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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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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段韶本在北抵御突厥,洛阳围城之后,段韶连夜请诏南行,率冲锋骑兵奔赴河洛,天子高湛领大军紧随其后。行至太和谷时,段韶恰与周人的斥候步兵遥遥遭遇,周人号角连天吹彻,事发紧急,段韶并不知道齐人已经折进了一千前锋,赶到之时却正正撞见周人拿齐人头颅祭旗,他不认得牺牲者是谁,但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穿着的、齐人前锋轻骑的将军铠甲。
段韶沉默着摘下了护面。斛律光红着眼冲出帅帐,与昔日被他出言讥讽“段婆婆”、和他在酒桌上互扔杯盘,如今却宁可弃突厥也要连夜援洛的段韶四目相对,段韶并没有重提旧事,只道:“明月战否?”
斛律光抹了一把脸,说:“我……刚折进去一个孩子,心智不稳,你下令罢。”
“殿下呢?”太傅问。
“唯有勇耳。”兰陵王回道。
段韶立即集结兵马,斛律光与兰陵王不再等待,与太傅以左中右三军兵发邙山。
出兵之前,有个伤兵一定要上马跟从,他腿上有伤上马艰难,拖在队尾来来回回地在马鞍上瘸着折腾,行军太急了,没人管他,只有那个推他出将军帐的守卫临走时托了他一把:“你这到底要干嘛啊铁子!”
慕容铁铁拿绳子把自己那条伤腿和马镫绑在一起,歪歪斜斜地直追而去。
“去给纥奚昱收尸。”他说。
从太和谷出兵,这一路都是山路,慕容铁铁把自己绑在马上,这是决心要么死在这里,要么把人带回来。守卫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自己栓在马后的裹尸袋扔给了他。
周人的步兵已经开始冲锋了。段韶再一次做出了与晋阳围城时相似的决定。齐人在太和谷一路且行且战,不断引逗周军步兵向山上仰攻,段韶只怕周人不动,这一次,天运还是站在了大齐这一边。
周人的步兵一路追上了邙山,这时正逢满山浓雾,步兵本就比骑兵体力消耗要大,又是仰攻,追到半山的时候,周军筋疲力竭,不能再前。正在前方作败退逃窜状的齐人此时突然调转马头,队尾殿军变作前锋,在浓雾之中,向下方的周人亮出了戈矛。
周军将领在看见齐人于陡坡上掉头的时候骤然脸色大变:“传令撤退!快跑!向树林里面跑!快!”
来不及了。齐人的重骑兵像海上的疯狗浪一样穿过浓雾反扑而来,像山上滚落的巨石一样碾过西羌的步兵,这一战是大齐廿年来杀得最血腥的一战,跌落谷底、滚落山坡而死的周人不计其数,斛律光像个失控的狮子一样杀红了眼,一枪把一个步兵捅了个对穿,这还不够,还要用长槊把那兀自挣扎的西羌人高高挑到半空再扔到谷底,惨叫声响彻邙山滚滚征尘,这完全是报仇一样的虐杀,段韶见此,怒吼了一句:“斛律明月,你疯了?!”
“家在洛阳的,”兰陵王道,“随我破局救洛。”
慕容铁铁一心只想把纥奚昱的尸首带回来缝好葬了,杀心已经排在后头,在左冲右突的军阵里头连滚带爬地往祭旗台子那边赶,终于在乱军之中找到了那颗戴着头盔的头颅,慕容铁铁本想把头盔给他摘下来,让他那过命的兄弟好歹把脸露出来,可是半干半冻的血粘着纠结的头发全挂在纥奚昱的头盔和护面上,慕容铁铁弄了半天,终于放弃了,脑子里只是嗡嗡乱叫——身子呢?纥奚昱的身子呢?
有个周人步兵突然大叫一声,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硬生生地抱住了慕容铁铁军马的马腿,往山谷悬崖处翻滚,想和慕容铁铁连人带马同归于尽,慕容铁铁抄起长槊刺向他,却被他连滚带爬地躲过去了,眼瞧着离悬崖边越来越近,慕容铁铁大吼一声,抡起长槊当棒槌用,往那个步兵膝盖上一抡,那人也是个血性汉子,竟然死都没有撒手,拖着慕容铁铁的马往悬崖爬去,这时候就算解开绳子下马厮打也已经来不及了,慕容铁铁绝望之下,只来得及把那个头颅搂在怀里,把裹尸布往身上兜头兜脸地一披,而就在这时,马的嘶鸣,人的怒吼,一时间却都淡了。
慕容铁铁一把拽下了头上的裹尸布,救他的那个人拉下血淋淋的护面,露出一双黄瞳。
慕容铁铁一见焉支登时大恸:“兄弟……”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必再多说什么了,他就站在焉支面前,怀里抱着纥奚昱的头。
慕容铁铁颠三倒四地说:“我没找到……没找到他的……身子,到处都没有,应该是被人……扔到悬崖下头了……我……”
焉支骑在马上,没有表情。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把眼睛擦干净,俯身仔仔细细地、很用力地看着那颗头。长久地,在兵荒马乱的战场上,在满地鲜血中,他似乎在和谁对视,他似乎是想伸出手轻轻摸一下,但一伸出手就抖得厉害,终究没有。他只是直起身,对慕容铁铁说:“他的棺椁旁,给我留一个位置。”
慕容铁铁先是愣愣地点头,然后突然大叫两声:“你?你!!”
你不是哑巴吗?怎么开口说话?!
兰陵王发了冲锋军令,焉支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调转马头,剑指洛阳,带着自己军下的将士,随兰陵王冲下了邙山。
慕容铁铁震惊悲痛之中,有些发冷——焉支似乎冷静过头了,以至于他有种在和死人说话的错觉。邙山之下就是洛阳城,周人的大军就在城外,宇文护在此镇守。兰陵王只带了五百精锐一头扎进了周人的大营,胜则与邙山齐军前后夹击,与城中齐军里应外合,若败……
若败,他们的下场和纥奚昱是一样的。慕容铁铁打了个冷战,陡然意识到,焉支本来就是不准备活着回来的,刚才那句,是他的遗言。
借着邙山战场撕开的口子,兰陵王一路冲下山道,奔袭十数里,直杀到洛阳金墉城下,剑指宇文护。焉支认得这个人,八月的时候,他和纥奚昱一起,护送过宇文护的母亲归乡。连月征战之后,洛阳城外数十里已成焦土,城内也已经虚耗不堪,他们拼到金墉城下时,城门始终紧闭,城内的守卫悄无声息,可能是不敢冒动,也可能……
也可能已经饿死了。
可这五百骑兵已经如同当时纥奚昱率领的那一千冲锋兵一样,再也没有退路了。他们都是家在洛阳的孩子,这座城中有他们的父母、兄弟与妻儿,没有一个人流露出退意,邙山的山岚与狼烟滚滚而来,齐人的戈矛至死向前,高长恭没有二话,面对周人的数万大军,再一次发起了冲锋令。
那五百骑兵中,只有一个没有家的孩子。他像一条疯狗一路踏过满地残尸,直追西羌宇文护而去,宇文护坐镇中军,并不冲锋阵前,左右又有亲兵护卫,压根没把这年轻的齐人放在心上,眼看着他像蜜糖掉进蚂蚁堆一样被蜂拥而上的周人前军吞没,被这个砍一刀被那个捅一槊,料他必然撑不到自己近前,直到这人以一种悍不畏死的惨烈打法冲进了周人的军阵,一枪挑死了一个他的亲兵,他才震惊地往一旁闪躲,这个齐人伏在马背上,拉下面甲,露出一双厉鬼一样的鲜血淋漓的黄眼睛。
周军传令兵此时来报:大将军王雄殉国了。
宇文护心神巨震之间,被那年轻的齐人一槊攮在左肩上,他既惊又痛,慌忙掉转马头,那年轻人一见已经近了宇文护的身,放弃了所有防护,甚至扔掉了长槊,双手执刀向他劈砍,一刀削去了他半幅盔甲,登时见血,他的亲兵眼见不好,权益之下扔掉自己的战马,把自己整个人挡在宇文护身后,暴露在那齐人刀下,那亲兵立时即被枭首,断颈的血流在宇文护肩上,宇文护大吼一声——撤军,立即撤军!
宇文护策马便走,那齐人像索命的一样死咬不放,宇文护见他五窍流血,想他撑不了太久,一味只是策马飞奔,那齐人终于被身后一位周军用长槊挑下了马。
重骑兵扑地没有反击的机会,几乎必死,焉支从来就知道。堕马之后,那周人还要再刺一槊的时候身形突然僵了一瞬,然后缓缓地也倒在地上。
焉支迷迷糊糊地想,怎么,城中弓弩手原来还没死绝,如今终于开始放箭了么?
也好吧。这场仗太惨烈,死去的人,能少则少些吧。
焉支双眼失神,仰面躺倒的视线里只有灰蓝的冬日天空,安宁地笼盖着这血涂地狱,人间征伐。周人四散奔逃,军马从他身旁蹚鞜而过,金墉城的城门终于开了,齐人万人欢呼如沸,高呼万岁。
他好像看见纥奚昱了。他从乱军之中奔跑过来,一身白衣,没有着甲,戴着他送的那支檀香木簪子,漂亮得一如初见,像洛阳开春的第一场风。
焉支躺在地上,缓缓地松开手,放下了环首长刀。
以前一直想和你说说话。今天我终于可以开口,你又不在。
洛阳城守住了,阿昱啊,你看到了吗。
带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