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许》依文

86、编手花

　　天阴了，阴霾遍布整片天空，世界变得暗沉，连树梢枝头的绿都染上一抹陈旧。还有什么比亲人离世更叫人无望？

　　付遥躺在床上说：“主卧、次卧你俩都住不上了，空余的房间里没床，你们不介意打地铺的话我拿两张毯子给你们。”

　　他倒还有这份好心。

　　昱希：“不用了，我们等会儿就去订酒店。”

　　付遥：“餐厅里有个零食柜，晓枫喜欢吃的喜欢都在里面，冰箱里有她爱喝的酸奶，你们自便。”

　　昱希：“我们没胃口，吃不下，你想吃什么我去帮你拿？”

　　末尾这句是昱希刻意说的，因为眼下的这个情况谁也没有心情吃东西，却不想付遥顺势说：“那麻烦帮我拿瓶酸奶，蓝莓味的。”

　　昱希气冲冲地去翻冰箱，没成想一打开冰箱门就看到里面各种酸奶、果汁装得满满当当，昱希怔住了，许久一动不动。

　　郑希恩跟在她后头瞧见这一幕，随手拿了瓶酸奶而后关上冰箱门，昱希搭在冰箱门上的手一松，泪珠又从眼眶里滚落。

　　郑希恩拭去她的泪水，牵起她的手走回房间，把酸奶扔给付遥。付遥正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灰色的天，他骨节分明的手拿过酸奶，施施然打开喝了一口，苦得发怵，像喝刀子，切割了他的喉咙与脏腑。可他内里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外表还是死水一般的平静。

　　“大明星，你很空？明星们不是一天到晚说忙，忙得天旋地转，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每天就只睡一两个小时？”

　　郑希恩：“忙起来的时候是那样，可明星也是人，也要生活。”

　　付遥看了看他：“我觉得你也就一般，你是怎么当上大明星的？”

　　郑希恩：“运气好。”

　　付遥：“嗯，你运气是不错。”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昱希。

　　昱希：“冰箱里怎么塞得那么满？”

　　付遥瞄了眼手里的酸奶：“晓枫不是爱喝么？”

　　因为陆晓枫爱喝，所以他总是买很多。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他不明白这有什么要问的。他已经拿陆晓枫的手机发布了她的死讯，陆晓枫的朋友同事们无不感到震惊和意外，陆陆续续都赶来了解事情的起因经过，对陆清华和李玲表示关怀和慰问。

　　他懒得出去应付，索性闭门不出。

　　“喂，你俩一直待在我房间里做什么？”付遥随手把酸奶放到床头柜上。

　　昱希才不是因为他才待在这里，而完全是因为这里是陆晓枫生前夜夜安眠的地方，况且她也不想出去应付别人。看到付遥的举动，她鬼使神差般说了句：“不尽快喝完，会融化的。”

　　付遥：“酸奶又不是冰淇淋。”

　　酸奶又不是冰淇淋。

　　昱希忽然就绷不住了，夺门而出，郑希恩一直追她到家门外，在电梯前抱住了她。

　　“晓枫以前就是这么说的。”她口齿不清地说，眼泪往心里流。

　　原本还好好的人，怎么能说不在就不在了呢？她宁愿陆晓枫去了一个最最遥远的地方，宁愿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也希望她能好好活着啊。存在才有意义，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郑希恩就近订了个标间，携昱希到酒店里休息。昱希洗了个澡，头发湿漉漉的，也没拿毛巾包着就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淋浴间。

　　郑希恩拎她回去给她吹头发，因为吹风机悬挂在洗手池旁，他只能站着镜子前给昱希吹头发。昱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头水草似的头发，浮肿的脸和鱼泡一样的眼，短短一天的时间她就像换了个人，一点精气神也没有了。

　　郑希恩只会吹干，不会吹造型，昱希看着自己乱糟糟从不同角度卷曲的发尾，无话可说。郑希恩倒是挺满意，往常都是别人给他做造型，今天他也算体验了一把造型师的感觉。

　　“出去吃东西还是点外卖？”两人一同走出卫生间，郑希恩问。

　　他订的酒店自然不会差，空间又大又有氛围，很适合休息。昱希躺到床上：“我只想睡一觉。”说着就闭起了眼。

　　郑希恩看了眼时间，五点四十，心里默默盘算着她什么时候会醒。记得上回同住一间还是五年前，在他老家，昱希睡床他打地铺，那时候他还没什么钱，既没有带昱希吃顿好的，也订不起好点的房间。今时今日却是不同了，可昱希似乎没觉得有什么差别。

　　昱希只睡了四十分钟就醒了，郑希恩有些意外，她竟没有睡过饭点。郑希恩不问过她就点了两份粥和两样小菜，外卖人员送到时昱希还是懵的。她身上穿的是郑希恩给她准备的睡衣，说起来他还挺贴心的。

　　郑希恩打开饭盒：“多少吃点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昱希从善如流地过去吃粥，立马被烫了一下，郑希恩有些无奈：“慢点。”他已经拒接了无数个电话，今天本应拍摄的通告都缺席了，具体的事他交由公司负责人小同去处理了。小同已经骂了他一天。

　　昱希放下粥勺：“我还是好难过，还是吃不下。”

　　郑希恩叹了口气：“那就算了。”

　　昱希望向他：“那时候卓诗媛病逝，你是怎么度过之后的岁月的？”

　　郑希恩坐在床边：“时间永在流逝，只要我活着，日子就会一天一天过去。”

　　昱希：“所以你沉寂了两年？”

　　郑希恩：“嗯。”

　　昱希心怀愧疚：“对不起。”

　　郑希恩：“对不起什么？”

　　昱希：“那两年没去陪你照顾你。”

　　郑希恩笑了笑：“你也许觉得我过得很好吧，什么都不用做人气还可以居高不下。”

　　昱希摇了摇头：“不是，我只是不知道以什么名义去找你。”

　　郑希恩：“不需要任何的名义。”

　　昱希顿了顿，他神色微凝：“其实也没什么，那时候我也搞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就算心里念着一个人，也一直没去找她。”

　　昱希：“那后来呢？”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凌湾宣布恋情、预告婚礼的夜宴上带走她。

　　郑希恩：“我本来以为我的人生就这样了，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也没有很高的人生追求，能挣钱就挣钱，挣不到就随便过了，反正没有多开心，也没有多不开心。”

　　昱希静静聆听。

　　郑希恩淡淡地望着她：“后来我发现，我渴望幸福，而唯一能带给我幸福的人，只有你。”

　　昱希：“……”这转折是不是略快了点……

　　郑希恩笑说：“那就没办法了，就算很没面子，也只能想办法挽回你，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了。”

　　……可他们以前也不是恋人关系啊……

　　郑希恩轻叹：“其实我也时常后悔，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发觉自己这辈子非你不可，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错过最好的时候。二十五岁以前别说出人头地了，连在圈内崭露头角都没做到，三十岁以前别说娶妻生子了，连一段稳定的恋爱都没谈上。我这人生就是一个大写的荒唐。”

　　“……”昱希抿了抿唇，“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岂不是没脸活了。”

　　郑希恩手伸得老长摸摸她的头：“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昱希看了看他，有句话到底还是藏在了心里。

　　也许，我也在等你。

　　郑希恩吃了半碗粥，还是陪她再去了一趟陆晓枫家。还没进家门，就听到里边震天的吵闹声。一个声音是李玲的，另一个声音也是位中年妇女，昱希猜是付遥的妈妈，陈蕙。

　　因为她扯着嗓子说：“你们凭什么把我儿子打成这样？又不是我儿子撞了你们女儿，也不是我儿子开的车，你们女儿非要自己动手编织手花也不是我儿子的主意，你们凭什么怪到我儿子的头上？出了这种事，难道我儿子就不伤心不难过吗？这三年多来他事事以你们女儿为先，言听计从、有求必应，从来也没听你们说过他半点好。怎么一出了事，就成了我儿子的不是……”

　　她尤在喋喋不休，李玲已经憋不住夺过话头：“伤心？难过？你看你儿子有半点伤心难过的样子吗？当初要不是他……”

　　李玲又要旧事重提，陈蕙不等她把话说完又吼叫起来：“我儿子怎么不伤心怎么不难过了，你光看能看出什么来……”

　　李玲：“看不出来就是没有，我看他就等着我女儿的葬礼办完好去找别的老婆呢！”

　　陈蕙：“这么丧良心的话你都说得出口，你还是个人吗你？”

　　李玲：“我不是人？我还能比你儿子更不是人吗？”

　　陈蕙：“你真不是个人啊你，出了这样的事还有心思跟我搁这吵架！”

　　“……”李玲又痛哭起来，“你把女儿还给我啊，你要是能把女儿还给我，我跟你吵什么架，我随便你骂我打我，我只要我女儿……”

　　一个人推门而出，砰的关上房门，看到昱希和郑希恩时微微愕然：“你俩怎么在这儿？总不会是一直没走吧。”

　　昱希脸色骇人，心跳快得像要炸开，单薄的身躯像鹰爪下的野兔，绝望地颤抖着。她一个跨步上前，死死攥住了付遥双臂，眼里满是红血丝，像被吸血鬼附了身。

　　如果她方才没有听错的话……

　　“昨天……晓枫出事之前，她在做什么？”

　　郑希恩都没能及时察觉她的古怪，当下心里一紧，大感不妙。

　　付遥因吃痛而皱了皱眉：“编手花。”

　　昱希双手蓦地一松，僵尸般退后两步，郑希恩接扶她的手落了空，她已自行停下。

　　编手花……

　　昱希脸皱成一团，心血不断翻涌，令她难受至极，她苍白的双唇内里有一丝触目惊心的鲜红，她极其艰涩地重复：“编手花……”大颗大颗的眼泪若流星般坠落。

　　陆晓枫是为了去编手花才在返程途中出了意外。从时间上来说，陆晓枫昨天下午才刚和她通了电话就出了交通事故。

　　陆晓枫说要给她惊喜……

　　原来陆晓枫所说的惊喜是指她亲手编织的手花。

　　昱希半张开口，她好像不能呼吸了，她有些站不住，只能弯下腰，手捂住胸口。曾有一个时刻她感到无比慌张，仿佛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剥离了她的灵魂，令她骨子里发冷，浑身抽痛。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晓枫奄奄一息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郑希恩随她一起躬身：“昱希，你怎么了？”

　　昱希眼前一片模糊：“是因为我，是因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