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许》依文

92、不胜其烦

　　曾经她在喧嚣中获得寂静，而今她却在寂静中倍感喧嚣。

　　昱希平躺在床上望着灯，双手交叠于小腹上，静静地思考着什么，又似乎脑子里空无一物。有时她在想，日子到底该怎么过下去；有时她在想，妈妈说的话也许不无道理。到底母女一场，难道一定要站在对立面吗？想的多了头就更疼了，有句话说想都是问题，做才有答案。所以不知过了多久，昱希拿起手机，点开了与郑希恩的聊天界面。

　　竟这么巧，她才盯着手机看了不到半分钟，右手拇指悬在手机屏幕上空，迟迟没有按下语音拨号键，手机上就弹出请求通话的界面，昱希看到他的名字，手不由一颤，神色微动，假做没事人似的接了。

　　“刚收工，好累。”郑希恩的语气满是疲惫而又亲昵。

　　昱希心头一紧，尽可能平稳地说：“吃饭了没？快回去休息吧，我看到你接下来好多天的行程都是满的，后天还要出国拍杂志封面。”

　　郑希恩感叹：“是啊，如果不进组拍戏的话就老是要飞来飞去的，要是有你陪我就好了，就不会这么累了。”

　　昱希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我也帮不到你什么，你这大明星当了这么些年，应该早都习惯了吧。”

　　不等郑希恩再说什么，电话里隐约传来张岩的声音：“老子天天给你当免费司机，还要陪你一起飞国外，怎么不见你对我有你对她的一半温柔？”

　　郑希恩直接无视了他，仍对着手机说：“你今天怎么有点不对劲？”

　　昱希低了低头：“没什么……”沉吟片刻，又轻轻开口，“我妈来我这了。”

　　郑希恩想了想说：“我过去看你。”

　　昱希急着说：“别，很晚了，没必要的。”

　　郑希恩神色微凝：“你跟阿姨……又吵架了？”

　　昱希：“嗯，不过这也是常态了，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郑希恩：“真的不要我去看你？”

　　张岩又在那边大声地说着：“咱都快到了，你不会临时要我掉头吧？我可是够累的了，我要回去睡觉，你要约会就自己开车去。”

　　郑希恩凌厉的眼神几乎要将他凌迟，然而张岩就像修炼了金刚不坏之躯，尤其脸皮不一般的坚固厚实，这招对他全然无效。

　　昱希平静地说：“后天我送你们去机场，那时候再见面吧。”

　　郑希恩想说：可我每天都想见到你，但往斜对面一瞥，看到张岩那张讨嫌的脸，哪怕仅是一点侧脸，这句话也变得极其难以启齿。只好等回到家以后和昱希视频通话了，他心里默默地想。

　　可昱希渐渐眼皮加重，一个不小心就睡着了，连灯都忘了关。说来也是离奇，往日里她再苦再累再想睡也睡不着，可今晚她满怀心事，心绪难宁，还喝了咖啡，却竟早早地睡下了。可惜醒来时早得过分，她看一眼时间，还不到凌晨三点，房间里的灯已关上了，她身上还盖着被子。很显然是陈芝的杰作，不经她同意擅自进她的房间。

　　昱希掀被下床，睡梦里梦见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只是出了一身虚汗，她想去洗个澡。出了房门，借着手机的一点亮光，她看到陈芝果真睡在了沙发上，她不像林保国那样鼾声如雷，她睡得很静。

　　昱希突然想到自己在家时，隔了两堵墙都能听到父亲甚有起伏的鼾声，几乎可持续半个夜晚，吵得她都睡不好觉，何况是陈芝呢？每回林保国打完一个鼾停顿的时间稍微久一点，昱希心里都在默默期待，这下是停了吧，终于可以停了吧，可下一秒鼾声又起，昱希的心情顿时跌到谷底。多少个夜晚她都是在这样的盼望中不知不觉地重新睡下，天亮时顶着两个乌眼圈起床。可她何曾想过自己从不打鼾的母亲是如何熬过漫漫长夜的呢？睡在那样一个扰眠的丈夫身旁，她怎么能睡得好呢？

　　怪不得父亲曾说妈妈在她去外地念书以后常到她房里睡，昱希初听到这话时只觉得气闷，还埋怨妈妈趁她不在私自占领了她的私人空间。昱希以为父亲只是想调和她与妈妈之间隐隐剑拔弩张的关系，让她知道妈妈对她的不曾诉诸于口的思念，可她却不当回事，压根没往心里去，反倒认为父亲多此一举。毕竟在她还没毕业的那几年里，她与妈妈还能维持表面的和谐与平定。

　　而今看到陈芝侧卧在沙发上，身躯蜷缩成小小一只，她才发觉妈妈这些年来着实心酸不易，连个觉都睡不好，白天的精神面貌又怎么会好，情绪不稳定，易怒易暴躁都是情有可原的。也许妈妈也只是苦于无人理解和体谅，她又何尝不想把日子过得舒心一些？

　　昱希心念一动，朝妈妈的方向迈出一小步，她动作相当之轻，也没有开灯，可妈妈竟然醒了。昱希心下诧异，妈妈睡眠这样的轻，何以能忍受父亲这么多年？

　　陈芝坐了起来：“半夜三更的你干嘛呢？天还没亮你就醒了？”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困倦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昱希有些讪讪：“我起来上个厕所。”说着就走进了卫生间，呆了一呆才恍然想起自己是想洗澡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洗了，洗完裹着浴巾出去，迎来预料之中的一句：“凌晨三点洗澡？你又发什么神经？”

　　其实后半句完全可以省去，可陈芝一贯喜欢多加一句或是几句惹恼人的话，以此煽动对方的情绪，得到注意与回应。

　　昱希没好气地说：“有谁规定凌晨三点不能洗澡了？”说完就回了房间，换上睡衣窝进被窝里。又想起方才妈妈给自己盖上的被子，又不觉委屈起来，也许妈妈是关心她的，可妈妈总是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对待她，总是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她的身上，又总是说很多很多难听的话。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她们的母女之情又怎么会别扭到这个份上。

　　昱希闭起眼重新入睡，又很快睡着了。与前半夜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睡得很舒坦，没做什么惊扰的梦。然而才只睡了四个小时，她就被突然而来的太阳光扎醒了。

　　昱希第一个反应就是抬手遮眼，然后才敢睁眼，看到陈芝把窗帘全部拉开，简直怒火攻心：“你干嘛拉窗帘啊，没看到我还在睡觉吗？”

　　陈芝理所当然地说：“几点了你还睡？不上班？”

　　昱希只觉得无比闹心：“我不是说了我请了长假？我睡晚一点怎么了？你就这么看不得我好？”

　　陈芝一如既往地尖叫起来：“这么大个人了，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像什么样子？你不多出去认识人怎么能交到朋友？”

　　说起朋友，昱希自然想起秋文，想起别人家的妈妈严芷素，秋文的工作性质基本不需要出门，可严芷素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虽然也为她担心，可从没有埋怨过。

　　人比人，气死人。

　　昱希：“我交那么多朋友干什么，我最好的朋友都离开人世了，我还有心情去交朋友？你什么时候能不那么功利，对我有哪怕一点点的同理心呢？”

　　陈芝毕竟是刚刚听说这么件事，不觉讶然：“你最好的朋友怎么了？”

　　昱希：“出了车祸，死了。”

　　陈芝竟是吓得不轻，脸色瞬间白了好几分，双唇哆嗦了几下，连头顶飘扬的干枯的碎发都无风晃悠了一圈：“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这话像在问昱希，又像垂眸喃喃自语。

　　昱希竟于心有些不忍：“是一场意外，我已经去过她的葬礼了。”

　　陈芝俨然惴惴不安，慌张地看她一眼，一步一挪地走出了她的房间。

　　昱希看看窗外明媚的阳光，再想接着睡必定是不可能了，遂下床洗漱。去到客厅才发现小餐桌上有陈芝为她准备的早餐：水煮蛋、鲜奶和葱油煎饼。她自己煎的，不是买的。

　　若是从前，昱希心里不会有多少感动，或者还觉得陈芝是闲着没事干，她又不怎么吃早餐，随便对付一口得了，何必弄得这么麻烦。陈芝这就叫自我感动以及自我牺牲式的爱。可是现在，不论陈芝给予她的，是否正是她需要的，她都觉得自己应该尽可能地遏制住心头的反感与不快，学着接纳与感激。也许这才是与母亲的相处之道。

　　所以昱希坐下，平静地吃起了早餐，而没有一脸不耐烦地说“我不吃早饭”或者“早上没胃口”然后看也不多看一眼地走开，将母亲的心意糟践个彻底。

　　陈芝见状，大约也有几分满意，再加上方才那个令她震惊得一时没能回神的消息，她竟有点反常地挪出昱希身旁的一把椅子坐了，还给鸡蛋剥了壳放到煎饼碟子上。

　　虽然昱希的第一反应是这也太把她当三岁小孩了，给鸡蛋剥壳都要妈妈代劳，而且挨到煎饼肯定沾上油了，而她不喜欢油腻的东西。但昱希看在眼里，却是什么也没说，徒手拈起鸡蛋吃了。

　　陈芝越发满意，带着零星的笑意说：“就算你经历了不好的事，也不能一蹶不振，慢慢都会过去的。”

　　昱希咕哝着嗯了一声，喝了口鲜牛奶。

　　陈芝又试探性地提起：“上回你跟小孙不欢而散的事，我大概都了解了……”她看到昱希神情一滞，又再放缓了语调，“我也没想到小孙是那么个不正经的人，但……我也不了解你们年轻人现在是怎么样一种相处或者说交往方式……那事……我也不好去怪他，只当没那回事罢了，大家以后再不走往也就是了。反正也没什么牵连，想来这辈子也不会再见面了。你就别太计较，别把那天的事往心里去。”

　　昱希停止了进食，她实在是吃不下去了，胃里一阵恶心想吐。好不容易听陈芝说一句人话，怎么又说起那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了？

　　什么叫不好去怪他？

　　什么叫别太计较？

　　什么叫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是怎样一种相处或者说交往方式？

　　她是有多随便啊，饥渴难耐到见人就上，彼此解决完生理需求就一别两宽，再也不见？即使如此，她也不能那么不挑吧？！

　　陈芝磨叽半天，终于说到正题：“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见过的李阿姨吧，以前跟我是同事的那个，前些天我恰巧在商场里遇见她，她同我说她家有个远房亲戚，今天才二十六岁，研究生毕业，去年还考上了公务员，为人老实本分，虽说出身穷苦，可未来不可限量。最重要的是……他喜欢年纪比他大些的，说是姐姐知道疼人，年纪小的都太任性，不懂事。你刚好比他大三岁，不正应了那句话么，女大三，抱金砖。”

　　“够了！”椅子脚磨在地上，发出相当刺耳的滋啦一声，像有把锯子在耳边切玻璃。昱希终于还是爆发了，她眼里是无尽的悲哀，“你别再痴心妄想了，我是不会按照你的意愿去过我自己的人生的。”说完就怒气腾腾地走开。

　　为什么每次她都要谈到她最不想谈论的话题，为什么每次都非要说些令她作呕的话？

　　陈芝毫无疑问地冲她大吼：“你怎么还是这副死德性，我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人家这么好的条件，又是研究生又是公务员，你还不赶紧抓住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昱希真的很想歇斯底里地喊出来，可她实在没有办法：“别再说为我好了行么？求你了，人家这么好的条件，又喜欢年纪比他大会疼人的，那你不是刚好离了婚么，你去把他拿下，将来享尽清福，我保证不会去打扰你的生活，再成为你的拖累。”一个跨步走进房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陈芝立马窜过来朝门怒吼：“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死丫头！你怎么跟你妈说话的？你说的这是人话吗？还什么我把他拿下……”越想越气，便咚咚咚地敲门，“你给我滚出来！看我不打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