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许》依文

90、母亲

　　黑夜如墨，一辆隐晦的仿佛只是一片阴影的黑色轿车停在昱希家的小区门口，车里的人说：“我输了，是吗？”

　　另一个人没有回答。

　　不久，黑色轿车绝尘而去。

　　昱希以为父亲的电话是一剂安慰剂，却不想他带来的是一个不令她意外，可她无法接受的消息。其实能听到父亲的声音，她心中还是很感动的，因为这让她知道，她在这世上还有最亲最亲的人。可林保国一开口就是他和陈芝离婚了，昱希除了用那种生硬的敷衍的态度回应，还能怎么样？

　　郑希恩虽然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遂端了杯牛奶敲开了昱希的房门。

　　昱希歪在床上，以一种最狼狈的姿态呈现在他眼中，郑希恩知道，又出事了。

　　不等他问，她说：“我爸妈离婚了。”

　　屋中一时寂静，悲伤的情绪紧紧包裹着昱希，可她双目无神，双膝微弯，被身体压着胳膊的那只手搁在面前。

　　郑希恩看到她这样，其实很像看到自己。他蹲在床前，撩了撩她额前的碎发：“从前你一个人在家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这样吗？”

　　昱希带有困惑的目光瞧着他，他是不是搞错重点了？

　　郑希恩把牛奶放到床头柜上，再把昱希捞起来，坐到床上，使她倚在自己怀中：“你早就知道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妈就离婚了，其实那个时候我还觉得挺正常的，因为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们一家三口就没有其乐融融过。与其每天面对无止境的争吵，看到他们两个人的怒容满面，我一直就觉得他们两个还不如早点分开。”

　　尽管家里其他的亲戚都教他劝爸妈别离，口口声声地念叨完整的家庭才是最好的，可他由始至终一句也没说。他早就知道妈妈不要他，父亲则不得不要他。多少家庭破碎之后父母争孩子的抚养权争上法庭，可到了他这儿，却是谁也不要，弃若敝履。

　　郑希恩回首往事，只有些微的心痛，虽不是他想象中的完全释然，可至少还算平静。他不想给自己施加太多的压力，所以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昱希喃喃地说：“其实我是个最自私的人，我在乎的不是他们离婚了，我在乎的是他们在离婚之前都不过问一下我的意见，不试图得到我的体谅和认可，而只是在离了婚以后告诉我一声。我觉得，他们根本都不在乎我。”

　　她到底算什么啊？她从来就没有指望过依靠父母，为什么父母都这个年岁了，还不让她省心？

　　橙黄的灯光下，郑希恩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也许我们早就不应该再去奢求父母的理解与关心了，上一代人有上一代人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我们改变不了，他们也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也许我们只要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需求就好，对他们和对我们自己都好。”

　　昱希目光空泛，神情呆滞：“我想请长假，或者辞职。”

　　郑希恩眼帘低垂，室内随着人的心情而温馨或是沉闷，她果然什么都听不进去。

　　四天后，陈芝果然拉着一个行李箱敲响了昱希的家门，昱希给她开了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换鞋进门。

　　“让你来车站接我你理也不理，这就是你做女儿的孝心！”陈芝一进门就怨怒交加，“你看看你自己不修边幅的样子，头发不梳妆也不化，一身邋里邋遢，做女人做到你这份上，真是没脸往外说。”

　　预料之内的话语和写在脸上的嫌弃，昱希不动声色地说：“我这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你要住哪里？”

　　陈芝把行李箱撂到一旁，大喇喇坐到沙发上：“没指望你把房间让给我睡，我睡沙发总行了吧。”

　　昱希：“你明知道我这里没地方给你住，还来找我做什么？”

　　陈芝蹭地一下站起来，指着她鼻子说：“我可是你亲妈，我还不能来找你了？你不欢迎归不欢迎，有本事就赶我走。我跟你爸离婚也少不了你的功劳，老家那房子我住不下去，除了你这我还能上哪儿去？”

　　“又成我的功劳了？”昱希冷嗤一声，“好事没我的份，坏事都是我的功劳？你不是还能去外婆家住，难道你跟我处不成，跟外公外婆也处不成？”

　　“说什么呢你？”陈芝气得跳脚，“再胡说我打死你！”

　　昱希冷冷看她一眼，回了房间，她来都来了，没必要这么快就把场面搞得不可收拾，尽管已经足够难堪了。

　　陈芝戳着她的脊梁骨再骂了两句，自去推行李箱来，从中取出一包昱希小时候爱吃的青团，为了让这青团不被压瘪，她特地用一个盒子装了，里面还用隔饺子的方块一个个隔开，这样就不会粘在一起。陈芝往昱希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把青团拿去冰箱存放，冰箱里空空如也，上中下三层都基本是空的。倒是有两包曾几何时她磨着昱希从家中带走的黑枸杞和一罐手磨藕粉。应该早就过期了，陈芝平时节省惯了，过期了的东西都不舍得扔，要么自己将就吃了，要么不着痕迹地加进林保国的茶水或者食物里。那林保国也算是福大命大，不知不觉吃了多少过期食品，身体也没出什么毛病。

　　可见人体的自愈能力是很强大的，不可小觑的。

　　陈芝把那袋对她而言挺贵的黑枸杞和藕粉随手扔了，都没有多看一眼。随后去到阳台，打湿一块抹布开始打扫卫生，一刻不停地把整个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

　　等到昱希用电脑和手机办了两个小时的公再小睡了一会儿后出来，陈芝正在清理她的电视柜。

　　陈芝一见到她就开始念叨：“家里脏成这样真亏你能住的下去，到处都是灰，那边边角角脏的都可以养老鼠了，你在这住了这么久有认真打扫过一次？一个女孩子这么不注意卫生我真是头一回见，十足像到了你爸爸。”

　　昱希厌烦地说：“你乱翻我东西干嘛？”

　　陈芝又跳了起来：“什么我乱翻你东西，我这是在帮你整理！你看看你，泡脚的药包跟这些个乱七八糟的文件放在一起；保鲜膜保鲜袋不放厨房柜子里，倒跟垃圾袋混着放电视机下面；这些个保修卡、名片什么的上面又挤了一堆一次性牙刷、牙膏，还有什么一次性拖鞋、头套，都是你从酒店里带回来的吧，你也不嫌寒碜！”

　　昱希不由得吼起来：“不都是跟你学的？不都是你教我的？看不惯你全扔了不就行了，反正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不对，怎么做都是错的，用不着你帮我整理，你少说我两句比什么都强！”

　　陈芝气得两手叉腰：“你以为我稀的说你？三十多岁的老闺女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赶紧的找个好人家嫁了，你怎么自己一点不担心不着急呢？你要是能立马结婚生子，等我做了外婆，有了孙子带，你求着我我都懒得说你。”

　　即使这些话昱希已经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也还是相当心塞，昱希忍无可忍地说：“就你这样还想着给我带孩子？再好的苗子也会被你带沟里去。”眼看陈芝双目突出又要破口大骂，昱希匆匆出了门。

　　她原本不想出门，听到陈芝急吼：“马上吃晚饭的点了，你又要上哪儿去？”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跑走了。

　　到了外边，昱希才感觉到新鲜空气的珍贵。虽然她无处可去，可总比待在家里强。原本只属于她的私人领域，而今也成了囚笼。

　　郑希恩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昱希当然不想去打扰他，可她这些年只交往了一些流水式的朋友，说不了什么真心话。人大概只有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感慨自己连个能掏心掏肺说几句心里话的朋友都没有。

　　昱希不禁自省，自己也不是什么特别不好相处的人，除了小里小气这点，也没有什么特别讨人嫌的地方，况且这点她也尽力在改了，人情世故的方面她已经越发妥帖了，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上不得台面，为什么她就是处不上几个好朋友呢？因为太忙？还是太没能力？

　　想到这里，又不由得想起晓枫，虽然网聊的时间远远多过面对面的聊天，分享链接远远多过一起商场血拼，也没有一起去过哪里旅游或者进入过对方的交际圈，但她们就是能彼此真心相待的好朋友，能互相理解与支持，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的，最好最好的朋友。

　　想哭的感觉在心头升起，昱希时快时慢地走，充盈于心的不是烦恼就是悲伤，这让她觉得活着好累，好没意思。她走出小区，独自在附近逛了逛，几经犹豫之下，在酒吧和咖啡馆之间选择了咖啡馆。

　　前者可以睡一好觉，后者让人长夜难眠，这本是最容易做出的选择，可昱希偏偏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也许是因为她觉得借酒浇愁愁更愁，或者说她觉得自己应该要掌握自我调节的能力，而不应该依赖酒精，也许只是因为她不愿让陈芝看到她喝的烂醉的样子。

　　这就是母亲大人坐镇家中的威慑力。

　　她才刚点了杯咖啡，在舒缓心神的纯音乐中静了静，手机便震了震。昱希以为是陈芝打来的，本不想接，可还是忍着心头的不耐拿起手机看了看。

　　竟是严芷素打来的。

　　“阿姨？”昱希讶然地接了电话。

　　严芷素的声音像她本人一样温柔：“小希，最近还好吗？”

　　只这一句，昱希就不禁在想，如果自己的妈妈有她一半温柔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