阳公主大约觉得这顿热闹还不够看,当即捋下手上的一串红麝香珠串放在侍女手中,笑吟吟说道:“文佳,我也很喜欢这位董二小姐,就把这串手珠赐她吧!”

      如此一来,我得了两件赏赐,而赵双蕊,不仅一句话也没能说上,连半件赏赐之物也未能得到,更兼还要受她姑母赵昭仪的许多委屈。我虽不十分心善,此刻却也有些心疼她了。

      得了赏赐,拜见的时间也就到了,行了礼后,仍是那位内侍领我们出来。

      一路上默默无言,我是悬着的一口气终于尽数吐了出来,闷闷的胸口一扫晦气,也觉得爽快了,而赵双蕊,她自有她的烦难,我也不好多问。

      出了宫门,两家都有车马来接。

      大哥董兴游骑在高头大马上,笑嘻嘻同我道:“玉翎,怎么板着个脸一副背运模样?”

      我对他不过脑子的说话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沉沉叹了口气,说道:“你别胡说八道,不然我回去告诉父亲,叫他拿棍子打你!”说着,就要扶着凝露的手上马车。

      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姐姐,请留步。”

      大哥扬一扬脸,笑道:“有人唤你呢!”

      我为了装作贤淑之辈,已经忍了大半日,此刻看大哥一脸的不正经,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给他瞧。给他看明白了,这才收回抬起的脚,转身,仍摆出一副和气的笑脸来,说道:“妹妹有何指教?”

      赵双蕊怔怔看了我半晌,忽的把头摇了一摇,眼中闪过一丝泪花,咬着唇说道:“是妹妹一时神魂不在窍里,把姐姐唤住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请姐姐不要见怪。”

      我知道她有心病,想着来日还要见面,因此用了玩笑的语气问她道:“快进大同殿的时候,我看见太子和妹妹有说有笑的,大约是太子很喜欢妹妹,妹妹应该高兴才是。”

      我自觉这话没有毛病,可赵双蕊听了,先是脸上浮过一抹红霞,跟着摇晃了两下,若不是她的侍女及时扶住了她,她大约已然昏厥过去了。

      饶是这样,赵双蕊也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轻声说道:“姐姐何苦取笑挖苦我?今天的形势我也瞧见了——太后皇后是如何的,昭仪姑母又是如何的,其实我很明白了。至于太子殿下,起初他是问了我两句话,可没过一会儿,他便悄悄的出去了,喜欢什么的,妹妹是实在不敢受,也请姐姐明鉴。”

      我叹了口气。

      周围全是眼睛,我家的、赵家的、宫里的,赵双蕊这番不合时宜的表白令我颇为摸不着头脑,也不懂她要做什么。若就今天的一切来看,我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想着破罐子破摔了。

      真是叫人头疼。

      我陪着笑脸说道:“妹妹天生丽质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山长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道理。”我见她颇为动容,觉得她也能把话听进去,于是淡淡一笑,说道:“今日别过,来日总是会再见的,到那时候,我们可就是真正的姊妹了。”

      赵双蕊噙泪道:“是,谢谢姐姐不厌弃。”

      我收回目光,扶了凝露的手坐进马车里。

      车轮滚滚,暂时离开了那座金子打造的牢笼。我闭目养神着,似乎才过了一小会儿,身边一阵响动,大哥已经钻了进来,凑到我身边,笑道:“你累了?”

      我推他道:“你出去骑马去,别妨碍我睡觉。”

      “外头风大,仔细把你哥哥吹跑了,你还要心疼不是?”大哥不肯挪动,嘴上跑着匹丢了笼头的野马,“刚刚那是赵家的那位?怎么看着挺机灵的,一点都不会说话?”

      我索性合上眼,嗯了一声,说道:“是吧,我总觉得她是不是疯了,大庭广众下说那些话,叫人下不来台。”

      大哥笑道:“你要小心,赵家人,没一个省心的!”

      我点头道:“知道,你别唠叨,像个老妈子似的叫人讨厌。说够了就闭嘴,不然就出去。”

      大哥大笑起来:“得了,还没做娘娘呢,这脾气倒是蹭蹭的见涨!好了,我也不逗你了,实话跟你说吧,父亲叫你明天白天去书房,他有话跟你说。”

      我内心一顿嘀咕,嘴上应承道:“是,知道了。”

      第九章
      第二日从夜里就开始下雨,我昨晚睡得迟,在祖母那里说了很久的话,祖母依着我照原样说的,屏退了家人们,和我说了好些皇家私密的事情。

      一觉醒来,满心彻悟,连身上腿上的乏都消了。

      我坐到窗边,望着点点滴滴的秋雨打在肥茂的芭蕉叶上,听着廊上的黄鹂鸟儿和着雨声叫得欢快,心里也爽快了许多。凝露坐到我的对面,笑道:“姑娘今天是怎么了?一脸的眉眼官司?是昨天累坏了?”

      我摇了摇头,笑道:“不是,我啊,我这是有感而发呢。”

      凝露一边帮我斟茶,一边笑道:“姑娘有什么感慨?也教我听一听吧?”

      我托了腮,颇有些悲凉,说道:“从前不觉得,昨天进了宫才晓得,宫里规矩大过天,压抑得不行,玉楼金殿那么大的地方,可愣是叫人喘不过气来。这不过是进去请个安,将来若是真的日日夜夜活在里面,岂不活活把人闷死?所以今天看着家里的这一切,觉得格外的难能可贵罢了。”

      凝露亦叹道:“是,昨天奴婢和溶烟两个陪着姑娘,也是谨慎得连呼吸都快忘了,生怕走错一步留人笑柄。”

      轻云取了妆奁来,彤云亦步亦趋跟在她的身后,姐妹二人都听见凝露的话了,轻云便笑道:“姑娘给我们多讲讲宫里的事吧?我也就算了,就当听个新鲜事。倒是叫彤云多听听,将来伺候姑娘才不至于闹出笑话来。”

      我指了指榻下的小杌,笑道:“好吧,你们都坐吧!”又看着轻云,笑道:“有件事想和你说,我知道你娘选的好日子是过了这一年,但如今看来,只怕我等不到亲眼看你出嫁了。我绣的那对鸳鸯芙蓉枕头套子就送给你吧!”

      轻云急道:“姑娘,那是你给自己绣的嫁妆,怎么好给我呢?”她摇头道:“我不能要!”

      我笑叹一声,说道:“什么嫁妆不嫁妆的?那面料是正红色的底,我不能再用了,白搁着也是浪费,给了你才算全了我们的情意不是?再者,等凝露溶烟她们到了年纪,我也亲手给她们一人做一个就是了,不偏疼你。”

      凝露转头对轻云笑道:“都是轻云,招得姑娘说出这些话来!怪臊人的!我只打你!”

      轻云不依不饶,顺手执起榻上还未收起的团扇轻轻扑打在凝露的身上,娇嗔道:“你越来越坏了!真讨厌!”

      “哟,这么热闹,是在说些什么呢?”玉臻亲自揎了湘妃竹帘,一摇三晃的走了进来,“也说来给我听听罢?”

      我放声笑道:“就你耳朵生得长,哪里动静大些,你就循着声音过来了!”

      凝露忙从我的对面位置上站了起来,扶着玉臻让她坐,笑道:“三姑娘来得就是巧,我们正求着姑娘给我们讲讲宫里的事呢!”

      玉臻含笑坐了,说道:“来来来,也说给我听听——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太子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一一的都给她说了,末了,叹息一声,说道:“其实我真羡慕赵昭仪,她宜笑宜嗔的,怎么样都好看。我进了大同殿,旁人连笑都不敢,她却把笑容一直挂在脸上。皇后在太后面前像是被锯了嘴的葫芦,统共讲了没三句话,她呢,明面上的就敢跟太后拧着来。我很佩服她的胆色。”

      玉臻边听边点头,问道:“这些话,你都跟祖母说了?”

      我点点头:“知道,本不该说的,可我昨晚上太困了,一时没忍住,就什么都给说出来了。”

      玉臻笑了起来:“我又没说不能说,瞧你那副被迫害了的小媳妇样儿!那是祖母,什么话不能对她说的?只是,祖母又是怎么和你说的?”

      我喝了一口茶,说道:“祖母说,那是宠妃的特权。祖母还问我,将来是愿意活得像皇后那样,还是想像昭仪那样。”

      玉臻似乎更有兴致了,凑近了些,笑道:“你是怎么答的?”

      我摇了摇头,说道:“我回答不知道。”因见玉臻一脸的不信,便解释道:“我是真不知道。皇后固然尊贵无比,可我连她的尊容都没能瞧清楚,再者我前面还有太子妃呢,她将来才是皇后,我若也是那副模样,岂不是生出了僭越之心?至于赵昭仪那样的……,我不是赵家女,学不来那种做派。”

      “你就是你,自然是不用学旁人的。”玉臻轻轻拍了拍我的手,从轻云手里接过茶喝了一口,说道,“对了,赵家那位,是个好相处的么?”

      我想了想,说道:“大约也不是什么坏性儿的,只是说起话来有些颠三不着两大,叫听的人未免有些难堪。”

      玉臻点头:“那便和她少说两句就是了。”

      我又望了望窗外,见雨也不见小,不由有些心焦。凝露最知我心,说道:“姑娘,瞧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小不了,老爷这会子也该下朝到家了,叫彤云给姑娘撑伞,不如就过去吧?”

      玉臻问道:“伯父叫你去?”

      我笑道:“是啊,昨天就叫大哥接我时传了话,想是有什么话要嘱咐罢。”我抿了抿唇,带了几分自嘲的味道:“这些日子,叮咛的话可是一句没少听、一句没漏听,把小时候淘气的全补回来了。”

      玉臻掩唇,只是发笑。

      我对着她那娇艳的脸,忽的想起一事来,忙对她招手,笑道:“姐姐,你靠过来,我同你讲句私话。”

      玉臻笑道:“什么话啊?这么神秘兮兮的。”说着,靠近了几分。

      我索性附到她耳边,耳坠撞着耳坠,笑道:“你猜猜当初桂嬷嬷兰嬷嬷为什么费心教你规矩?我在宫里见着广阳公主了,太后正费心为她的长子挑选妻室呢!你生得这样好,想来是看中你了。”

      玉臻又惊又喜,道:“真的呀?你可别骗我!”

      我点头:“真的。虽说只是初相看,但你好歹也有争一争的机会了。我知道你常说,嫁个有情郎,不如嫁个有权夫,若是能两全其美,岂不更好?”

      玉臻喜不自胜,连连点头道:“是,我是这般说过。多谢你百忙之中还为我费心,后头的事,你就留给我自己张罗吧!”

      我撤回身来,抬起脚让轻云帮我换鞋,边笑道:“姐妹间谢来谢去的,也不怕她们听见笑话?只是这事八字还没一撇,你心里有数就行,可别说漏了。”

      玉臻笑了:“我心里有数。”

      我起身,扶了轻云的肩头,试了试脚上那双新做的木屐,笑道:“好了,我去父亲那里了。你在我这儿坐吧,等雨小些了,你再走吧?你不像我,一淋雨,就要生病的。”

      玉臻笑啐道:“去你的,编排谁呢?”

      我奚落了她一顿,颇为开心,命溶烟撑伞,彤云随侍,出了屋门,缓缓往外头父亲的书房走去。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入秋了,雨却不多,今日的雨来了,倒是扫去了许多暑热。满地金黄的梧桐落叶堆积着,踩在上面,吱呀的作响。路边的青苔,经过雨水的冲刷,越发显出无尽的绿意来了。

      我因向溶烟彤云笑道:“你们瞧,秋意绵绵不绝,景色虽然有些凋零了,却依然十分美的,不经意的,还以为仍是在春天呢。”

      彤云朗朗笑道:“这是因为姑娘心情好,所以看什么都是好的。”

      我点头:“你说的有点道理。”

      溶烟指了指前面,说道:“姑娘你看,那是不是……二爷?”

      我一听,急忙放目望去,就见银杏叶铺就的小路上,有一人挥着把扫帚,上下翻腾犹如蛟龙,丝毫也不畏惧雨水。那身影,像极了我狂放疏拓的二哥,董兴灏。

      “哗——”

      一声巨响,半人高的扫帚在地上扫过,激起墙高的水花,跟着是他肆意大笑的声音。

      我惊喜万分,丢了撑伞的溶烟,快步跑了过去:“二哥哥!”

      董兴灏也已看见了我,丢了扫帚,双手在我腋下一叉,一把将我叉了起来,大笑道:“哈哈,小妹,看我捉住你啦!”

      我欣喜若狂,用力拧他的脸,笑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写信告诉我,也不来看我,你这心里,哪还有我这个妹妹呢?”

      董兴灏仰头对着我,大笑道:“酸!真酸!今天晚饭,我该喝上整整一壶醋,才能对得起你这酸劲儿啊!”

      二哥那双繁星般的眸子最好看,不染分毫的凡尘浊气,永远都如暖阳一般,带着深深的笑意,敢笑世间一切可笑之事。

      溶烟急忙追了上来,踮起脚尖努力将伞遮住我的头顶,抱怨道:“二爷才回来就叫我们姑娘淋雨,看受了凉,二爷怎么和老爷太太交代!”

      二哥稳稳让我站在地上,伸手抹去我脸上的雨水,笑道:“你是怎么了?从前大冬天也敢往河水里跳的,现在不过淋点雨,就受不住了?”

      我笑道:“才不是呢,你别听她们婆婆妈妈的。”

      溶烟急道:“真是的,姑娘以前发疯干的事,二爷就该忘了才好,怎么还总挂在嘴边?如今毕竟不一样了,二爷说话也该谨慎一些才是啊!”

      二哥眨眨眼,冲我笑道:“怎么不一样了?我怎么不知道?”

      “没有这回事,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笑着挽了他的胳膊,撒娇道,“哎,你刚刚耍的那是什么把式?怎么一下子就能把水全从地上扫起来了?”

      “那是少林扫地僧每日清晨洒扫时做的功课罢了,并不是什么把式,更不是专门用来扫水的。”

      “原来是这样。等你有空,教我吧?”

      二哥大笑起来:“好啊,教会了你,将来要是叶师弟不听你的了,你就拿大扫帚揍他!”

      我脸上笑容顿时僵住了——难道我的二哥竟然还不知道我要入宫的事么?为什么都瞒着他?是怕他不能接受么?

      董兴灏犹自乐呵,没有注意到我这边愁肠百结、满腹心事的模样。他还在为我从前的喜事高兴呢,我怎么忍心告诉他,我……

      幸而此时袁姨娘从书房探出头,唤道:“四姑娘来了?老爷请你进来。”

      第十章
      据说早年父亲的书房是大半空着的,摆的都是巧工能手制作的各色兵器,后来母亲嫁过来,渐渐给父亲的书房里添了很多书籍,所以现在是兵器与书各占一半,颇有些平分秋色的意思。

      此刻我的二哥正虎着双肩坐在西边的榻上,他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口偃月宝刀。我曾经看过那把刀,二尺三的长度,泛着咄咄逼人的寒光,纵然此刻刀在匣中,仍叫我有些不寒而栗。配上那口名刀,二哥瞪着父亲的眼神更加苛刻了。

      诚然,儿子瞪着老子,老子还不敢如何,这实在是天底下的第一桩奇闻,但我家也记不得从哪日起,二哥怎么着,父亲似乎都不会多说他两句。

      这其实是更加古怪的。大哥董兴游是跟随陛下千里远征,立下过战功的人,但是就算纵现在纵情声色不务正业,父亲看不惯,也是要摆出威严训斥他的。二哥董兴灏并无半点功绩,却能得到比大哥宽纵十二倍的优待,这其中缘由,家里大约除了祖母,没有人知道罢。

      父亲被二哥瞪得久了,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说道:“去去去,我跟你妹妹说话呢,你凑什么热闹?去给你母亲请安去!”

      二哥毫不掩饰恼怒,吼道:“爹!为什么不告诉我小妹的事?大哥来信里也没有告诉我!若不是我及时赶回来了,是不是打算瞒着我到她出阁?”

      父亲哼了一声,道:“看你这幅样子,就该到那时候再告诉你!”

      二哥拍案而起,父亲随即大声呵斥道:“干什么?要造反啊!”二哥毫不退让,道:“就是要造反!”

      两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谁都不肯输了气势。

      我忙从袁姨娘手上接过茶托走过去,说道:“父亲,二哥,喝茶。”

      董兴灏那厮,瞪完了父亲又来瞪我,扯着嗓子吼道:“你也是个笨的!他们都不告诉我,你不会自己写信告诉我啊!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缺心眼!”

      我随手捏起一块蝴蝶酥塞进他的嘴里,斜了他一眼,道:“告诉你有什么用?就会生气,莽夫!”

      董兴灏三口两口咽下酥,喷着酥渣子直嚷嚷:“你可真是!你不乐意,大可以告诉我,我做哥哥的,能不替你想办法么?”

      我忍不住想打他,忍了又忍,骤然叹了口气,说道:“不能,这件事你不能替我想办法。再者,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不乐意了?”

      二哥愣住了,直勾勾看着我,反问道:“你乐意么?”

      他一问,不仅他死死盯住我不放,连父亲也向我看了过来。我心底忽然翻起些奇异的感觉——若是此刻我说一个不字,阿爹和阿哥是不是就打算提着刀冲上金殿,为我向帝王悔婚?

      我心里又甜又酸,说道:“我乐意啊。”

      董兴灏道:“呸!你有什么好乐意的?骗子!”

      “……我进宫看见太子了,他很英俊,我喜欢,所以乐意!”我胡乱编了个理由,梗着脖子道,“反正你管不着!”

      二哥龇牙:“你——”

      我伸过手去扶起父亲,说道:“爹,您别理他。二哥哥既然愿意在这屋里呆着,我们就把书房留给他好了!您就陪我出去走走,雨中漫步也颇有一番意趣不是?”

      父亲点点头,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对着二哥骂:“混小子!瞧你那德性!也不知道像谁!”

      二哥不甘示弱,顶嘴:“像你!”

      父亲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那样子倒和二哥果真一般无二。我觉得好笑,又怕他俩跟小孩似的再吵上,急忙拉了父亲出来,从溶烟手里接过伞,笑道:“父亲平时不爱动怒,怎么见了二哥哥就吵呢?”

      父亲拿过伞替我撑了,哼笑了一声。

      走入雨中,秋雨落在描着红梅的素底油纸伞上,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激起层层的小漩涡。他笑道:“我这也是好久不见灏儿,心里高兴嘛!你啊,不要往心里去,我做老子的,还真跟他做小子的计较不成?”

      我笑了:“原来父亲和二哥逗着玩呢!这倒是出戏,怎么这么稀奇哪?”

      父亲大笑道:“瞧你这嘴,真够厉害的!”

      笑罢,我和父亲沿着高墙慢慢的走了一阵子,父亲终是开口道:“入宫一趟,果真见着太子了?”

      我点点头:“一面之缘,说了两句话。”

      父亲似有些难以启齿,纠结了片刻,犹豫着问道:“太子果真很和你眼缘么?你,喜欢他么?”

      若是问我的人是玉臻,我此刻大可以跟她讲实话——太子好不好看不好判定,但他不和我的眼缘是真的。我喜欢的男子,应当像二哥那样,风流洒脱,而不是和女孩儿说两句话都能脸红。

      但是我必须骗父亲,也是为了骗自己。

      我莞尔一笑,低头避开了父亲的目光,轻声说道:“喜欢。”

      父亲沉默良久,叹息一声,说道:“罢了。为父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只是把你送进宫,实在不是做父亲愿意的。当初仪羟对你一往情深,臭小子蛮有胆量,先来求的我,等我答应了,才请他父亲托媒来说。我肯答应把你许给他,也是看中这一点。”

      我默默听了一会儿,没有作声。

      父亲看了我两眼,继而说道:“叶家的定礼,我已经亲自退回去了,不过当初仪羟送你的那把鸳鸯宝剑,你还他了么?”

      “没有。”我摇了摇头,“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时机。”

      父亲便捋须摇头,叹道:“这不对。我听说叶家小子来找你几次,都让你叫老大把人请走了。可你总是拖着他,难道不怕他伤心么?还记得,你们都还小的时候,一起在这里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玉翎,你要记住,他到底是我的徒弟,我好歹也是要为他负责的。”

      我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够那雨水珠子。

      父亲微微蹙眉,道:“玉翎?”

      我撇了撇嘴角,将指尖上的水珠一弹,闷闷不乐道:“知道了,我会去见叶师哥一面的。”

      父亲站住脚,又默了一会儿,缓缓启言道:“为父还有一言交代你,这比什么都重要。你,要听好了。”

      我“嗯”了一声,点头道:“女儿听着呢。”

      父亲仰头望了望朦胧的雨空,正色道:“董家自先祖创业,到你大哥二哥一辈,已逾五世。这五世里,董家历代以勤谨侍君为首任,最重要的,还是‘忠义’二字。你懂么?”

      我应答道:“懂得的。父亲时常教导我们,董家是忠臣之表率,要牢记‘忠义’二字。”

      “是,为父常说‘忠义’二字,但不知道你们是真的听进去了,还是左耳进,右耳便出了。”父亲负手于身后,目光如炬,牢牢盯着我,说道,“这次,要郑重的告诫你,待晚间陛下的旨意下降,董氏一门数百人性命就背负在你的身上了。‘忠’是董家立身之根本,没了忠义,董家必然一败涂地!”

      我咬牙良久,颔首道:“记住了。若我不能爱太子,就必当做他的谋臣,绝不背弃他,也绝不背弃董家数百人口。”

      父亲终是笑了,抬起手顿了顿,在我的肩头上轻轻拍了拍,说道:“也不必说得如此悲壮,其实许多事情做起来,也没那么难的。你是我董继戎的女儿,不会轻言放弃的。”

      我也笑了:“是,我是将门之后,骨子里就不知道退缩二字的。”

      “嗯。若有万分艰难之境——”父亲望了一眼书房,道,“可以找你二哥商量,只是,千万要小心谨慎。”

      我疑惑起来,问道:“父亲,二哥哥是做什么的?”

      父亲这回却沉默着摇了摇头,说道:“你别问。”

      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沉默着走回了母亲的院落,回到屋里,从床架上取下了那柄鸳鸯宝剑。我发觉,自己的双手竟在微微的颤抖。

      宝剑出鞘,剑身澹澹仿佛萃取万里昆仑寒水而成,浮动着东方紫气,那是历经匠人苦心打磨而有的王气与兵气。

      剑鞘上的韶华极盛纹饰,还是我的祖父,亲手执刀,一笔一笔刻上去的。

      其实父亲说得对,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哪里能说割舍就割舍了?小的时候我顽皮,在外面打架闹事,或是自己受了伤,或是伤了谁,不敢告诉家里,是叶仪羟偷出药来给我涂抹,再去请大师哥出面解决那些烦难的。

      我十二岁那年磕破了头,是叶仪羟用双手捂住我的额头,鲜血从他指缝渗出,母亲吓得几乎昏厥过去,他却不肯撒手,直到父亲请的大夫来。

      黄昏圣旨下降,我也只如梦游一般。

      越想往事越动容,竟没察觉到何时已坐了马车,何时到了师兄弟们的住处。

      出来开门迎接的,是大师哥程颍。他见了我,很吃惊,说道:“师妹?你怎么来了?师父还叮嘱我们,最近为避嫌疑,不要去府上呢!”

      我拉了他往庭院深处走,笑了笑:“你们不能往家里去,我就出来看你们了。大师哥好么?是跟二哥哥一起回来的么?”

      程颍称一声好,点了点头,又瞧一瞧我,说道:“我们无事,自然都好。你又如何?”

      我说道:“心平气和,每日还能多吃一碗饭。”

      “怪道你衣服有些紧绷,原来是心宽体胖。”程颍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我怀里的鸳鸯宝剑上,哂笑道,“我不是七师弟,你同我讲这样的话,我只会发笑,不会心痛。”

      我抱着鸳鸯宝剑,收紧了双手。

      大师哥沉沉叹了口气,说道:“对不住了师妹,我不该和你这样说话的。我知道,你也是迫不得已。”

      我淡淡一笑,说道:“师哥,倘若我此刻说一句不愿意不想嫁的话,你和几位师哥肯为我出头么?”

      程颍想也不想,说道:“自然。”

      我抿了抿唇:“可那是抗旨。”

      程颍反问道:“那又如何?”

      我笑颜逐开,摇头道:“这样就很够了。七师哥在哪儿?我想去见见他。”

      第十一章
      叶仪羟善弹琴。

      最好的将军,不仅能要杀伐决断于沙场,也要能够识音律、通诗文。三国时,曾有名将周公瑾,精通音乐,有“曲有误,周郎顾”的美谈,叶仪羟类同周公瑾,亦是倜傥潇洒的青年才俊。

      屈夫子的《山鬼》,许久没有听他弹起来。

      我觅着琴音,绕过九曲回肠的水上长廊,慢慢向他走去。走至他身后十余步,却是一步也不能往前迈了。

      叶仪羟一袭月白素衣,背着我来的方向,膝坐于高台之上,夜风夹带着阵阵水汽吹起他乌黑的长发,远远望去,恍若谪仙临世。

      这样的男子,本来可以是我的,现在却永远不能了。

      我张了张口,那声叶师哥却怎么也唤不出来。

      他弹到“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时,忽然双手按住了琴弦,底下头,沉沉叹息了一声,清声漫语道:“弹了五日的《山鬼》,你总算是来看我了。既然来了,为何不上前?”

      我怔了一怔,提起衣摆走到他的面前,挨着他的肩也坐了,说道:“怕你不想见我,所以不敢来。”

      叶仪羟沉默良久,说道:“玉翎,你漏夜前来,是来与我诀别的么?”

      我抱住鸳鸯宝剑的手,颤抖了一抖,未及回答,他已转过头来,目光流连着从我的面上一一巡过,最终落在了宝剑之上。那细长的睫毛如同惊花的蝴蝶一般,也抖了抖,他说道:“玉翎,倘若我说,肯为你豁出性命再去争一争,你怎么答我?”

      我侧过脸去,那一湾碧莹的湖水在眼前漾漾不断。我不是无情之人,看得出他目中的深情,也听得出他声中的哀痛。

      只是不能不辜负。

      “黄昏圣旨来家,已正式册封我为东宫侧妃,从此师妹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怕是再也不能应答师哥半句了。”我忍不住滚滚的泪意往上涌,眼眶里盈满了滚烫的泪水,只要一眨眼睛,就会溢出。我颤抖着手,递出了那柄鸳鸯宝剑,伏地说道:“师妹此次前来,是将宝剑物归原主的。”

      泪,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悉数滚落。

      只听得叶仪羟踉跄起身,再抬起头,他已冲到了我的面前,死死钳住了我的双肩,纵横的满面都是泪水。他对我道:“玉翎,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愿意的,只要你肯说一个不字,我、我宁负师恩,即刻带你私奔!”

      我泪眼婆娑,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张口问道:“……什么?”

      叶仪羟真的豁了出去,抓着我的手下了死劲,掐得我生疼难忍。他咆哮道:“私奔!我带你离开这里!”

      这一嗓子,吼来了大师哥程颍与二师哥皇甫令瑛,二人见此情状,都吓坏了,急忙上来拉扯叶仪羟,都喝道:“七师弟,你疯魔了么?快撒手!”

      我反手抓住他的手,下定狠心,说道:“师哥,你说什么呢?古人云‘奔则为妾’,都是为妾,难道为你之妾比太子之妾更好些么?董家满族荣华与一门师兄弟的富贵,如今师妹要鼎力撑起。你不帮我,反要害我么?”

      叶仪羟听了要发狂,大师哥急忙喝止我道:“师妹!少说两句罢!”

      我抿了抿唇,干涩的双唇已被泪水浸湿。却是扬起了一个笑容,说道:“还有师哥说我不愿意,我为什么不愿意?实话告诉师哥,嫁于太子,我很愿意。”

      叶仪羟面目狰狞,那一刹的挣动几乎让两位师哥都抓不住他了。

      然而也只是那一挣,他旋即脱力般的疲惫了,缓缓跪了下来,和我面对着面。若是对的时候,那便是拜了这夫妻对拜,我与他便也就礼成了。

      只是再无对的时候了。

      “你说你愿意,是为什么?”

      我仍是笑,淡淡说道:“太子年少有为,英俊儒雅,我很喜欢。”

      短短一句话,却是掷地有声的伤人心。

      叶仪羟噙泪笑了起来,说道:“好,我祝师妹前程似锦。”他缓缓站了起来,俯身抱起了那把宝琴,踉踉跄跄往水榭的另一头走去。

      我唤他道:“师哥——”

      叶仪羟应声转过头,烧成灰烬的眼底有了两分期许,怔怔的望着我。

      我仍递出宝剑,说道:“你的鸳鸯宝剑,我是来还给你的。”

      叶仪羟闻言垂下眼睑,轻笑了两声,似是在笑我,亦似在笑他自己。他移步向前走去,声音中已带了冷然:“剑是当年师祖之物,本就是你家的,没有物归原主之说。”

      他一步一踉跄,一步一伤情,口内还轻轻吟哦道:“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日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唐代诗人李益,夜等情人久不至,写下了这首《写情》为抒被弃之愤怨,今夜叶仪羟于我之愤怨,亦是如此。

      大师哥向我道:“师妹,我去看看老七,就不送你了。二师弟,看顾好师妹。”

      我点头道:“请大师哥多多费心劝导他。”

      我和二师哥皇甫令瑛看着大师哥追着叶仪羟去了,这才长长叹出一口气。皇甫令瑛在袖中摸了一阵,取出一块帕子递给我,腼腆道:“帕子怕是不大干净,只是你面上……”

      我接了手帕,摇了摇头,说道:“瑛哥,你能送送我么?”

      二师哥颔首道:“自然。”

      他陪着我走了一阵子,下了水榭,都是羊肠小路,路经崎岖之处,他总会伸过手来扶我一把。我因说道:“年幼的时候,我懵懂无知,说要嫁给瑛哥的话,瑛哥还记得么?”

      皇甫令瑛笑了:“师妹说了,七师弟也听见了,他还来找我打了一架,问他缘故,他却不肯说。”

      想起往事,不由令我莞尔。

      “当时我不过是九岁的稚童,看见二师哥在雪中练鞭,犹如蛟龙一般的神气,这才说出了那样没羞没臊的话。嫁人,那时候于我,不过是件玩笑事情罢了。”

      皇甫令瑛叹息道:“我们师兄弟听说你和七师弟要喜结连理的时候,都觉得你们是金童玉女,般配极了,现在却落得个劳燕分飞的下场,可见人世间的事情,大多是不能尽欢的。”

      我知道,他是想起了三年前过世的三师嫂。

      因说道:“我对叶师哥说了那些重话,大概不仅叶师哥要记恨我,连大师哥未免也会怪我心狠,只是有一句话要同你说——昨日之日不可留,来路是要自己个儿一步一步坚定的走下去的。”

      皇甫令瑛点头道:“我知道。”

      送至门口,我拦住了他,站在台阶上,含笑说道:“瑛哥,不必送了。若是你肯听进去我的话,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二师哥因道:“师妹请说。”

      我说道:“瑛哥如今在朝中做着正六品的太学博士,平时太过清闲,我想问问瑛哥,肯不肯去东宫,谋个太子舍人的职位?虽然辛苦些,但我在东宫,也好有个帮衬。来日太子荣登大宝,瑛哥也就有了出头之日。”

      皇甫令瑛思忖片刻道:“辛苦到不怕,只是到底还要去请示师父的示下。”

      我点头道:“只要瑛哥愿意,我同父亲先说一说。”

      皇甫令瑛对我笑了笑,说道:“夜深了,请师妹先回吧。我们师兄弟十五个,一起给师妹备了一份薄礼,已经送到府上了,就算给师妹增色妆奁了。来日师妹大喜,师哥们还要向你庆贺呢!”

      我笑一笑,将他的手帕还给他道:“好,先谢过瑛哥了,也请替我关照七师哥,并向其他的师哥师弟问好。出行不易,不一一的拜别了。”

      坐上马车,霁月也进来了,服侍在我的身侧,说道:“姑娘,程少爷的家私门第比皇甫少爷的高些,虽然暂时没有官职,但终究是要入朝为官的。你为什么不拜托程少爷,反去拜托皇甫少爷呢?”

      我说道:“皇甫师哥现在在朝为官,居着上六品,已经是师哥们中官职最高的一个了,和他说,便宜一些。再者,大师哥的家门槛不矮,我若断然的请他去东宫做个辛苦的太子舍人,大师嫂未必乐意,若是为了这个生出嫌隙,岂不不值当?还有,除了、除了叶仪羟,我和瑛哥最亲厚,所以才肯将自己托付给他。”

      霁月道:“是,奴婢知道了。”

      回到府中,先去回禀了父亲,父亲正在书房供着陛下封我为侧妃道圣旨,听了我的话,说道:“令瑛确实是个好孩子,就是家势上薄弱了些。若你相准了,为父必然送他入东宫。”

      我点头:“女儿替瑛哥谢父亲。”

      父亲道:“圣旨下了,今日也就罢了,你以后少出门,省得落人口实。”又看我怀里抱着道鸳鸯宝剑,皱眉道:“没还给老七,还是没见着?”

      我涩然一笑,说道:“见着七师哥了,七师哥说这是祖父旧物,不肯要。”

      父亲踟蹰片刻,叹道:“那你便留着吧,本来就是为父当年给他的,也不算什么。不早了,你回去吧。匀一匀面再去见你母亲,脸上妆花了。”

      我退了出来。

      云行迟迟,有稀疏几点残星在天边。西风拂动,霜露愈重,我边走边抽出了宝剑。

      夜中,一抹凌厉的剑光几欲晃瞎我的双眼。我定了定神,直视着宝剑,告诫自己道:“董玉翎,你不是正妻,所以不做贤后,你也不会魅惑别人,所以不做宠妃。你是董氏女儿,既然嫁进皇家,就要做个实实在在的权妃。不然白活一场,是人都要耻笑你。”

      第十二章
      自圣旨下来后,宫里的聘礼和赏赐之物便陆续的往家抬,家里其他的事情也一概搁置了,精心开始准备起我出嫁的事宜。连我已经出嫁了的大姐玉翘,也常往家里省亲,帮着母亲和大嫂张罗一切事务。

      只是再怎么张罗,也抵不过这侧妃的身份。

      按照规矩,我和赵家的那位将在太子大婚前一日入东宫,次日太子迎娶太子妃,我和赵双蕊须得在东宫迎接太子妃,引她步入东宫,请她登上主位。这就是为什么,既娶太子妃,还要同时册立两位侧妃的缘故。

      因而我懒懒的,对这些事情都提不起兴致。

      玉臻常陪着我,除了不能一处睡,我们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一起。她替我重绣了出嫁要用的嫁妆,用的是桃红和玫红两色的。玉臻比我的手巧,绣出来的东西也更为精美,更兼她勤奋,要不是时间不够,她怕是要把我入东宫头一年的新衣裳全做了。

      这一日吃过饭,我端过盒子挑拣里面的珍珠,玉臻坐在身侧,低着头绣春衣上的海棠花。我拨着那珍珠,百无聊赖玩了一阵子,说道:“你少做些罢,脖子总那么低着,怪酸疼的。等我进了东宫,自然有人做这些去,何苦劳烦你呢?”

      玉臻笑道:“自己家里做的难道不比外头做的好?再说,只有家里给你备得色色齐全了,人家看了也才会觉得家里敬重人,不会看轻了你去。”

      轻云坐在下手帮忙,也笑道:“三姑娘说得极是,我们姑娘就是自己没个算计。”

      我撇了撇嘴角,将那一盒子的珍珠拨拉得哗哗响,就听见窗外有人笑道:“姑娘,快来看啊!”跟着,彤云已经举着一只盒子跑了进来,笑道:“姑娘要的东西我给弄来了,姑娘瞧瞧,可还中意?”

      玉臻抬头笑道:“你啊,又叫她们弄了什么来?”

      彤云一放下盒子,我忙伸手去揭开盒盖子,就见巴掌大盒中罗列整齐的放着数十枚飞刀,都拇指大小,做得轻薄灵便,拿起手来,也十分合衬。

      我忙忙站了起来,走到外面,打出一枚飞刀,那飞刀夹着劲风,将桂树上的一根满是桂花的枝桠打落在地,我欣喜道:“果然做的很好!”

      “又是这些兵器!”玉臻仰头瞧了瞧,笑叹道,“真不知道你都在想什么!打算去东宫也玩这些么?”

      我抿唇笑道:“乐趣罢了,不比弹琴吟诗差什么。”

      正说话,凝露忽然远远奔了过来。

      她是个最持重的,自我长大懂事以来,凝露还从未这般着急过。果然我还未急,玉臻已经急了,说道:“凝露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握住她的手,安抚她道:“别怕。”

      凝露冲到我面前,急道:“出事了!赵家、赵家的那位……没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玉臻替我问道:“没了?什么叫没了?说周全些。”

      凝露低了头,说道:“是。奴婢原本是在大房陪着太太翻检绸缎料子,想着要给姑娘做新褥子。外头来人通禀,说道赵家的侧妃忽然病逝了,太子已得了消息,赶到府上哭去了。赵家贴满了喜字,可里面却是哭声一片,可怜得很呢!”

      我愕然道:“赵双蕊死了?怎么可能?”

      玉臻听了,不以为意,说道:“死便死了,你不是说么,赵家那位身娇体弱,一副多愁多病的模样,兴许是她熬不住病,所以没了。这和你不相干。只是太子怎么没头没脑的就跑过去了?”

      “纵然是身子弱,也没有今日病,明日就死的道理。”我心里疑惑极了,便命凝露道,“再往前头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消息。”

      我回了里屋,在椅子上怔怔坐了一会儿,凝露又回来报道:“太子在赵府哭得伤心不已,人人都夸赞他是个至诚的君子呢!后来太子歇息,赵家一个庶出的女儿来给太子送茶,还劝慰了太子许久。宫里赵昭仪听闻这事,举荐了这位小姐替上她姐姐。”

      我蹙眉道:“陛下可答应了?”

      “应了,说是姊妹替嫁也是美谈,只是赵四小姐是庶出,不好与您比肩,所以封的是太子庶妃,也同您于一日进宫。”

      玉臻已然震惊得说不出话了。我轻叹一声,说道:“凝露,你带她们都出去吧,我和三姐姐说两句私话。”

      凝露答应一声,领着彤云和轻云都出去了。

      我推了玉臻两下,问道:“你怎么了?”

      玉臻“啊”的一声回过神来,转头望着我,说道:“不知为何,我觉得心底发凉。你刚才说得对,才封了侧妃,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赵家的女儿说没就没了?还有,赵家怎么有那么多待嫁的女儿,没了一个,还有补上的一个?”

      她伸过手来,抓住我的手,说道:“我担心你。”

      我笑了笑,说道:“没事,要该说头疼,也是太子妃头疼才对。那位去了的,还没入东宫呢,就惹得太子大悲大痛,确实……”

      说及此处,我急忙往窗棱上叩了三下,安罗生应声推窗而入,恭恭敬敬拱手唤我道:“少主,请吩咐。”

      我说道:“赵户部的嫡三女没了,我觉得此事蹊跷,派你去查查。顺便你再替我打听打听,赵家庶四女的品性如何。”想一想,补充道:“再去看看,侯府的动静。”

      安罗生答应一声,顺着原路出去了。

      玉臻看着新奇极了,忙问我道:“这就是祖母养的暗哨?”

      我点了点头,从窗口探出头去,那银杏树的树梢上,风拂残叶,摇曳不止。我笑道:“等着吧,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消息的。”

      果然晚间吃了饭,陪着祖母坐了一会儿回来,安罗生已在屏风后面等我了。

      我脱了外衣,给他倒了一杯茶,问道:“你吃过饭了么?”

      安罗生道:“急着来回少主,还未用过。”

      我说道:“你等一等,我叫凝露她们给你做碗面吃。”说着,转出屏风,吩咐凝露道:“先别铺床,去看看溶烟忙不忙,若不忙,叫她做碗雪菜鸡丝面来。”

      安罗生称谢,说道:“少主,我去赵府看过了,府上的红事装扮都没有撤,只是在别院做了白事的丧礼,而且在太子的恳请之下,赵侧妃的棺椁也被东宫的人带走安葬了。新封的赵庶妃在赵侧妃灵前哀哀欲绝,十分的勤恳。”

      我点头道:“既然已经封了侧妃,就是皇家的人了,东宫把她的棺椁带走也无可厚非。只是太子为了未过门的妾室这般大悲大痛,未免叫朝中大臣多有议论吧?”

      “是,皇长子的师傅就向陛下进言,说太子耽于儿女情长,有失储君风范。”

      “宫里什么动静?”

      安罗生道:“中宫不置一词,倒是赵昭仪去找陛下,说太子至诚至情,是个难得的儿郎,不应该为难。还劝说陛下,认为赵庶妃少而有礼,可以封为侧妃。赵昭仪前脚出,郑贤妃后脚就到了,说了些太子失仪的话,被陛下骂了两句,失魂落魄的走了。”

      “郑贤妃?”

      “少主,那是皇长子生母。”

      我心里直犯嘀咕,想了想,问道:“太子是陛下的第二子,既已封了储君,皇长子就没有封王么?”

      “没有。郑贤妃提过两次,都被陛下含糊过去了。想是太子初立,要为太子扫清前路。”

      我再仔细想了想,叹息一声,又笑了,说道:“中宫那位,还有郑贤妃和赵昭仪,未免都太蠢了些。”我转头看了一眼安罗生,见他奇怪,笑道:“你不懂?”

      安罗生道:“请少主赐教。”

      我正要为他解惑,就听见溶烟说道:“姑娘,雪菜肉丝面好了,要端进来么?”于是转出屏风,说道:“端进来,把袁姨娘给我的腌姜丝盛一碟子,再把竹叶青舀一壶端来。”又对安罗生道:“安大哥,出来吃面吧!”

      安罗生走了出来,让内屋伺候的侍女们都唬了一跳。

      我笑道:“你们也正好认一认,这位安大哥是祖母的人,特地拨来我这里的,将来在东宫见了,可不要以为是外人啊!”

      凝露从前是祖母身边长大的,所以知道暗哨的事情,连忙答应了是。

      我给安罗生递了筷子,在他对面坐了,托腮道:“太子是中宫所出,德行上无论如何,中宫都不发一言,只让赵昭仪在前面蹦跶,看似聪明,实则是个无用的泥菩萨。赵昭仪呢,为了赵家都肯去为太子说话,又一力提拔她侄女,也亏得她得宠,不然换了旁人,早就被人笑死了。至于郑贤妃,她倒是慈母心肠,可惜法子用得不对,徒叫陛下生气罢了。”

      安罗生安静吃面,只听我说。我给他倒了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

      “太子在赵侧妃和皇长子的事情上都做得不好,前者没有个储君的正形,后者没有个储君的气度,现在陛下看重他,自然不说他什么,将来若是……”有些犯忌讳的话一旦说出口确实不吉利,我及时的咽回去了,说道,“你明日去见皇甫师哥,跟他说,想个办法劝诫太子,让他去和陛下说,封皇长子为王。”

      安罗生点头:“知道了。”

      我不放心,叮嘱道:“这件事一定要快,一定要抢在陛下主动册封皇长子之前。只有叫皇长子受了太子的恩惠,以后才好压制他。”

      安罗生将酒饮了,说道:“是,属下都明白的。”

      第十三章
      十月十五日,秋高气爽,万事大吉,尤宜嫁娶,是太子迎娶太子妃陆氏的大好日子。

      前一日,十月十四日,我的嫁妆先行,赵家庶妃嫁妆后行,浩浩荡荡从永乐街出,一路吹吹打打,途径长兴街、崇义街、务本街,从丹凤门进入大明宫。长安中人,空城围观,都赞叹太子大婚声势浩大,但这只是开头,热闹还有两日。

      嫁妆先行,我和赵庶妃也在申时二刻,拜别父母,登上花轿,由兄弟骑马随行,送入东宫。送我的,是大哥和二哥两人。

      送出内仪门的时候,二姐玉臸泣不成声,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几乎哭成了泪人,还是大姐玉翘揽住了她。玉臻倒是没哭,只是那笑容里含着泪,比哭了还让我心酸些。玉臻将一只荷包塞进我的手里,说道:“这里面装的是我小时候戴过的长命锁,我把它给你了,祝你和太子早生贵子,长命百岁。”

      大姐玉翘含笑含泪,连连点头,说道:“是了,可不是要早生贵子、长命百岁么?四妹妹,既做人妇,可不能再似闺中一般骄纵了啊!”她扶着我踏出内仪门的门槛,说道:“做大姐的也祝你和太子百年好合、和和美美。”

      我深深望了她一眼,又深深望了望二姐三姐,福了一福说道:“多谢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今日送我之情。不管天涯海角,我和三位姐姐都是至亲骨肉,是一时一刻也不敢忘的。”

      大嫂擦了擦泪,笑道:“吉时快到了,请娘娘先行一步吧!”

      直至坐入花轿之中,姊妹们的面庞还如在眼前。到了东宫,东宫早已张灯结彩,火红的一遍,喜气热闹极了。我先下花轿,来搀扶的竟是桂嬷嬷。

      桂嬷嬷笑道:“奴婢奉太后懿旨,特来恭迎董侧妃的。”

      我俯下身,笑道:“臣妾谢太后圣恩。”

      桂嬷嬷扶起我,笑道:“这是太后给侧妃做脸,赵家的庶妃,可没有人来迎接啊!”

      我笑得愈发恭顺,说道:“是,臣妾谨记太后恩典。”

      她扶了我往里面走,迎入大院正厅。不久,赵庶妃也到了,只是她的身边除了东宫内侍,果然再无他人。

      赵庶妃一见我,当即拜了下去,笑道:“妾身赵双菀见过董侧妃姐姐,姐姐万安。”

      哎呦呵,吓我一跳。

      我不敢懈怠,赶紧一步冲了上去,双手把她拉住,摆出笑来,说道:“妹妹如此大礼,姐姐愧不敢当。”

      借机抬眼打量她。

      赵双菀比起她的嫡姐赵双蕊更加妍丽动人,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凌波流转,澈亮如星,天生勾着人的魂魄,像极了宫里赵昭仪的容貌,不过她更年轻,更柔美。

      我心里暗暗叹息一声——太子既然看得上赵双蕊,就一定会看得上赵双菀。如果她是个安分的那还好,若不然,则恐怕以后的日子有的聒噪了。

      东宫内侍引我二人在左右两排椅子上坐了,为首一人执拂哈腰,说道:“两位娘娘,奴婢东宫主执事高勤给二位请安了。太子近日于朝政和大婚两头忙着,怕是今天不得见了。有件事情要请两位娘娘的示下。”

      桂嬷嬷和赵双菀都望向我,赵双菀更是笑道:“此刻以侧妃姐姐为尊,妹妹万事都听侧妃姐姐教诲。”

      瞧瞧这一张利嘴,真不是一般的厉害。

      可惜,若是眼前赵双蕊还活着,同我都是侧妃,彼此间还能推拉一番。如今东宫无主,确实是我这个不入流的侧妃最尊贵了。

      只得说道:“公公请说就是。”

      “是,娘娘客气了。”高勤再次弯了弯腰,细声细气说道,“太子不得空,也就未能给董侧妃和赵庶妃选定宫苑居住,既然明日就是大婚之日,就请侧妃和庶妃在大院后面的厢房里将就一晚吧?”

      我刚要说可以,就被凝露在肩上不轻不重拧了一把,跟着桂嬷嬷已经开口道:“胡闹!太子不管,东宫的侍妾都是死人么?快去叫来!”

      桂嬷嬷是太后身边一等一的训教嬷嬷,高勤自然是不敢违背她的话了,当即走到门口,击掌两声,随后两名着青色的宫装女子便低着头走了进来。都跪了下去,只不吭声。

      高勤因向我说道:“娘娘,白氏是皇后于前年赏赐给太子殿下的,胡氏原是殿下近身的人,也于去年伺候枕席了。”

      这个太监,说起话来一点没个遮拦。我毕竟是新嫁人家,莫说拜见公婆了,就连夫郎也没说过几句话,听了这话,顿时脸就飞红了。举起手绢掩唇清咳了两声,说道:“知道了,都请起吧。”

      桂嬷嬷因问道:“太子忙于政务,你二人是东宫旧人了,为何不提点着,帮忙安排好新晋娘娘的住处?”

      白氏向前两步,低头说道:“妾身等因大婚事务繁忙,已有数日不曾见过殿下了。娘娘尊贵,这等大事,妾等不敢专断。”

      胡氏亦道:“请嬷嬷明鉴。”

      东宫侍妾乃是最末一等的妾室,比之家里,类是开了脸的姑娘,比奴婢们高一点点,却比主子们差了许多。白氏和胡氏看上去都是老沉持重的宫婢出身,可在我和桂嬷嬷跟前,竟是大气不敢喘一下,甚是可怜。

      因此我也不愿意为难她们,摁住了桂嬷嬷搭在我椅子扶手上的手,温婉笑道:“好了,都知道了,眼下太子大婚在即,这事并不要紧。我很愿意和赵妹妹在大院后面住一晚,只不知道赵妹妹肯不肯同我挤一挤?”

      赵双菀像只受惊的小白兔一般从位置上跳了起来,眼不错,她已欠下身去,盈盈说道:“姐姐羞煞我了,姐姐肯疼我,我怎么能不领受呢?”

      这一拜,满头的金钗玉环都碰撞在了一起,琳琅直作响。金玉之下,更显出她脸娇如画、蛾眉如画了。

      我倍感头疼,忙亲自起身扶起了她,满脸堆笑,好言好语说道:“也请妹妹疼我,都是殿下的人,千万别如此生分了才好。”

      酸话、牙疼话、寒碜话,谁还不会说呢?

      果然赵双菀粉红的小脸白了一白,怯生生说道:“是,妹妹不敢跟董姐姐生分的。”

      于是各自坐下,喝过一盏东宫的庐山云雾,桂嬷嬷因说道:“两位娘娘既然已平安到了东宫,奴婢这就告退了。明日万事要紧,一步也错不得,请两位娘娘今日辛苦勤俭,等来日,太后一并有重赏的。”

      我和赵双菀都起身,称不敢。

      送走桂嬷嬷,高勤和内侍们送上了明日从早起开始的章程给我,陪笑道:“娘娘细细的看,明日且有得辛苦,千万可错不得半步呢!”

      我叹了口气,望着那堆积如小山一般的章程,随手拿过第一本来看了看,说道:“分一半给赵庶妃,不必都拿到我的面前。”

      “这……”高勤颇有迟疑,望一眼满眼渴望的赵双菀,凑到我耳边,说道,“侧妃娘娘,依照祖制,太子大婚必须由侧妃恭迎太子妃,可、可没有庶妃和侧妃一起的例子啊!”

      恭迎太子妃入东宫倒成了恩典脸面了!我莞尔道:“例子都是先人开的,我们如今开了这例子,将来的人不也可以依着我们的例子办事了?再者,我也很愿意和庶妃妹妹一同恭迎太子妃。”

      高勤哈腰陪笑道:“是,殿下说了,奴婢们都按董侧妃说的办。”

      我眉心一动,话一出口,问道:“是太子殿下亲口说的?”

      高勤恭敬愈甚,笑道:“是,殿下自大同殿和您见过一面之后,一直夸赞您进退有度、温良知礼呢!所以这次殿下虽不在东宫,太子妃也尚未入宫,却吩咐了让您暂管一切事宜呢!”

      我脸上心头俱是一热,可仍然觉得有所古怪——大同殿前,太子不过匆匆瞥了我一眼,和我说了半句话,倒是仔仔细细的看过了赵双蕊,又和她说了好几句话,怎么不对赵双蕊的妹子多份心思,反倒对我几番夸赞呢?

      即刻在章程上格外留心,越发不肯于明日大喜上出半点差池。

      当晚入夜,与赵双菀一个在西厢房一个在东厢房住了,累了一整日,我睡得很快,也很香沉。倒是次日一早起来梳洗,彤云悄悄于我来报,说道:“昨晚安大哥听见西厢房的那位哭泣了一个多时辰,还是陪嫁仆妇给劝住的呢!”

      “哭?为什么哭?”我挑了一支凤凰衔珠的金步摇斜插在发髻上,又抿了抿双唇,疑惑道,“难不成,她是为了替嫁之事伤心么?”

      彤云摇头道:“奴婢不清楚这些个。”

      我哑然失笑,说道:“是了,你还小呢,哪里懂得这些个?”又从镜子里望着替我梳头的凝露,说道:“或是她怨恨我位高于她,所以悲泣?”

      凝露将宫花簪入我的发中,端详着笑道:“姑娘怎么不说赵庶妃是昨儿没能瞧见太子,闺中寂寞,所以才哭了好久?”

      我“呀”的一声红了脸,啐她道:“别胡说!给人听见,怪羞的!”

      等到了外面瞧见赵双菀,果然见她双眼红通通的,像两个杏仁似的,便问她道:“妹妹这事怎么了?仿佛像是哭过了?是受了什么委屈么?”

      “不不,是我昨晚有些想家罢了。”赵双菀连忙摇头,又连忙掩了面容,问我道,“姐姐,我这面容是不是见不得人了?”

      我笑道:“梨花一枝春带雨,妹妹天生丽质,自然是什么样都好看的。”

      说完,我不欲与她多说,扶了侍女的肩头,匆匆的走了。

      第十四章
      太子妃陆氏于黄昏时节由太子亲自引入东宫正殿,我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赵双菀则落我身后半步之遥。

      彼时东宫灯火通明,炮竹声响彻云霄,将整个宫帏照得宛如白昼一般。太子妃大婚的喜服拖曳在地上,上面的百鸟朝凤纹饰肆意而张扬着,彰显着女子最美好的年华,也彰显着太子妃高贵的出身——陆氏太子妃,是现任保定侯之嫡女,也是太后娘家的侄孙女,和太子,则是表姐弟。

      太子妃是圆润的鹅蛋脸,宝相庄严,那描摹得极细的双眉弯弯,杏仁似的眼睛直视着前方,朱红的樱唇微微上扬——那不是笑,而是天生的福相。

      她轻移莲步,发髻上十二根珠钗纹丝不动,和太子微敛双目,严严庄重宛若神尊的模样,般配极了。

      天生贵女,就是这般的自矜自骄。

      太子和太子妃被引入上座,诸皇子公主以及其他皇室宗亲都前来庆贺。我站在下方,眼见得一人于人群中走出,面带五分笑意、三分艳羡、两分不甘,拱手一拜,跟着就要跪下行礼。

      是皇长子周琚吧?

      果然就见太子和太子妃遽然起身,都来扶他,口内说道:“大哥如此多礼,叫孤与太子妃心内甚是不安啊!”

      皇长子听闻“孤与太子妃”的字样,脸上不甘之色愈浓,可也只得隐忍了,低首说道:“太子是储君,我是臣子。臣子拜一白君主与君妃,是份内之事,请殿下不必不安。”

      说着,挣扎着就着太子的双手拜了一拜。

      我暗暗叹了一声,却不知是该叹息太子手臂无力还是太过自以为是,竟真让皇长子把这一拜给拜下去了!

      正在感慨,就觉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角,略略低头看去,就见一个半大的男童绫罗裹着,金玉佩着,正仰头看着我。

      “你这佩刀真有意思,借我玩玩吧?”

      小孩子说话糯糯软软的,煞是可爱,我心头一软,见别人都不注意这边,就解下了佩刀抓在手里,故意逗他,轻笑道:“这是我的心爱之物,怎么好给你玩玩呢?”

      “我是皇六子,父皇曾经告诉过我,世上一切好玩的好看的,都应该为我所有,为什么你的佩刀就不行?”他说得铿锵有力,丝毫不肯让人,可下一刻就软下语调,说道,“姐姐,你是董家的姐姐吧?我在围场还见过你呢,你不记得我了吗?”

      皇六子周珲是赵昭仪之子,若说认得赵双菀还差不多,怎么会认得我?围场么,我倒是跟父兄去过……

      来不及细细思量,就觉周遭都安静了下来,听得有人说道:“六弟,什么事啊?”

      是太子的声音。

      周珲刚要说话,赵双菀已抢着笑道:“回殿下,六表弟喜欢董姐姐身上的佩刀,想要董姐姐把佩刀借他玩一玩呢!只是董姐姐说那是她的心爱之物,所以有些舍不得呢!”

      啧啧,瞧她嘴快的!瞧她这副和太子熟识的样子!瞧这皇家剪不断理还乱的亲缘关系!

      “佩刀?大喜的日子,董侧妃怎么还随身携带兵器呢?”

      这不阴不阳的腔调实在可恼,可惜我不认得说话的人,发作不得,只得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赵庶妃身着红梅喜鹊纹饰,是媚气,妾身佩戴匕首则是英气。唯媚气与英气相糅,方才不算失典。妾与赵庶妃,不过都是为了敬祝太子妃娘娘两全其美罢了。”

      赵双菀似大吃了一惊,也忙上前道:“是,妾与侧妃姐姐敬祝太子妃两全其美,不敢有所懈怠。”

      对不住了,赵庶妃,皇六子是你的表弟,他让我成了出头鸟,我怎么好不拉着你一起下水呢?

      偌大的正殿沉寂了片刻,终是新晋的太子妃漫启朱唇,缓缓说道:“殿下,今日大喜,两位妹妹的好意,臣妾会铭记在心的。”

      太子颔首道:“既是为太子妃喜,如何也不为过。”又向我道:“侧妃,六弟既喜欢你的佩刀,就借给他玩玩,如今都是一家人了,可不好生分。”

      得了,不过逗孩子一下,倒成了我是个小气人了。

      我不欲多言,说道:“是。”

      转身把佩刀递给了皇六子,本想着如此也就算了,谁知方才说话那人又道:“董侧妃是辅国忠烈大将军的后人吧?”

      我心头一紧——辅国忠烈大将军是我董家追随太祖的第一位先祖,用自己的鲜血和儿女的尸骨立下了赫赫战功,到最后在朝堂上历数功劳簿,他那满身的刀剑伤痕竟让太祖泫然泣下,称赞董氏一门是他最忠贞的臣子。

      董家,就是凭着这样的战功和皇恩,小心翼翼地累积了五世的。

      我虽不知问话之人是谁,但他既然能在此刻说得上话,又提及我的祖上,因此不得不陪着十二万分的谨慎,说道:“是,确是先祖。”

      那人便笑道:“那好,我听说董家无论男女老幼都擅武艺,今日清晨我来东宫,瞧见北苑一颗老杏树上被宫人系了一枚八宝如意符,上面的那颗那伽菩提珠映着朝阳无限宝辉,我本想借花献佛,取下来送给太子与新妇,只是那符被人系得太高了,我取不下来,可否劳烦董侧妃替我排忧解难?”

      我大为愕然,就听得太子妃沉声呵斥道:“大哥,不要无礼!”

      原来他是保定侯的世子,怪道如此这般的无礼放肆。我咽下屈辱,今日是太子妃大喜,我需要给她做足脸面,这样来日才好相见。

      于是笑了:“这也不难,只是世子想我如何取下呢?”

      保定侯世子闻言,负手笑道:“听说董家内传的轻功极妙,可惜我一直没有眼福得以相见。不知道能不能请董侧妃今日成人之美?”

      董家女子学的轻功是如初春乳燕一般轻盈的,翩跹而起,又如飞于空中的飘叶。只是大庭广众之下,我是断断不会如同卖艺之人耍了把式还叫人笑话的。思虑间,手已摸到了腰侧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顿时有了主意。

      “轻功倒是不难,只是今日是太子妃娘娘的大喜,臣妾不敢在殿下失仪。”我莞尔一笑,说道,“请殿下和娘娘移步北苑,臣妾自由办法取下如意符。”

      太子妃便略略侧头,向太子漫声笑道:“殿下,那便去看一看吧?”

      太子默不作声,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烧得我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他终是伸出手挽了太子妃的手,说道:“那就去看看吧!”

      乌泱泱的众人照着尊卑长幼,慢慢的往北苑挪了去。

      说起来也有意思,昨日事忙,我连东宫也没有好好的到处转一转,今天跟着那么的皇子公主与诸命妇遥遥的看去,却甚为有些失趣。不过北苑遍栽银杏红枫,远远望去,金红一片,灿烂夺目极了。

      保定侯世子引众人到其中最高的一棵老银杏下,指着那上头最高处,同我笑道:“你看见没有,就在那里了!”

      我斜戴着次太子妃一等的凤冠,满头顶的都是金玉重物,他随手那么一指,我却压根抬不起头来仔细去瞧。倒是彤云最为伶俐,急忙挤到我的身边,扶住我头上的凤冠,让我好抬起头来仔细确认了一下那只如意符的位置。

      太子不知何时到了我的身侧两三步之遥,说道:“若是为难,可以不做。”

      我笑道:“其实并不难。”

      说着,低下扬起的头颅,从腰畔取下了那枚鼓鼓囊囊的荷包,解开上面绳索,拿出一叶飞刀来。

      飞刀流畅的线条从我指尖如流水般划过,让我心底安宁了许多。

      也无需再看,只将手腕一抖,那枚飞刀便如御风一般,划破天际,径自直上,不过眼错的片刻,如意符已落了下来。

      我加快两步走过去,捡起那枚如意符,双手捧着送到太子妃的面前,福了一福,说道:“臣妾恭祝太子妃娘娘如意安康。”

      太子妃圆润如珠的面上增添了几分笑意,从我手上接过了那枚如意符,说道:“如此,就借侧妃妹妹的吉言了。”

      保定侯世子犹觉不够,仍大剌剌说道:“没想到董侧妃倒是愿意随身携带着么多的兵器,怎么,是随时随地的觉得有人要害你,所以才带了这些寒气伤人的物件防身么?”

      这话就太过分了。

      太子妃果然是个周全人,见我脸色猛然难看,已喝声出口,说道:“大哥,你太放肆了!”

      太子亦道:“来人,内兄醉了,扶他去暖阁醒醒酒!”

      立时就有宫人前来搀扶保定侯世子。

      然而我并不是个受了欺负还忍气吞声的人,保定侯世子逾礼当众跟我争锋相对,不过是因为我是仅次于太子妃之下的太子侧妃。先前我看在太子妃的面上,不欲与他争执,但此刻三番两次讥讽我,若再不还嘴,岂不让人以为我董氏女儿可欺么?

      我冷冷一笑,说道:“其实世子说的实在让人不解,我很想请世子为我解惑。”

      世子推开旁人的手,斜着眼睛看着我,似笑非笑,说道:“哦——?”

      我不给旁人喝止我的机会,语速飞快,责问道:“世代簪缨之家能延绵数代,就是为着不忘本。世子您说,对么?”保定侯世子点头:“是,又如何?”我冷笑道:“自然,妾是忠烈大将军之后,警记先祖教诲,佩戴兵器是一时一刻也不敢忘本。保定侯以文孝留名,不知世子身上可曾带有笔墨纸砚?”

      保定侯世子似大吃一惊,道:“你——”

      太子妃沉下脸来,说道:“大哥真是醉糊涂了,倒难为侧妃还肯跟你多说两句。绿影红照,去把世子扶走,免得他在这里酒狂放诞,叫大家都看他的笑话!”

      身侧侍女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保定侯世子,一壁好言劝说,一壁把他往外拖。

      太子妃只定定地望着我。

      我是不怕她的,不过一介女流罢了。但是嫡庶有别,我还是低了头,说道:“惊扰太子与太子妃,臣妾万分惶恐,请殿下与娘娘恕罪。”

      似过了良久,这个因为一道圣旨而压在了我头上的女人,这才缓缓说道:“无妨。董侧妃说得都是至情至理的事实罢了。我很喜欢侧妃仗义执言的姿态,英姿飒爽,不让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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