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倚云栽》侍香金童

7、第 7 章

　　我使劲憋着笑。

　　这还是我及笄之后第一次看见太子，也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狼狈慌张的太子——他先是急急忙忙扶住了差点被他撞飞出去的赵双蕊，尔后惊蛰一般将手从赵双蕊的双臂上撤走，跟着，他的脸急遽地红了个透彻。

　　我咬住上下牙，双肩止不住的颤，竭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失、失礼，你没事吧？我……”太子那双沾了赵双蕊的手往前伸了伸，又往后缩了缩，透露出他不知如何自处才好的窘迫。

　　赵双蕊苍白的脸也越发白了，只是耳根子渐渐的泛上了红晕。她大概不认得太子，所以在站稳之后，连忙后退了两步，低了头，似蚊子哼哼一般细声说道：“……不，是我唐突了。你……”

　　这两句不太得体的对话刚说完，内侍就躬身说道：“太子殿下，太后和皇后娘娘还等着宣见两位小姐呢。您是不是要一起进去？”

　　太子和赵双蕊一听这话，同时都惊了，一个反应不过来，讷讷说道：“这、这位是，董家的……”一个又羞又急，说道：“殿下，妾身是……”

　　我乐坏了，然而众人在侧，还要装出端肃的姿态来，清咳两声，说道：“殿下，臣女才是董上都护第二女。”

　　太子似因我这个人的存在又唬了一跳。

　　他望向我，眼中流露出可怜巴巴的委屈之色，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来说，赵双蕊总算是把她那句话挤出来了：“……妾身是户部尚书赵进冯的嫡三女。”

　　就这来来去去几句话，殿内已有人走了出来，看那装扮，像是个颇有头脸的大宫女。因不看我和赵双蕊，只向太子欠身，说道：“殿下，太后已经更衣出来了。”

　　太子忙正色说道：“是，这就进去。”

　　说完，含糊着将目光从我的身上看到赵双蕊的身上，就势又停留了片刻。

　　赵双蕊的脸颊几乎全红了。

　　我暗叹了一声——太后本就是个冷情克礼的人，况且似乎又对赵家的女儿有些偏见，赵双蕊这副春情萌动的样子进去，岂不更叫太后看了不悦？

　　不过这和我没有太多的相干，因此当即收敛心神，汲汲跟着领路的内侍走进了大同殿的正殿。

　　大同殿的正殿非常的富丽堂皇，那是几代帝王为了尽表孝心，不断地装点修葺而成的。当中摆放一只硕大的螭虎青铜香炉，炉内幽香袅袅腾腾。隔着那层云雾的正上方，太后略微歪斜着坐在那里，身后堆着两只簇新的软枕，手肘下还支着一只金色的撒花方枕。她的身侧还立有捧盂、执帕宫人各一，都屏吸凝神，垂眉低目。

　　就在我悄悄打量的片刻，内侍已经压低声禀报道：“太后，董二小姐并赵三小姐来给您请安了。”

　　太后漫漫道：“嗯——”

　　已有宫人摆下磕头的跪垫。

　　我毫不迟疑跪了下去，照着桂嬷嬷和兰嬷嬷多番教导的姿势，稽首、顿首、空首，还要再叩，已被嬷嬷搀了起来。

　　太后满意道：“好啦，心意到了就行。大礼就等到我这个老祖母喝过你们的喜酒再拜全吧！”

　　她先望了一眼赵双蕊，画得极好的远山黛不经意地蹙了一蹙，又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顿了顿，这才微微有些缓和，望向桂嬷嬷，似问非问，说道：“哪个是董家的女儿啊？”目光却未从我的身上挪开。

　　我忙上前一步，仍跪下俯首说道：“回太后，臣女是董上都护的次女。请太后安。太后千岁千千岁。”

　　太后颔首，缓缓说道：“很好，是个知礼的。近前来，让哀家仔细看看你。”

　　大宫女在侧，引着我往前走。

　　脚下是金雕玉琢的莲花，身侧是清一色的宫装侍女。太后虽是懒洋洋的歪斜着，那目光却一点也不宽和。皇后坐在下方左手第一个，可自我们进来，一句话也没有说过，显然在太后面前，她比谁都谨小慎微。

　　我目不斜视，可心里莫名的就想了——赵双蕊此刻在我身后做什么？太子是不是在偷偷的看她？

　　若不是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也不能错，我真想回头看一眼。

　　太后已经向我伸出了手——即便她已到了花甲之年，那双手仍然保养得犹如处子一般，柔软白皙，甚至连皱褶都很少——我从那一刻就明白了，深宫里，最尊贵的女人，就是到了年老，仍然是那副从容的姿态，连最细枝末节的，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我颇有些心虚的将手搭在了太后的手上。

　　我的双手不似其他闺阁女儿那样娇滴滴的护着养着，只做一些针线，写几个字玩玩。我的手，是拉得开弓、握得住剑、擎得了马缰的。

　　这样一双手，比起太后的，简直是粗糙得像个做苦力出身的，叫我如何不心虚呢？

　　果然太后虚着眼睛，握着我的手左瞧瞧右看看，咂摸了好一会儿，在我忐忑不安中抬起头来盯着我，刚要说话，就听得娇滴滴一声笑，跟着有个青年贵妇从内殿走了出来，笑道：“母后，这是哪家的小姐啊？生得这么标致，不如给我带回去，给您做个外孙媳妇吧！”

　　太后见了那位贵妇，眼中终于添了几分笑意，语气也平易近人了几分，说道：“胡说！”

　　我大概猜得出，眼前这位应该就是太后唯一养大的女儿，当今皇帝的亲妹，广阳公主。

　　“……也不知道董继戎怎么养闺女的，你瞧瞧，这孩子哪里生得都周全，偏就这双手，倒像做过什么苦活似的。”太后对着广阳公主，似乎没了那么多架子，也如寻常母亲那般，爱和女儿絮叨几句。

　　广阳公主看我一眼，笑道：“母后，我听说了，董家本来就有个男女习武的旧俗。您还记得么，瑞明年间，皇兄为董家七小姐指婚新晋的榜眼，您还见过董七呢，当时就称赞她女巾帼的气度很不寻常呢！”

　　太后点头说道：“是了，据说当年太祖开辟江山，董家的家祖母和媳妇女儿还亲自挂帅上阵过。董家是不折不扣的忠臣良将之后。”

　　分明说的是夸奖的话，可我不知怎么，却是浑身一抖，把头埋得更低了。

　　广阳公主调笑道：“抬起头来回话，你们董家的女儿什么时候蔫头耷脑过了？”

　　她眉眼俱是笑意，可我仍不敢笑，只略略抬起头，不用目光直视她，正声说道：“太后娘娘过誉了，臣女担当不起。”

　　太后轻叹一声，说道：“年轻女孩懂得谦卑倒是难得，只是以后到了哀家面前，不必如此这般的拘谨。哀家看着也觉得怪可怜见的。”说着，甚至抬起左手在我脸颊上轻轻抚了一抚。

　　我一惊，旋即一喜，揣度着向着太后露出一个羞涩腼腆的笑来。

　　太后乐了，不住地拍着我的手，笑道：“这才是嘛，你笑一笑，是很好看的！”

　　广阳公主掩唇一笑，依偎在太后的肩头，娇声笑道：“母后，儿臣知道，这两个都是您给太子挑的，只是您可真偏心，这么好的人，怎么只想着孙儿，就不想想外孙儿呢？”她向皇后笑道：“皇嫂，您看母后是不是偏疼璋儿？”

　　皇后这才微微一笑，说道：“皇妹说笑了，方才母后还说，听兰姑姑说起，董家还有位小姐，生得极美，性情又好，很配世子呢！”

　　广阳公主饶有兴趣，又把我看了一遍，挑眉笑道：“哦？你们家还有比你还美的？”

　　我内心颇为惊愕，不知道兰嬷嬷说的是不是玉臻，但是又不好明说，只说道：“公主谬赞，臣女本质粗陋，不敢称美。”

　　广阳公主笑道：“你这孩子，倒是挺会打马虎眼的。”

　　太后摆了摆手，已有宫人奉上茶来。皇后见缝插针，说道：“母后，您不是说近日难以入睡么？臣妾吩咐他们给您换了杏仁茶，晚膳前喝点，比喝六安好。”太后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说道：“好，难为你的孝心了。”又向广阳公主道：“你别说我偏心。璋儿才立了太子，东宫里不能没人服侍。我想着他，也想着昀治，这不是叫兰嬷嬷给你留心了么？等过了这段日子，也把那孩子叫进宫来给你瞧瞧，你若喜欢，就给昀治了！”

　　原来替世子相看，就是当初兰嬷嬷桂嬷嬷问玉臻肯不肯学规矩的缘故。

　　我忽然察觉自己似乎在太后的跟前站了太久了，答的话、受的关注也太多了，而赵双蕊自进来之后，似乎一句话也没能说上。

　　太子是否还在殿中？若在殿中，为何也一言不发？是羞于礼节，还是对我独占风头有所不满？

　　顿时颇有些不安。

　　趁着太后皇后和公主说话，我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借着身前大宫女的遮掩，悄悄往后瞥了一眼。就看见赵双蕊独自一人孤零零的站在后面，像株风中弱柳似的摇摇晃晃，似乎因为久立而难以支撑自己。

　　却不见太子的身影。

　　我不知是不是该松一口气了，就听见内侍匆匆的脚步声，跟着禀报道：“太后，赵昭仪来给你请安了。”

　　好极了，这口气暂且还得高高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