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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廿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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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上的梦境太过真实了,小菜现在都不愿醒来。他梦到将军就在身旁,搂着他,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梦里头,将军还说舍不得放开他——若他当真这么说,他便……留下来。可他为什么不说!
耽平在外头叫了一阵子门,正欲发飙,昨天两位评头论足质疑耽平动机的刚好就路过了,见了耽平,又是一阵子交头接耳,耽平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当场骂了一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那两人都变了脸色,其中一个壮实点的当即往地上吐了唾沫说:“呸,缠着人家男娃娃,不要脸。”
“狗娘养的说什么呢?”耽平上前就揪住他的衣襟。
三人当场动手,众人纷纷跑出来看。那两位不是耽平的对手,就大喊着:“报官了!杀人了!”
“哥!快松开。”小菜从里头跑出来,拦腰抱住耽平,对两个多管闲事的说,“我哥哥恼我,迁怒了二位,十分对不住。”
那两位面面相觑,都有些自讨没趣,也不再理论了,趁机下楼走了。
耽平气愤地说:“小菜你太不像话了,我们这是赶路,又不是出来郊游。你还跟我耍赖。”
小菜低着头说:“你就这么赶着送我走?”
耽平愣了愣,俯身去看他,发现他眼眶都红了,登时就慌了神,忙解释说:“我当然是舍不得你走的。可我们出门在外,如今这世道又乱,万一路上遇到点麻烦怎么办?还不如我把你平平安安送回去,以后再常去看你。”
小菜默然无语,由着他取了包袱,拉着下了楼结账。
出门晚了,耽平就有些着急,想着赶在日落之前进城,小菜今天却格外拖拉,时不时摸摸红马,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耽平急了,“小菜你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
“我困得很,头也疼,眼皮张不开。”小菜慢腾腾地说。
耽平忙伸手去摸他的头,倒也不觉得烫,但精神不好却像真的。耽平想了想说:“那我们还是得赶紧进城,这一带没什么人烟,要是病倒就麻烦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大夫。”
小菜抚着马头说:“以前杏春堂的周大夫挺好的,他每次开的药都不苦。”
耽平愕然:“那是在京城啊,总不可能赶回去吧?没事儿,你身子骨一向也不弱,一会我们看到茶水铺,就停下来多喝几壶水。没准就来精神了。”
小菜微微“嗯”了一声,回头看了几眼说,“这道上怎么这么冷清,都没什么人在路上?”
耽平也不知道阿莫潜在哪条道上跟着,就随口说:“没人就好,遇到匪类可有的受的。”说话的时候,耽平的心思却转到阿莫身上去了,他晓得阿莫是会功夫的,两人有时打打闹闹也点到即止地切磋过,可如今怎么觉得他忽然就有些出神入化起来了,看那轻功,竟完全在自己之上。
两人在山道上走了一阵,果然在一排苹果树的尽头有间茶水铺,挂着个茶壶招牌,挺醒目的。小菜立刻说:“看,有茶水。”
耽平早忘了这茬了,看他这么执着要休息一下,也只好停了下来。那茶水铺还不单卖粗茶,也还有茶叶供应。两人挑了一壶毛尖坐下来喝。
小二一边冲茶水一边和他们拉呱:“两位公子这是要去济南?要是去探亲,买点我们小店的茶叶去,保准没错。我们这啊,前朝的贡茶都能买着。”
小菜低头:“这么快要到济南了?”
耽平说:“可不吗?照着你那匹马平日的速度,也该走上一千里了,今儿有点耽搁了。”
小菜低着头品茶,看不出表情。
耽平打发了店小二,张望了一下留心周围的动静,茶水铺里有几个过往的行人,已经挑好茶叶,店老板拿了纸,帮他们一一包好。耽平闻了闻茶香,就说:“要不咱也买点,我头一回去你老家,两手空空不好吧?”
小菜低着头,他此刻打心眼里不愿提回家的事,总存了那么一点心思,觉得事情大概还有回旋的余地吧。他随口说:“不必吧,你不是带了许多山药么?”
耽平哑然失笑,又说:“那毕竟不是我的。再说了,还要去拜访那个什么名士,好像拎着几袋茶也挺风雅的。”
“江南本来就产茶,你千里迢迢买些茶过去,别人未必看上眼——对了,你说什么名士?”
耽平愣了愣,想想将军好像并没说要瞒着小菜,就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信函说:“叫吴东遥,马将军让我到了嘉兴去拜访他。”
“吴东遥?”小菜仔细琢磨了一阵子就想起来了,嘉兴确实有这么个名士,年幼时,也才初读《三字经》,就听爹爹提过,再大一点,吴东遥这个名字于小菜,便如孔夫子于天下读书人,只有瞻仰崇敬的份。到京城后,将军不喜文人的酸腐,从未与朝中文臣来往过,更别提这些归隐在江南水乡的文人骚客了。怎么无端端的……
小菜把手伸到耽平跟前:“我能瞧瞧吗?”
耽平就把信笺递给他了,左右看看,似乎没有阿莫能藏身的地方,也就放心了。
小菜印象中,并未见将军写如此大篇幅的信函,平日里偶尔托人捎信回府,也是寥寥数语、毫无修饰。眼下这信却大不相同,单是开头几句,一看便知花了心思。小菜把手上六页纸从上到下毫不歇气地看完,整颗心都软了化了,一点都恨不起来了。
那信里头除却拜托吴东遥关照小菜外,还有一列长长的书单和数十篇小菜的诗稿,——七年来,将军竟然这般花心思栽培他。那些孤本,将军究竟是如何费尽心机找来的?为何从来不提?小菜自己写的诗,写完了念给大家听听也就丢掉了,将军却极用心地收录了起来。将军没教好他武功,他就疑心将军对他虚情假意,然而将军为他所做的种种,他那么轻易就忽视了……可是,将军为什么还要把他送走?往后,将军是不是夜夜都跟红桥在一块?也许,还有其他人……
耽平见小菜捏着信,脸上阴晴不定,可总归透着悲凉,就问:“写的什么?有那么凄楚?”说完就想拿过信看个究竟。
小菜躲开,把信笺折好说:“写给别人的信你也看?”
耽平本想说“你不是也看了吗?”,可转念一想,再怎么两地分隔,将军终究也是护着小菜的,小菜要看将军的信,那才是天经地义呢。就改口说:“我不看,来给我收着吧。”
小菜有些不情愿地把信往他面前让了让,犹豫着说:“耽平哥,其实我挺怕的,我住惯了京城,不太习惯南边的风土了。”
耽平哈哈一笑说:“你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头一回见面,就跟我抱怨,说京城风沙太大,出门回来,汗巾子一擦,都成黑的了。”耽平连说带比划,倒也惟妙惟肖。
小菜也笑了,笑到泪花都涌出来了。
耽平笑了一会觉察不对劲,问他:“怎么了小菜?”
“我……我舍不得……。”
“舍不得离开我们?”
小菜点头。
耽平伸手摸他的脑袋,安慰他说:“傻小子,这是人之常情。我小时候,每回从姥姥家回京,也挺舍不得的。可日子久了就习惯了。你长大了,是个大男人了,要坚强起来。要想着啊,以后你想来看咱,快马加鞭三四天就到了。再者说了,你回了家,用心读书,以后出息了,当个大官,我做个武将,咱哥俩又能在一块了。”
耽平拼命憧憬将来,小菜却偏偏最怕提将来,他不愿,也不敢往前想……
两人再继续上路的时候,天上飘了些乌云。小菜抬头见着了竟有些欢喜,就说:“我们怕是走不成了,要下雨了。”
耽平也看了看天,催他说:“快点走,到附近镇上,找家客栈先住下。”
耽平跑在前头,掏出将军给的地图瞧了瞧,就找了条山野捷径,往小镇上奔。进了镇才知道,这小镇叫大王镇,居然是个挺繁华富庶的地方。镇上重礼佛,寺庙庵堂的香火十分鼎盛。两人进了镇还没下雨,耽平就说:“这里的神还蛮灵验的,不欺负天子脚下来的人。”
话音一落,那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下来了。初夏的雨下得特别凶,砸在身上还有点疼,耽平和小菜两个慌忙到路边屋檐下躲雨。路上的行人也往边上跑,一时间,一个小庙的门口挤满了人。耽平身旁的人就说:“两位小哥,马不怕淋,你们别牵进来。这都站不下了。”
耽平想想也觉理亏,就和小菜把马拍到几步远的地方站着。马淋了雨,不停地甩头晃尾巴,小菜看得十分心疼,就说:“要不我们直接去客栈吧。”
耽平的马不如小菜的有灵性,他怕马趁乱跑掉了,也有点想走,可雨势汹汹,又怕小菜吃不消,就说:“再等会吧。”
小菜对红马有极深的感情,那马虽是军营里挑出来的,可跟了小菜后,从没吃过苦头。小菜就说:“那我先过去,你来找我?”
耽平忙扯住他说:“不成不成,咱手里头都没伞,这样出去,非成落汤鸡不可。”耽平话音刚落,就觉得手里头被塞了样东西,他惊讶地低头一看,居然是把挺大的伞!
耽平回头找了找,没找见人,心里暗叹阿莫的神出鬼没。他刚想跟小菜编个谎,小菜就发现了,“咦”了一声问:“这打哪来的啊?”
“不知道……刚才人多,挤过来的吧。”耽平说完,自己也觉得荒唐,就扯了脖子象征性地喊了两句“谁的伞啊?”,怎知话音未落,周围就有好些人纷纷喊道:“我的!我的!”
耽平暗自叫苦,干巴巴地说:“这么多人,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的?”
离他们站得最近一个矮胖的买卖人马上说:“真是我的,我就站这,怎么一转身,包袱里的伞就不见了,原来是掉到你身上去了。”
耽平指着他的包袱问:“这伞刚才能揣在这包袱里?”
“我是这样斜插着放的!”那人比划得挺像模像样的,还添油加醋地说,“你看我下雨都舍不得拿出来用,你就还给我吧。”
“毛病吧你,你包袱又没窟窿,无端端砸我脚上?”
小菜看耽平的意思是决计不愿给他伞的,周围看热闹的人甚多,吵下去只怕耽平会动粗,就做了和事佬说:“既然咱们在庙门口站着,就日行一善好了,这里头年纪最大的是这位大娘,不如把伞给她吧。不管是谁的伞,也算积了功德。”
众人无不说好。耽平心想着给那大娘也比给这死胖子诓了去好,就把伞递过去了。
大娘拿了伞,道了一阵子谢,说回家收衣服就走了。
矮胖商人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他是素日里斤斤计较的人,那伞虽不是他的,可他既然觊觎过,如今又没了,便觉得眼前这两个年轻人欠了他东西。既然欠了就得讨回来——这是他活了四十多年的行为准则。他见那年纪小些的长得貌美,心里头就打起小九九来了。
人越来越多,小菜和耽平守着马,一直站在最外头,也免不了被后面的人挤几下。那商人跟着大伙挤了挤,从耽平身旁硬是挤到了小菜的身旁,瞅准了机会,一只肥胖的手就往小菜身上摸去。小菜几乎是立刻反手钳住了他,那胖子根本没机会收回手。他料不到小菜一副文弱的样子,竟然也是练家子。小菜怒气冲天,咬牙切齿问他:“你做什么?”
“我……人多。”胖子满脸堆笑。他手上汗涔涔油腻腻的,小菜抓着都恶心,一不留神,就给他挣脱开了。耽平见小菜的模样,居然还没猜到怎么回事,只是见小菜抓他,也忙伸手去抓,可人实在太多,居然给他连跑带滚地冲到街上去了。耽平大怒,待要上前扁他,却发现他忽然脚底打滑,直直扑倒在地上,摔了个鼻青脸肿。那胖子挣扎了几下都没爬起来,躺在地上不住地哼哼唧唧,模样看着极其狼狈。这还不算,街那头不知怎的,忽然就冲了几匹马出来,惊慌失措地往另一头跑,胖商人躲闪不开,也不知挨了多少马蹄子,已经晕死过去了。
躲雨的人都是半张着嘴看着这戏剧化的一幕,有人已经在念佛了,不住地说:“这就是现世报啊,平日里欺行霸市的刘老三也有今日,阿弥陀佛。”
耽平打了个寒噤,猛地想起某年某月某日拿了阿莫一只打鸟的弹弓没还,回去了,可一定要找出来还给他!
小菜也看得十分惊栗,可他手里头似乎还有那胖子的味道,他嫌恶地把手伸到屋檐下,用雨水反复冲了冲,又不住拍打自己身后。过了一阵子,两个打伞的伙计匆匆忙忙跑过来,小菜以往他们是来抬那胖子的,谁知他们径直跑过来,看了一阵子问小菜:“两位公子要不要住店?”
小菜怕遇到骗子,可看他二人相貌又不似坏人,就偏头看耽平,等他拿主意。耽平心里又是一叹,抬手说:“前面带路吧。”
那客栈竟比天津卫的还华丽些,房间也还烧着檀香,小菜一坐下来,店家马上亲自端了茶水和一盘子枣糕过来。他一走,小菜就说:“莫非是你那包袱太招摇了?”耽平正愁没法解释,忙附和着说,“看着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