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倚云栽》侍香金童

4、第 4 章

　　老祖母的会客厅里，果然坐着两个穿一色宫装的老妇，都十分稳妥的坐着。她们的腰板挺得笔直，虽说是宫里伺候的人，那派头倒比寻常的命妇还足些。

　　我顿时就不大会笑了，讪讪的在珍珠帘前站住，两手扣住了摆着花瓶的半月桌子不肯往里面挪步子。

　　“出息！”玉臻毫不留情的讥讽了我，又十分不吝的将我推了进去。

　　我几乎是跌进会客厅的，幸而轻云和溶烟两个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扶住了我。我忙整顿仪容，迈开莲步，做出自矜自持的姿态往前走了两步，往下福道：“请老太太安。”

　　大约我这一福是颇有几分美态的，所以祖母的声音都比平时柔和了几分。祖母笑道：“我的儿，你来了。快起来吧！见一见太后身边的兰嬷嬷和桂嬷嬷！”

　　原来是太后身边的嬷嬷，难怪祖母这里从上到下的人都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我连忙转过身，仍旧盈盈的往下一福，这回福到半道就被一只手搀住了。其中一个嬷嬷已经站起身来搀住了我，笑了——那笑当时在我看来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味道，后来我进宫久了才发现，宫里的嬷嬷，大多都是这个笑法，跟心诚不诚倒没什么关系——她说道：“哎呦喂，这位就是二小姐吧？生得可真好看，有凤相呢！”

　　称呼我作二小姐是单从我父亲膝下论起而撇开了玉臸和玉臻，我不大喜欢人家这么称呼我，好像是逼着我和二姐三姐生分一样。

　　但是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所以我只是敛下眉眼，摆出端肃的姿态来，说道：“嬷嬷过誉了，叫我哪里担当得起？”

　　据说当今太后在做贵妃代摄六宫事的时候，作风比去了的皇后还要严苛。不说别人，只单说当今皇上未被立储前，和他的亲兄弟几个在太后跟前，笑也是要小心的，如果笑出声，贵妃是会吆喝：“笑什么？没规矩！”

　　所以我这一敛眉，一肃容，眼前的这两位嬷嬷很是受用，满口赞誉不迭起来，笑道：“老太君，您家好教养！尊府小姐果然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假以时日，必当能为人上人呢！”

　　唔，我突然有些不自在了——是我做戏做得太好了么？竟然有朝一日还会有人拿“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这八个字来形容我！要知道，我是个骑马射箭舞剑耍刀样样拿手的，连我那些师兄弟，等闲的还不及我呢！

　　为了彰显我家教很好，我还是装模作样的侧了侧脸，做出不能承受这番称赞的姿态来。

　　于是桂嬷嬷和兰嬷嬷愈发欢喜，祖母听她二人的奉承话也愈发欢喜。

　　我在她们来来去去的闲话里，慢慢走到祖母身侧侍立。我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对插着羊蹄甲的青瓷花瓶上，深思早已不在这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袖，我猛然回过神来，却发现是元儿。她在袖底悄悄指了指两个嬷嬷，她们此刻都已经站了起来，说道：“这次来，除了教导二小姐规矩，还带了太后钦赐的礼物。”

　　我一听，旋即望向祖母。

　　祖母已经在左右侍婢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率先跪了下来，磕头道：“臣妇听赏。”

　　我急忙跟着跪了下来。一屋子乌泱泱的人也都跟着跪了下来，都伏下身，大气不敢喘一下。

　　兰嬷嬷说道：“兹尔董氏二女，温顺贞淑，特赐玉如意一柄。来日入宫谢恩，当带此如意以彰恩泽深厚。”

　　她说着，桂嬷嬷已亲自双手托了一柄周身通透的玉如意到我的面前。

　　我大吃一惊。

　　我以为宫里的赏赐，好歹是要等我入宫拜见过太后和皇后才会下来的，没想到太后的人到了，礼也跟着下来了。难道侯府和赵家也都赐了这么一柄玉如意么？

　　这下我不敢接了，踌躇着望向祖母，希望她给我一个示下。

　　祖母磕首道：“皇恩深厚，下臣不敢辞。”

　　我会意，急忙双手举过头顶接过了那柄玉如意，口内称谢，直呼太后千岁。

　　接了玉如意，桂嬷嬷和兰嬷嬷亲自扶起了我的祖母，又亲自送她回上座。仍旧坐定，又说了一番闲话，这才徐徐的约定了每日功课的时辰，由着家人请她们下去歇息了。

　　老祖母端过茶来喝了一口，招呼我近前，又叫元儿接过我的玉如意收好，交给凝露好生照管。

　　祖母问我道：“今天这一来一去的，你有看出什么名堂来么？”

　　我深知我们董氏一门，最恨傻子，当下不敢充傻装愣，明白白的把疑惑问了出来，道：“祖母，太后钦赐玉如意，是单是我有，还是侯府和赵家的都有？”

　　祖母不答反问：“你以为呢？”

　　我仔细琢磨了一下，不敢给肯定的答案，试探回道：“若单是给我，将来和侯府赵家的见面，她们岂不要记恨于我？可若是三个人都给，还不如见了面再给，又何必闹出这么一遭？祖母，孙女不能明白。”

　　祖母笑了起来，说道：“我的儿，你想岔了！”她刚想为我解惑，大嫂已经走了进来，说道：“老太太，姐妹们来给您请早安了。”祖母颔首道：“先叫姑娘们小厅坐，端热奶给她们和。记得放些生姜。天寒了，要注意保暖。”

　　大嫂答应着去了。

　　祖母顿了一顿，方才继续教导我道：“这两个嬷嬷，是预备五天后进宫才来的。五日后，只有你和赵家的要去拜见太后皇后，侯府家的是不需要去的。所以……”

　　我忙接过话：“所以侯府这会子是没有嬷嬷去的，也就不存在赏不赏的了。”

　　祖母颔首：“这是其一。其二，太后身边的大嬷嬷一共有四，两个来了这里，若再派两个去赵家，太后身边岂不无人伺候了？因此，要么是太后不曾派人去赵家，要么就单派了一个。”

　　我似懂非懂，揣测道：“……这是太后亲厚我们家的缘故么？”

　　祖母笑道：“这是太后有意示好，我们自然要体察上意了。”

　　我突然灵光一闪，大彻大悟道：“是了。赵家不是出了位昭仪娘娘？听说太后不是很喜欢这位昭仪娘娘呢。从前孙女在家，只当这是闲话听，如今想来，是太后有意于我来贬低赵家那位么？”

　　祖母方才满意，点头道：“诚然，这才有些理清的意思了。据说昭仪的侄女被聘太子侧妃，她本人很快就可升作正一品的四妃之一了。这叫皇后和太后心里更不好受了。”

　　祖母说着，缓了一缓，化作一笑，那笑容更是有些看不出的味道——也不知她是在笑赵家不得太后亲爱，还是在笑皇后和太后更添烦心之事。

　　她拉了我的手，徐徐说道：“翎儿，你听我的，太后必然未派人前往赵家，所以他日你入宫拜谢，更要谨慎。一是要叫太后满意，二是不要轻易与赵家为敌。所谓防小人不防君子，你要明白我的苦心。”

　　我点头称受教。

　　元儿见空，也端了一杯茶给我。我正口干舌燥，于是十分感激的接过，刚喝了一口，就听见不知哪里传来了“啪嗒”两声清脆的响。

　　祖母原本在闭目养神，听见那两声响，霍然睁开双眼，吩咐元儿道：“你带着他们都去小厅，一会儿再过来伺候。”

　　元儿当即答应了一声，往高处站了挥一挥手，这一屋子连带我的侍女轻云和溶烟两个就都跟着出去了。

　　我瞧这架势，觉得颇有新鲜东西可以看，于是连忙把茶杯在一旁搁了。就见祖母拿起一旁倚着的龙头拐在地上使劲敲了两下，突然那西面的窗户狠狠的“吱呀”了一声，跟着就有一人翻身进来，稳稳跪在了当中央，说道：“给老太君请安。”

　　祖母点头道：“起来坐着回话。”

　　那人答应一声，也不推辞，就在下方左手的第一张椅子上坐了。抱拳说道：“老太君，我已经去哨探过了，今早确实有宫里的人去了赵家，是皇后和昭仪两位一人派了一个。”

　　祖母一副深知其妙的姿态，颔首道：“可有赏赐？”

　　那人摇头道：“没有。”

　　祖母含笑望我一眼，目中满是“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的”意思。我忍不住扑哧一乐，引得那人抬头看向我来。

　　“这是我自己用的人，按岁数你可以唤他一声大哥。翎儿，去给大哥端杯茶。”

　　这不过是句寻常话，可我是第一次听。从前我也知道，我家当家的太太，有个养暗哨的不成文的习惯，这是因为当年先祖建家是在战中，为了刺探情报或者防止暗杀，所以养了一班能手。但到了我母亲这里，母亲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女儿，不懂这个，所以不曾养过。大嫂来我家五六年了，从第三年上开始扶植了，只是似乎尚且不大成功罢了。

　　董家的女儿，因为总要出阁去别人家，做别人家的人，所以都没碰过这种事情。

　　我揣测着，祖母是为我要去东宫，所以要把她亲自培养的人拨给我么？

　　于是端了茶过去，也不递给他，只笑道：“请问大哥尊姓大名，以后也好称呼。”

　　那人站起身，略略一揖，说道：“不敢，在下姓安，名叫罗生。”

　　我“哦”了一声，笑嘻嘻的一转身，把茶杯往他身边搁了，说道：“安大哥，请喝茶。”

　　祖母似乎被逗乐了，指着我笑道：“罗生，这是府上的四小姐，将来小姐入驻东宫，你和元化去帮把手吧！”又向我道：“你年轻不懂事，多跟着他两个学学，诸如天文地理、阴阳奇门，他们还都是教得起你的。”

　　哎呦，怪道暗哨难养，别说要懂“天文地理、阴阳奇门”这八个字了，就是单拎出一样，能学会就已经很好了。

　　我一面暗暗啧舌，一面小心陪笑，又一面暗喜自己平白得了两个宝。

　　安罗生起身给我行礼。

　　我忙摆摆手，说道：“我年轻，这些虚的就不必了。”

　　祖母也帮着我说话，道：“你先回去吧，和元化说了，先把东西收拾收拾。”

　　等安罗生走了，就叫姐妹们进来用茶。我和玉臻都没吃早饭，此刻也都饿了，就着热茶胡塞了几个点心下去应付了事，心里仍惦记着暗哨的事，却把另一桩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