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王孙何许

35、第 35 章

　　邙山一战反败为胜，宇文护仓皇而走，从邙山至榖水三十余里川泽之间，堆满了周人丢弃的辎重，冲锋兵几乎每人都有击杀战功，战死的西羌人堆成了京观。天子亲赴洛阳策勋行赏。不过这一切，身处其中的纥奚昱和焉支都已无暇去顾了。

　　当日纥奚昱率领的一千骑兵迎头赶上了周人的援军，为了避免所有骑兵全折在洛阳城外，斛律光和高长恭没有接应，他一路且战且退，带着剩下的几百骑兵隐入崤山。与晋阳围城相似的是，这一次周人同样对洛阳的地形和气候不大熟悉，崤山又是天险，情急之下只能在函谷关和渑池设兵围守，对崤山上还藏着的齐军一面按下不提，一面暗暗进山搜查，纥奚昱这段时间净在崤山跟他们玩藏猫猫了，周人什么也没找到，只找到了齐人为了隐藏行迹脱下的甲胄。

　　崤山音讯断绝，纥奚昱压根不知道段韶来宁可放过突厥也要来增援，也不知道高长恭竟然敢带着几千人就冲下了邙山，几乎是义无反顾地来重蹈他的覆辙，更不知道周人搂草打兔子顺走的那几副将军铠甲竟然套在了一个齐人俘虏的身上，伪装出了将军祭旗的假象，不过段韶来的那天，渑池关口大乱，纥奚昱料到不是齐人来了增援就是周人内讧，当机立断领军冲下崤山，破开了驻扎在渑池的周人守卫，崤渑之地重新回到齐人手中，纥奚昱东往洛阳的时候，和杀下邙山的慕容铁铁正好在金墉城打了个照面。

　　几乎所有人都被吓呆了，纥奚昱却无知无觉，崤山巍巍立在他身后，他一身素衣骑在马上，报了一声：

　　“渑池收复了。”

　　而此时高长恭摘下了头盔，洛阳城中的守卫终于认出了兰陵王的脸，开始向城外放箭。

　　大雾散了。

　　慕容铁铁抱着那颗脑袋，骂得很脏。

　　事发紧急，纥奚昱也没顾上他抱着自己的头盔是在干嘛，劈头就问：“焉支呢？”

　　他在崤山上除了担心洛阳安危之外，唯一担心的只有焉支。他在洛阳失踪，焉支估计快急疯了。

　　慕容铁铁刚才还在满嘴冒沫子地日宇文护的祖宗，闻言蓦然一愣，一拍大腿：“这小子给你殉情去了！”

　　纥奚昱心头猛地一跳：“什么？！”

　　传令兵来报——宇文护重伤撤逃了。

　　焉支昏迷了两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唯见军帐内灯火摇摇，外面军乐如沸，人声如潮，帐内倒十分安静。纥奚昱坐在他身边，把手放在焉支的额头上，轻轻地叹了口气：“醒了。”

　　这几日洛阳解困，宴饮不断，除了必要的简短述职，纥奚昱一直都待在这个炉火暖热的小军帐里。他依然是一身素衣，低着头轻声说话，背对着灯火，五官一半藏在暗影里，虚渺渺地。焉支像抓住一个梦一样抬手抓住了纥奚昱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腕，直勾勾地看着他，半晌，缓缓开口：“对不住。”

　　焉支一开口，声音干涩得像在锯树。纥奚昱并没有对他突然开口这事表现出什么惊讶之色，焉支昏迷这段时间慕容铁铁来过一次，告诉了纥奚昱他失踪之后发生的所有事，讲到焉支身上的时候，慕容铁铁犹豫了一下，说：“他好像是有点疯……你看着他点吧。”

　　纥奚昱有站起身给他弄碗水的样子，被焉支死死拉着脱不开身，那力道之大，根本不像一个重伤未愈、昏迷初醒的人。纥奚昱扎挣了一下没挣开，索性坐了回去，听他絮絮地道歉：“……对不住。”

　　纥奚昱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对不住我什么？”

　　“没能……”焉支一字一顿，“替你杀了宇文护。”

　　眼前这人虽然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话中的恨与不甘却像一把饮饱了血的宿铁刀，扎挣着还要替谁去报最后一把仇。纥奚昱感受到了，多少有点心酸，用手贴了贴焉支的脑门，道：“就恨成这样？我与他又没有私仇。”

　　“他杀了你。”焉支说。

　　纥奚昱愣了一下，心中大骇，他俯身仔细端详焉支的面相，方才帐内灯火昏暗，他看见焉支睁眼就以为他醒了，仔细一看才发现，焉支眼睛睁着，眼神是散的。他死死地拉着纥奚昱的手腕，神色恍惚散乱，只有眼睛里针扎一样的悲伤和眷恋是真的，纥奚昱被那样的神色晃得一瞬间几乎心惊肉跳，缓过神来以后，他心里生出一个啼笑皆非的猜想——

　　焉支在战场上看见了自己的“尸体”，重伤之际又乍然看见一个活蹦乱跳全须全尾的纥奚昱，他大概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或者更要命——他以为纥奚昱来接他了。

　　挺好笑的，可是纥奚昱一点也笑不出来，心里那种陌生的酸楚与柔软打得他惶惑又措手不及。他缓缓地坐在了焉支身边，反握住焉支的手。

　　就这样心甘情愿吗？纥奚昱怔怔地想。

　　“那你……愿意和我走吗？”他试探着问。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要是个清醒的人必然会追问一句，可是焉支却笑了，像怕他反悔似的、忙不迭地点头。除去眉目间那点挥之不去的生冷，焉支的五官其实生得很清秀，这一笑几乎带出几分心满意足的甜味，他放下心，笑着想：太好了，阿昱没有生他的气。

　　哪怕他想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都没有办成。

　　阿昱就是这样好的。

　　纥奚昱看得心里更难受了，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醒过来，焉支现在的身体也并不适合大喜大悲，只好替他掖了掖被角，说：“睡吧。”

　　焉支却不肯，执着地拉着纥奚昱共赴黄泉：“还不走么？”

　　“不走，”纥奚昱叹了口气，心想这人一时半会儿是哄不睡了，他安抚地拍了拍焉支的手臂，“这么急着走？我陪你说会儿话不好吗？”

　　焉支又笑起来。他从前被迫安静，表情也鲜少，好不容易神色生动一点，一笑却让人那么心疼。

　　“真好啊，”焉支轻声道，“终于能和你说说话了。”

　　你还是哑着吧活祖宗，纥奚昱泪流满面地想，这小子修了这么多年的闭口禅，一张嘴倒是知道怎么往人的心上戳。

　　“你——”纥奚昱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怎么突然开口了？”

　　“我从晋阳赶过来，”焉支声音低得像梦呓，眼前景象不太真切了，纥奚昱那背灯和月的面孔渐渐模糊，面前依稀还是风雪晋阳，“我在晋阳……知道你在邙山失踪了……”

　　“我……我从晋阳赶到了邙山……来之前我一直骗自己是来支援你的，我到邙山那天，下着大雾……”

　　“别说了，别说了。”纥奚昱上一秒软成一片酸水的心逐渐开始发冷，他出言打断了焉支的呓语一样的回忆，他预感自己会听到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更重要的是——以焉支目前的神智，不能再让他想起这个了。

　　纥奚昱无措地搓了搓手，又给他盖了一遍被子，想了想，硬是挤着扁扁地侧躺了下来：“睡吧，我陪你躺会儿。”

　　“对不起，对不起阿昱，我真的差一点就能杀了他，他的亲兵替他挡了一刀……他的亲兵……”

　　他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又想起了什么，猛地停顿了一下：“他的亲兵都能替他挡一刀……”

　　纥奚昱与他四目相对，从他痛苦挣扎的眼神里读出了他的下半句话。

　　连宇文护的亲兵都能替他去死，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被祭旗枭首。

　　这已经是魇住了。纥奚昱不知道的是，这两天一夜间焉支已经做了无数个噩梦，无数次地回到那个阴冷的大雾天，他在千军万马之中眼睁睁地看着纥奚昱被祭旗枭首的场景，那之后有时候是慕容铁铁抱着血淋淋的头颅向他质问：他死的时候你在哪里？有时候是他和纥奚昱见的最后一面，那雪衣银甲的少年将军一张脸俊美无双，脖子以下却血肉模糊空空荡荡，焉支在梦里几乎肝胆俱裂，纥奚昱却只是有点哀伤地笑着，对他说：

　　“黄河结冰的时候，你就回来了吧？”

　　终于天光乍破，不知道在第几重梦境里，纥奚昱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问：“那你愿意和我走吗？”

　　自然是愿极的。焉支迷迷糊糊地想，折磨够了么？终于肯来接我了。不知说了几句话，眼前风云突变，好像又要滑进那重复轮回鬼影幢幢的噩梦里的时候，他干裂的嘴唇突然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很温柔、匆忙又草率的亲法。亲他的人似乎很不得其道，生涩又紧张地碰了一下就完事了。但这种触感实在太陌生，噩梦中晋阳的呼啸风雪一瞬间都静了，化成了唇上一片轻柔沁凉的新雪花。

　　迷迷蒙蒙间，他好像听见身边人有点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声音。

　　“都到这关头了，除了道歉就是道歉，憋了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别的话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