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倚云栽》侍香金童

5、第 5 章

　　用过午饭，我就去跟着训教嬷嬷学规矩了。

　　说起来，我从小也是受过颇为严苛的教导的，比如坐和卧，再比如执箸和端茶，一丝不苟，从来也没有出过什么差池。然而，自受了桂嬷嬷和兰嬷嬷二人的教导，我才略略晓得了宫里的规矩有多大。从如何进退、如何行礼答话，到若是在半道上遇见贵人该怎么回话，一整天磨下来，差点没把我好不容易修炼出的耐心全耗尽了。

　　稀奇的是，本来只有我一人需要受教的，谁知下午的时候，玉臻会了祖母的意思，亲自捧着漆盒来送点心。桂嬷嬷和兰嬷嬷看见玉臻，都怔了一怔，又问玉臻愿不愿意留下来也学点宫里的规矩。

　　玉臻好强，自然是没有不愿意的，于是陪着我一起辛苦。

　　只是到了晚上，我和玉臻陪同母亲吃饭，母亲因向我二人抱怨道：“你去学规矩也罢了，那是迫不得已！平白的又叫三丫头学什么？家里的事，倒叫你嫂子一个人慌了神似的忙不过来了，又来问我。我都丢给你们这么久了，一下子又能说上什么话？”

　　哦，我忘了，玉臻一直在学着管家呢。

　　当即我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两位嬷嬷硬是要教，三姐姐总不能任性不学吧？”

　　母亲又去瞪玉臻。

　　玉臻的娘早亡，她从小寄养在母亲这里，和母亲很亲，因此笑嘻嘻的说道：“伯母，本来大嫂一个人都能管的，但是顾忌着我管的那些不好意思要过来接管，所以才来问问伯母的意思罢了。伯母要是不喜欢，我明天不去就是了。”

　　母亲哪能真叫她不去，又瞪了玉臻一眼，却是笑了：“胡说！”

　　我插嘴道：“妈，既然三姐姐没空，二姐姐又病着，不如叫五妹妹跟着……”还没说完，就被玉臻在桌下不轻不重踢了一脚。

　　五妹妹玉翡是父亲的妾室罗姨娘生的，刚生下来的时候，祖母依照祖制，要罗姨娘把玉翡抱给我母亲照养，罗姨娘抱着襁褓里的五妹，哭了个死去活来。我母亲本来就有大姐和我要照顾，后来更是添了二姐和三姐两个，越发忙不过来，所以根本没空搭理罗姨娘，玉翡就在她身边慢慢的大了。

　　这一大，才看出了许多不妥来。

　　罗姨娘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镇日没事就在玉翡的耳边吹风，好好一个女儿家，现在看谁都斜着眼，一副气不顺的模样。本来挺标致的个小人儿，越看越不是滋味。她不喜欢，母亲因此也不叫她来跟前，寻常我们姐妹在长辈跟前也不提这一嘴。

　　但现在我要离家了，离家后，母亲身边就没有亲生的女儿了，再过一阵子，二姐三姐陆续的都嫁了，母亲跟前不就只剩五妹六妹了么？六妹还小，况且袁姨娘虽然亲手养着她，可每日都带着她来给母亲解闷说话。只有五妹，若是将来做得不好了，人家不会说姑娘不懂事，只会说母亲做大妇的，没有气量。

　　我不想听到这话。

　　因此不管玉臻如何踢我，我只管笑道：“妈，五妹妹虽说也还小，可我十四岁的时候，你都把我的庚帖递出去了，再过个一两年，可不就是个大人了？罗姨娘这两三年，越发有些颠三不着四的了，可将来五妹如何，别人可不论什么罗姨娘不罗姨娘的不是？”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母亲踌躇了一会儿，终是长叹了一口气，颔首道：“罢了，叫她从明儿起，到我跟前来吧！”

　　成了，这事就和我没什么干系了，我颇为满意的拿着白勺去舀放在玉臻面前的文思豆腐。玉臻执起筷子，“啪”地一下打在我的勺子上，惹得母亲又瞪了我俩一眼。

　　这下，我和玉臻都偷偷发笑起来。

　　吃了饭，因我的东西都已经挪到了母亲这里，我便提出送玉臻回去。

　　走在路上，玉臻只管拿眼梢斜吊着看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嘴上更加栓不住，胡天扯地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远远的看见溶烟迎面跑了过来，忙住了嘴，问道：“什么事啊？这么慌慌张张的。”

　　溶烟忙拉了我的手，凑到近处，压低声说道：“叶家小少爷还没走呢，仍在二门等姑娘呢！”

　　我和玉臻对视了一眼，都惊诧起来：“他疯了么？宫里的人在这儿呢，他故意来点眼的不成？”

　　玉臻冷冷笑我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是个聪明人，为什么要做糊涂账？”

　　我叹道：“不是这么个话，若是眼下没有桂嬷嬷兰嬷嬷她们，我去和他说明白也不要紧。可这家里这么大，又全是人，万一哪个嘴碎的传到她们耳朵里，那可就真说不明白了。”

　　我说着说着，自己心里忽然明白起来，见彤云跟着溶烟来的，于是有了算计，先吩咐溶烟道：“你去请大爷，叫大爷去把叶家少爷带走，随便他找个什么由头，只要冠冕堂皇的都好。”等溶烟去了，又叫彤云近前来，嘱咐道：“你现在就去告诉叶仪羟，就说我说的，叫他别过来了，再过来就是纯心要我死，况且我也不见的。等我这边有了眉目了，我自然会去找他的。”

　　彤云答应着要去，我连忙拉住她，仍然嘱咐道：“你腿脚快点，赶在大爷前面，而且说的时候看仔细了，别叫闲人把你的话听进去了。”

　　彤云伶俐一笑，说道：“姑娘，我省得的！”

　　玉臻静静的听了，笑叹了一声，点头道：“是我小看你了，你还是很能干的，比我能干！”

　　看着彤云腿脚飞快已经不见了，我也笑了，啐她道：“去你的，瞧你那牙疼的话！”

　　说话间，已然到了抱厦前。

　　“别送了。”玉臻站住脚，拢一拢肩上滑落的披帛，抬起手来在我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叹道：“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芥蒂的。叶家的事情我不好置喙，总还要你自己看着办才行。”

　　我点头，说道：“我明白，不会叫日后落了人口舌。”

　　话虽这么说，我却很不以为然。

　　先前父亲为了不把我送进宫，禀告了皇帝我已经订过婚了，是皇帝尊口漫开，亲自表示不在乎我这层事情，更看重我身为嫡女的身份。可这也说明，太子也是会听说这件事的，他若是个气量小些的人，未免不记恨在心。更有那些多心的人，所谓众口铄金，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玉臻定定的看着我。

　　我忽然又好笑起来，叉起双手不耐道：“便是知道了又何妨？我行得正，不怕人说。就是有谁不想活了，我正好一拳头送他去西天给佛祖问安去！”

　　玉臻大笑起来，仿佛很高兴，直说道：“好好，这才像你嘛！做什么装成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我们武将的女儿，什么时候没用起来了？”

　　她一副促狭样，气得我不行，可转念一想，又觉得颇有道理。本来我就不是什么善茬，又何必装出温良恭俭让的模样来叫人欺负呢？

　　遂笑了：“好吧，我知道了，赶明儿我去哪儿都带把刀子防身，这样总成了吧？”

　　玉臻骂我一声“嘴贫”，打了个哈欠，扶了侍女的肩，姗姗地走了。

　　我目送她进了屋，这才提了灯往回走。本想直接去母亲给我收拾好的东厢房睡的，远远却看见玉翡的一等侍女慧珠坐在廊下，便晓得母亲把玉翡叫去了。

　　我想了想，对凝露说道：“你去找慧珠说会儿话，这里风大，把人带耳房去坐。”

　　凝露会意，走过去跟慧珠闲聊了两句，果然慧珠起身跟她走了。

　　我看着她们进了屋，身手矫健的往屋顶上一跳，倒挂了个金钩往里头看。就看见母亲坐在搭了软褥靠背的摇椅上，玉翡站在她跟前垂着手，一脸的不痛快。

　　她一脸的不痛快，我心里更是不好了。分明叫她来是为她好，怎么这死心眼的孩子就是不能明白呢？连带着母亲心里恐怕也不乐意得很。

　　母亲倒是多年的修养，心平气和的和玉翡说了几句话，告诉她，因为姐姐很快要出阁了，所以想起也该叫她学点管家的东西了，跟着大嫂子，不懂的就去问，若是嫂子和姐姐们都回答不了的，再到她这里问。

　　她徐徐的说着，玉翡就生生的听着。

　　我在屋顶，也听得心里蛮不是滋味——父亲和母亲是要好的一对贤伉俪，生了大哥二哥还有大姐和我，可就这么着，父亲的屋里也得摆人，不然就是寒碜，不为多子多福的想。所以先有了罗姨娘，后又有了袁姨娘。

　　连父母这样天设地造的一对，尚且不能一夫一妻的过，更何况是东宫呢？祖母说了，皇家没有丈夫，只有君臣，所以娶妻，也要就把正妻副妻一起抬进去。往后久了，自然还要添庶妃、太子嫔、太子庶嫔，那么多的女人挤在一处，这夫妻不夫妻的，似乎更不重要了。

　　我满腹心事，沉沉叹了口气，自觉自己太明白了，心里也太苦闷了，就没注意底下头，等我站稳在地上了，就听得轻轻一声冷笑。

　　玉翡静静站在我身后，淡淡的讥讽道：“姐姐从小上蹿下跳的，还把腿磕过，怎么多少年了，父亲为此说了您多少次，还没改了这毛病呢？将来去了东宫，是预备着磕给太子心疼么？”

　　我越发头疼，懒得敷衍她，只说道：“罗姨娘整日的就教你这种下作手段？得亏我请母亲来教诲你，不然将来看你怎么办！”

　　玉翡的脸霎时白得如纸一样。

　　她的右手钳住我的手腕，下死劲儿收得紧紧的，咬牙道：“姐姐，你说话总是这么尖酸刻薄，是只对我一个人，还是对二姐姐三姐姐她们也这样？”

　　我挑眉道：“我从前也不这么对你说话，我为什么这么跟你说，你就认真心里没点数？”

　　玉翡含恨点头道：“我知道了，只期盼着姐姐将来不后悔！”

　　我学了一天规矩，早累坏了，方才看她在母亲跟前半死不活，出来张口就又讥讽我，火气早就上来了。

　　我使劲将她一甩，狠狠道：“好，很好！我倒要看看你预备着叫我怎么后悔呢！”

　　说罢，也不看她，往东厢房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