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栏杆生锈

24、第二十四章 珍重

　　相爷是在任上因急病过世。
　　起初来自先生的信，只是简短说：相爷重病，望速归。
　　“我离京时相爷还无恙。”展昭揉皱信纸，信手丢进炭炉，火舌舔上黑字时，展昭已在榻边穿衣。
　　他是今日刚抵达北地，将近二十天的披星戴月，为能多停留那一时半日，他在途中很少歇息，此刻才寐下没一个时辰。
　　大兴乡远离宋土，当初二人带着尚在襁褓的云出向北行了很远，才最终停在这座雪山下。这些年展昭要连轴转一年甚至更久，才够他告假来一趟，可即使如此，他能停留在大兴乡的时间也仍然屈指可数。
　　此去大宋国境岂止千里之遥。
　　依照原计划，他本可以在这里留到云出过完生辰。
　　这封信全然在意料之外，字句很短，却承载太多信息，依照信鸽的速度，信大约在五日前送出，那时展昭还在半途，距他离京不过十日，就生变故。
　　先生信上只说重病，但到了要展昭回去的地步，显见病症已然非常凶险。
　　因此信中隐藏的第二层含义，是暗指回去，去见最后一面。
　　这一点，白玉堂知道，展昭也知道，因此见到院外两匹坐骑时，展昭无言着，终究只是抱起云出，将她缚在怀中。
　　三日的马不停蹄，第二、三封信也由信鸽先后送到，来自公孙策与韩彰，分别给展昭与白玉堂。
　　信上内容很短，是相爷死讯。
　　展昭沉默地碎掉信，齑粉散进疾风里。
　　十余日兼程。
　　越往南走，开始能从越多的人口中听到这件事，最后一次在某个食铺补足水粮时，对过的茶楼说书人在讲述包拯生平。
　　他们赶在起棺前一夜踏入京都。
　　公孙策得讯，已经久候，与他们一道前往相府时将怀里一折揣了很久的奏章递给展昭。
　　“这是相爷病中口述，由我代写，官家私下朱批。”
　　展昭将熟睡的云出交给白玉堂，接去才看，就陡然震住。
　　“目前仅官家批过，吏部尚未得信，官家答应相爷，任你是去是留，凡你在职一日，这份辞表便永远有效。”公孙策说。
　　他迟疑一下，还是抬起手，沉沉拍了拍展昭肩膀。“相爷请你原谅他两次自作主张。”
　　展昭的目光从折子里挪出来，转向他。
　　公孙策不忍看他神情——尽管南侠从未流露出什么失态，但先生仍觉得有什么沉重的氛围在将他感染。
　　先生只能慢腾腾袖手，眼中逐渐倒映出相府门前两盏惨白的灯，“相爷说，当初因他的私心，觉得你一身武艺如不能为朝廷所用实在可惜，就罔顾你的意愿，先斩后奏向官家举荐你，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来，本府于朝事无愧，终究于你有愧，尤其这六年间你为与家人团聚奔波两地，本府深感内疚。相识十余载，你我是友人、上下官，本府厚颜，亦擅自视你如子侄，而今我大限将至，聊无所赠，谨代呈辞表一封，为君请辞。盼你莫因我之故，揽责己身。从此山高水长，再见无期，珍重，珍重。」
　　明灭的灯烛中，包拯抚须微笑。
　　展昭最后一次在灵前长长叩首后，看见他转身走向远方。
　　“为什么是两次？”
　　展昭忽然问。
　　他站定在夜色里，身后是府门高挂的两盏明亮的灯。
　　包拯的长子包繶闻声回头，想看看他是不是在与自己说话，却见公孙策朝他摆了摆手，包繶便意会，退回府内。公孙策与白玉堂无声颌首致意过，也悄然离开。
　　展昭没有察觉，他陷在疑惑里：“一次是向官家上表荐我入朝，这一次虽代我递呈辞表，但去留仍在我，算不上是自作主张。”
　　他背着光，夜色那么暗，令人难以看清他冷静的言辞背后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白玉堂晓得展昭并不是寻求答案。他看着生长在两人足下、最终交汇于一处的两道影子，淡淡问：“如果大人没有出意外，兄长，你想什么时候辞官？”
　　展昭说：“相爷致仕，或者，他乞骨还乡时。”
　　相爷时年已六十有四，离他致仕只剩六个年头。若乞骸骨，甚至会更早。
　　白玉堂陈述：“如今有意外。”
　　展昭陷在深夜，影子如一座晦涩无言的崇山，迟迟道：“他曾劝我效力官府。”
　　“所以你会留下来，直到老，或者死。”白玉堂不再看影子，秀长的眉眼在夜色里既冷且淡，他的目光渐次远去，追逐着夜色，“大人也料到了。”
　　“他的第二次自作主张，是他虽向官家讨来你的去留随意，但实际是希望你辞官。”他们背光而立，可相府门前的灯火也因此将前路照得很亮，白玉堂终于遥遥望到夜色的尽头——
　　望见沉落人间的星河，“大人已告诉你，不要因为他的缘故，去承担与你本心相悖的事。”
　　“……是他荐我入朝。”展昭很久才出声。
　　白玉堂说：“嗯。”
　　“起先官场上的事，我一点也不了解。”展昭道。
　　白玉堂说：“嗯。”
　　“他算是我半个恩师。”展昭道。
　　白玉堂轻声答应：“我知道。”
　　他接住了展昭蓦然弯下来的背脊。那仿佛寂夜里一座山深藏的沉默的短暂脆弱。
　　听见他压抑很久的宣泄，“可是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从此山高水长，再见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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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闵秀秀还未就寝。
　　晓得白玉堂与展昭会在今日抵京，她引颈盼了一日，才在时近三更时等到三人。从展昭怀里接去云出后，闵秀秀先给她问了问脉。
　　“在发热。”她又试出来云出的额温。
　　其实离开北地没多久，南边的温度就令残余的合昏散死灰复燃，展昭与白玉堂轮换着以真炁为云出压制，才将合昏散控制在这个程度。好过从前的是，云出没有陷入昏迷。
　　卢方要喊卢文去请郎中。
　　闵秀秀忙拦下他，“大晚上的，哪里找得到人？”又说，“不碍事，歇一歇就好。”
　　她怎能让郎中来？
　　七年间，云出的身世仍只有三个人知道，对外的说辞里，云出是那年在蜀地时从山匪刀下救出的孤女，郎中若来问诊，势必会发现云出不是简单的发热。
　　云出与合昏散有关的秘密不能被觉察，哪怕郎中不一定能看出究底。
　　他们无法解释为什么云出身上会带有与展昭从前所中相同的毒，故此当年去往北地，借口也是云出有古怪的血热之症。
　　卢方不放心，“真不碍事？”他还想说晚不晚都请得来郎中，发热不是小事，没有郎中能见死不救。
　　闵秀秀说是，展昭也道：“是舟车劳顿诱发旧症，无妨。”
　　卢方才不再坚持。
　　闵秀秀暗自松口气。她转而嘱咐白玉堂：“厢房已收拾好了，今晚与熊飞歇在这里，明早过去相府也近，可以多睡一阵，不会太赶。”
　　交谈声吵醒云出，她睁开眼，感觉依靠的触感不太对，糊涂着，两只小手在闵秀秀肩上一支，睡眼惺忪地将闵秀秀看了一眼，想伏回去接着睡，头埋到一半，又拉远去，这回看得更久，忽然清醒过来。
　　嘴巴一扁，眼里极快地蓄起泪水。
　　她上一回见闵秀秀已是三四年前的事，这么久的时间，早忘了那个教她唱小调的伯母。甚至最早的几年每回见到展昭，她眼里都是陌生的。
　　云出在展昭怀里抽抽搭搭时，卢方喟叹，“还是这么不许人抱。”
　　云出襁褓时期，眼睛能视物后就认人，因此当时没人奇怪白玉堂为什么会“领养”她。
　　但也任何人都想不到，白玉堂竟会为这个“孤女”困守北地多年。
　　想到这些年，卢方不由问起她的病症，“熊飞上一回提到你来信，她已快有一年没有发热。”
　　白玉堂微微颌首。
　　卢方便道：“比从前好。”是自语也是希冀，那意味着五弟在不久的将来就无需再长留大兴乡。
　　相爷的事让卢方很有些后怕，世事无常，谁知道此刻还能对面相谈的人下一次再见要到几时、又会不会就是永别。
　　卢方上一次见白玉堂，已要追溯到三四年前陪同闵秀秀去的那一回，那真是迢迢千里的路程，北地的路并不好走，这么些年也就展昭坚持、年年不落。
　　孰料今年竟发生这样的事。
　　“因要等相爷的亲族从庐州过来扶棺，官家特许停灵半月，若非如此，可能连这一面都见不到，好在你们赶上了。可惜夏季天热，条件实在不允许，否则还能更晚些出殡。”
　　卢方提到包拯，心里难受得厉害，“太突然了，谁也没想到。”
　　一时间没人说话。
　　知道今晚是和伯母同寝，云出被展昭放在榻上时还有些不情愿，再三问：“我真的不能和爹爹一块儿睡吗？雁雁想和爹爹一起，好吗？”她一打小主意就总喊自己的小字。
　　她不会每回都得逞，而这回，白玉堂也没有同意。
　　“你也可以自己睡。”白玉堂目色很淡，甚至称得上淡漠，显得很铁石心肠。
　　云出半年多前就有自己的一间小屋，学着独自入睡，早已无须人陪同。
　　但大兴乡是她熟悉的地方，这里很陌生，闵秀秀也很陌生，身上又发着热，人不好受，云出就只想黏着白玉堂。
　　看她很失望委屈的样子，展昭想了想，回头征询道：“就今晚，好不好？”
　　那是两双很相像的眼睛，在暗暗的灯火中，都在看着他。
　　白玉堂无言半晌，终究默许了。
　　门边站着的闵秀秀却忽然心生不安。
　　她目睹这些，尤其将云出与展昭看了又看。
　　此时的闵秀秀还无法言明这种不安，但又兴许有所预感。
　　云出那双非常肖似展昭的眼睛，是后来那些流言的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