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王孙何许

36、第 36 章

　　纥奚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神功大成，不然也不会轻轻亲一下就把人亲晕了。他震惊地擦了一下嘴，意识到自己好像也没出息到哪去——上次焉支亲他的时候把他吓得满地乱滚，他的表情和心情一时间都复杂到了极点，掀开被子看了一眼焉支的伤口，又给他掖了掖被角，叹了口气。

　　也好，至少焉支不再做噩梦了。况且他一时心情激荡，若焉支真的醒了，他也还没做好从容面对他的准备。炭盆里的炭火毕毕剥剥把少年人的脸烤得通红，纥奚昱在焉支床边呆若木鸡地傻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满地溜达，感觉自己稍微清醒一点了，又坐了回去。

　　面前人睡得很沉，一双眉目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上。

　　啧，还是想亲。

　　真不是人啊。

　　纥奚昱把脸埋进手里，心里还是砰砰乱跳，一头撞开帘子出去冷静冷静，走之前吩咐人仔细看护焉支的伤，怕他醒来寻不见他，留下了自己的貂裘。帐外仍在宴饮，天子即将在洛阳宫大举策勋，他这里安安静静，没想到还有旁的人在此处躲清闲。

　　那人背对着他坐在台阶上，单手拎着一个酒囊，听见他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是你啊。”

　　纥奚昱认出了这位郡王，皇建二年的邺城春日，这位面若好女的贵胄曾在漳河水畔对他说：“他年沙场相见，小郎勿负今日此言。”如今三四年一转眼，白身的少年已经战功赫赫，俩人的友情都已经变味儿了，这郡王惊人的容貌倒是没怎么变。纥奚昱知道他当日只领几百骑兵冲下邙山打开金墉城之事，心里对他已有敬意，对他行了一礼：“殿下怎么独自饮酒？”

　　兰陵王唔了一声：“懒得应酬。”他看了一眼纥奚昱腰间的大夏龙雀，笑道，“当年之言，看来小郎至今未忘。”

　　纥奚昱也笑了，兰陵王没什么架子，他也不讲虚礼，大剌剌地坐在了兰陵王身侧，卸下了腰间佩刀呈递到兰陵王面前：“末将未曾辱命吧？”

　　兰陵王偏头看了他一眼，少年人单手横持大夏龙雀，冬夜的风未曾吹乱他眼中的意气飞扬，兰陵王心情不错，慢悠悠地扬声道：“何止啊。你守了那么多日洛阳，又神鬼莫测地拿下了崤渑，明日陛下指明要亲自见你，这一战之后，封侯也是指日可待了。”

　　“我都，”纥奚昱本来挺得瑟的，被他一夸脸上有点挂不住，“我都不知道，我一直在崤山躲着。”

　　兰陵王扑哧一笑：“多好的事，被你说得像个逃犯似的。”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囊，像说一件趣事一样笑言：“你道王雄是怎么死的？那时候司徒像是有点疯了，杀得六亲不认，下山时被周人冲散了，王雄追他到末路，对他说：‘惜哉不能杀了你，我要活捉你去见天子。’”

　　纥奚昱有点想笑：“废话篓子啊？”

　　“谁说不是呢，”兰陵王道，“司徒都没有二话，直接一箭射死了他。”

　　“真没有二话？不应当啊，”纥奚昱依照自己对斛律光的一贯了解，问道，“没骂一句‘活捉汝老母’之类的？”

　　“……”兰陵王道，“骂了。”

　　纥奚昱与兰陵王一起笑出了声，这才反应过来王侯贵胄斯文端方，不便口吐秽语，也算是给斛律光遮丑了，兰陵王轻声道：“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纥奚昱沉默半晌，道：“我若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在崤山上，我绝不会脱下甲胄。”

　　兰陵王摇头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是于至亲者，此事实在太残忍了。你帐里那个小副将，出事的时候刚从晋阳赶过来吧，我听他们说，他带着人刚上邙山，就撞见你……他当场吐了一口血。”

　　呕血之痛。

　　兰陵王轻声道：“怎么走神了？是我不该说这话。”

　　“殿下，”纥奚昱打了个冷战，勉强道，“没有……没有人和我说他吐血的事。”

　　“大战当即，谁还能记住这些呢。”

　　“您不是记住了吗。”

　　“我不打仗的时候喜欢听故事，”兰陵王道，“你还要听谁的事，我这也有。”

　　“……”纥奚昱低声道，“还好我阿爷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陛下特许他北上洛阳来看你了。”兰陵王见他神色有异，犹豫了一瞬，温声劝道，“你不要怪他，你父亲……也有许多的不得已。”

　　纥奚昱一怔：“什么？”

　　兰陵王不再多言，纥奚昱本想追问，见兰陵王的神色，心里明白了几分，他愣了一会儿神，道：“殿下如此说，大概是我父亲说了什么不近人情的话吧。”

　　兰陵王循循劝道：“他若乱了阵脚，非但你不能得救，陛下眼里，你父子二人都不能再用了，这道理你懂吗？”

　　纥奚昱一时没有说话，神色从方才莫名其妙的心浮气躁中沉郁下来。兰陵王见此沉默地饮了一口酒。纥奚昱身陷敌阵，生死未卜的时候，身在南关的纥奚老将军发话“不可为我儿一人乱全军阵脚”，这话说得赤诚一片，毫无私心，可死里逃生的儿子听到这话，心里不知做何感想。寒风簌簌地吹着兰陵王轻裘上的风毛，他把脸埋进衣领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却听得身边的少年人蓦然开口：“殿下当时千骑冲向洛阳的时候，想过陛下是否担心您的安危吗？”

　　兰陵王摇头道：“那时候哪有时间想那个。”

　　“那现在呢？”

　　“什么现在？”兰陵王挑了一下眉，耐着性子说，“怎么会这么想，在其位谋其事，我若战死洛阳，也算死得其所了。”

　　“我与殿下是一样的。”

　　兰陵王微微一怔，偏头看了一眼，纥奚昱对他露齿一笑，重复道：“我与殿下是一样的。”他转过头去，道，“我纥奚氏父子二人皆从军，就已知道终有一天，我们这一脉注定要战死疆场，或早或晚，不是私心可以阻挡的事。我和我阿爷从来聚少离多，若真相见，我不会因为这个怪他。”

　　兰陵王凝视着他。武将应对天子，总是这一套满门忠烈的说辞。他躲开那些逢逢迎迎的宴饮，也是为了躲掉这一套陈词滥调，可在这凄清雪夜，这少年人说的这一番话，他却不得不信这是真心。就是知道他发自真心，兰陵王的心里才生出一点幽暗的怅惘——他是当朝天子的亲侄，知道天子所有的猜忌、软弱、昏庸与疯狂，最清楚天子是个无道的疯子，担不起这样生死以之的忠诚。

　　他低声道：“你和老将军真是忠于陛下。”

　　“不，”纥奚昱站了起来，“不止于此。殿下，您知道末将的愿望吗？”

　　“我在跟随司徒之前，在朔州通过了百保鲜卑的甄选，在漠北吃过沙子，在轵关修过长城，”纥奚昱没穿皮裘，行动极其干净利落，兰陵王看着这少年的将军边说边张开双臂，指点漠北、轵关与朔州的方向，“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战死疆场，我想看见漠北的边防稳固，轵关的长城不倒，敕勒川牛壮马肥，洛阳、晋阳和邺城永不再受人劫掠、被人围困，四方洒遍灯火与炊烟，那时候，我才算是死得其所。”

　　兰陵王静静地看着他，一双秀目中神色晦明不定，良久，他举起酒囊，道：“骁骑将军，互勉。”

　　纥奚昱没有推辞，抱拳还以军礼。兰陵王轻声道：“小将军没有一点私愿么？现下没有旁人，你说便是了，但凡我能办到，决不推辞。”

　　那方才还眉目凛凛的小将军闻言神色突然变得忸怩起来，他思索片刻，突然低着头笑了。

　　兰陵王：“……嗯？”

　　人活一世，在这最紧要关头，他却只是心里轻轻一酸，终于轰然知晓这些年悲欢如水离合聚散到底所谓何求。

　　纥奚昱轻声说：“有啊，有的。我的私愿是一个人。要和他一起，我才算真正求仁得仁。”

　　他抬起眼睛，却猝然看见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两肩萧索地披着一张貂裘，倚在帐口安静地看着他，眼睛如同一盏暗灯。在他知情与不知情的时候，焉支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沉默安静地，爱了他这许多年。

　　纥奚昱听见兰陵王怔愣片刻，低笑一声：“战场官场上的事我还略知一二，这情场上的事我可就帮不上忙了，是哪家的姑娘？”

　　“殿下别问了。”纥奚昱与焉支遥遥对视，轻声道，“我已下定决心，走到他身边去。”

　　纥奚昱匆匆告退，几步行至焉支面前，第一句话是：“怎么坐在风口里？”

　　焉支张了张嘴，想说想多看一看你，一时没有找到声音。

　　纥奚昱横冲直撞地问：“你知道我亲过你了吗？”

　　焉支傻了。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

　　“记不住再亲一次。”

　　纥奚昱回手放下帐帘，捧住了面前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