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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因为没人懂得,而更加无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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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露园。
园里植有落雪树,终年藏雪,不融不化,是小莲庄里唯一一处冰寒之地。
井兔就住在这冰天雪地里,与寒为依。
园外有芦丛小屋,那是后来为渔声建造的住处。
每每深夜,井兔便在落雪树下独自吟唱,唱着从来没有人听得懂的歌儿。那歌并不动听,每每听起,都觉得无限苍凉,似有无穷无尽的言语在里头,却因为没人懂得,而更加无望。
自从一年前被公子救下,来到小莲庄,渔声每晚都伴着这无望的歌声入睡,她的梦里,总有一个浑白的影子,远远伫立,从来看不清容貌。
渔声想,她梦见的,是井公子罢。
若是井公子,那便是好梦了。因为那人,是多好的人哪。
可是这样的人,却居然不敢入睡,居然只能夜夜笙歌。
她想起他说的话来,梦有什么好,我的梦里全是不好的事。
“井公子……”渔声不自觉地唤出那人的名字来,指尖忽然一痛,她回过神来,忙把被针刺破的手指含在嘴里。
明日,她就要嫁人了。从此只能一心一意奉夫君为天了吧,再也不能过问别的男子的事。她想最后为井公子做一件衣裳。
井公子总是一袭月白的长衣,合着那一头白发,总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他那样的人,若是暖络起来,必是更加快乐吧。
渔声想看那人快乐的样子,想听那人无所顾忌的大笑声。
如今她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了,她即将得到这天下最大的幸事了,而那人,还掩着神色,笑着说出喜欢的人已经死掉的话,这样的人,如何不令人魂牵梦萦,难以放下。
绣完最后一针,渔声捧起衣裳,小心地看着。
“井公子一定会喜欢的吧。”渔声自语着站起来,捧着衣裳往兮露园跑。
“公子!你怎么了?”进门看见席地而坐的井兔,渔声心慌地喊出声。
“什么怎么了?”
“你……你的……”渔声蹲下去看他,抬手想抚上他的发,却诺诺的不敢去碰触他,“头发的颜色,变、变了。”
井兔笑:“只是变黑了,渔声怕什么?”
“怎么会?”她见过一夜白头的人,却不曾见过像井兔这样头发慢慢变黑的人。见到这样的情景,若她还能镇定,那她便堪比神明了。
“只是,慢慢地变成,真正的人罢,是那个人希望的啊。”他轻轻笑着,无波的眼底,泛起一丝轻痕。
……哥哥,你走吧……
……我要你活着,去过没有流荒,没有织墓,没有微洗,没有井歌,没有刺啬,也没有白妖的生活。那是,属于你自己的生活。求你,走吧。……
“咳咳……”他忽然轻咳起来,面上有了病态的红晕。
“公子,你怎么了?”
“没事,咳咳……”他温声笑着,推开她抚在背上的手,“若是凡人,必然有生老病死的。”
渔声急道:“公子会死?”
“当然。”
当然会死,也当然,会死得比常人快些。
渔声呜呜哭出声,她跪坐在他身边,双手捧着那件火红的华丽的衣裳,她选了这样艳丽的色彩,自以为那是能够带给井兔快乐的色彩。
“公子,这是渔声为你做的衣裳。”她把衣裳捧到他面前。
“哦?”井兔轻轻笑着,并没有去接。
“公子不喜欢吗?是火烈的颜色,渔声特别为公子挑的颜色呢。”
“火?”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住在雕梁画柱的宫殿里,肆无忌惮地偏爱着火焰的色彩。
那样的他,早就被毁掉了吧。
他轻声说道:“不喜欢。”他的余生,只想披着这一身的月白度过。
除了白,他什么也不喜欢。
渔声伤心地跑着,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声儿!”
渔声转脸看去,竟是画浮子。
她急急抹去眼泪,强扯出笑容回应道:“画大哥。”
画浮子一身黑白的山水墨画长衫,挽着云髻,发上束冠,总是一副文人的模样。他是小莲庄里,难得的一个温柔的男子。
渔声喜欢这样的人,自然在情理之中。
“声儿怎么了,是受谁的委屈了?”画浮子抚了抚她的头,怜爱地问道。
在这关怀的温情下,渔声顿觉万分委屈,眼泪簌簌下落,似雨打般掉在怀里的红衣上,晕染出朵朵迤逦的湿印。
他揽过她的头压在肩上:“傻声儿呵,哭什么?”
……傻渔声呵,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想做一个真正的人,人,总是有善心的。……
耳边忽然响起那人说过的话,渔声只觉得心底阵阵生疼,抑郁至极,一时忍不住便哭喊出来:“为什么公子不喜欢渔声做的衣服?”
“他不喜欢我喜欢,这衣服送给画大哥吧,画大哥必定好好珍惜。”他柔声哄着她,像个宠着妹妹的兄长。
“画大哥?”渔声抬起头来,一时止住了哭声,双颊飞上两朵红云。她都忘记了,眼前这个人是她的夫君啊,是她明日要嫁的人。
“怎么,要成亲了便不理画大哥了?”他说笑道。
“啊,不是不是。”她羞得垂下头不敢看他,怎么会不理画大哥呢?明日他便是她嫁的人了啊。
“给你。”渔声把衣服往画浮子怀里一塞,便急急跑开。
他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眼里的温柔却倏忽被别的颜色代替。在这炎炎的夏日,冰冷之极。
他的身后,远远站着一个覆面的女子,自语地,喃喃一句:“我若把你卖去‘华天’,你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