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月纪事》三山九塔

3、春来早（三）

　　想起昨晚家宴上易伯母的话，卓栖凡心中暗暗震惊。
　　她目光落在镜子上，镜中的贺兰娇大大咧咧套上新送来的衣服，也不要人服侍装扮，只胡乱在手腕上挂了两个镯子，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等她。

　　站在一旁等着服侍的周嬷嬷实在看不下去，恭恭敬敬上前给贺兰娇右手上加一串珠子，又在她胸前别上一串压襟，这才退到一旁。
　　贺兰娇一脸不知所以然，其他站了一地的丫鬟婆子们却都轻轻松了口气。

　　用早饭的路上，贺兰娇才像是彻底睡醒一样，问卓栖凡道：“你平时夜里睡觉有没有噩梦？”
　　卓栖凡被问得一怔，还没开口说话，脸先泛了些红：“有时候也有的。”
　　“昨晚呢？还记得什么？”
　　“没有梦，睡得很踏实。”

　　卓栖凡还在等着贺兰娇的下文，却见她只是点点头，不再开口了。
　　贺兰娇心中有些隐秘的得意——她觉得是她赶走了夜夜扰人的梦魇，往后很久，遐龄妹妹应当都能睡个好觉了。
　　她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又小小当了一回英雄。

　　饭桌上，在得知卓栖凡不光睡了个好觉，身体还松快不少的事之后，辛环珠像是看到一线曙光，大喜道：“阿娇！辛姨谢谢你，谢谢你……遐龄，快，给阿娇行个礼，快谢谢阿娇！”
　　贺兰娇被突如其来的尊敬搞得有些不适应：“辛姨，遐龄，实在不必了，我就是随便……”
　　随便打跑人家梦里的怪物？
　　说出来估计也没人会信吧。

　　“就是随便睡了一觉……”
　　她话还没说完，卓栖凡已经向她行了一礼。
　　反倒惹得贺兰娇有些不好意思。

　　她大大咧咧惯了，身边也从没有人这么对待她，没人能这样约束她，现在举手之劳一件小事，却让人家感恩戴德……

　　贺兰娇赶紧伸手扶了卓栖凡一把：“没有没有，举手之劳……”
　　“喝得五迷三道丢人丢到别人家，你劳什么了你！”易黛想起昨晚贺兰娇喝多就来气：“我跟你辛姨说好了，你这段日子就跟你遐龄妹妹去净居坊住，好好学着点遐龄是怎么处事的，别老大不小还像个土匪一样没规矩……”

　　“啊？”
　　贺兰娇瞪大了眼。
　　就连卓栖凡也跟着吃了一惊。

　　“你多久说定的？怎么没问过我？”贺兰娇跟易黛顶嘴。
　　“昨晚。”易黛拉了卓栖凡坐在自己身边。
　　卓栖凡生得美貌，性子温柔和婉，教养更是极佳，是天下所有贵妇人都喜欢的女孩儿。
　　易黛拉住她的一只手，像捧着什么珍宝一样，爱不释手地摩挲着。

　　“我……要练功，扰了遐龄妹妹养病怎么办？”贺兰娇不好直说自己不愿意，便迂回了一句。
　　“你睡得比猪沉，起得比熊晚，扰不着你遐龄妹妹。”易黛瞪她一眼：“每日跟遐龄学写十张字，要沉下手腕子好好写，每过十天交一百张到我这里，我检查。”

　　“我不写。”贺兰娇满脸不在乎，一口吞下了半个包子。
　　卓栖凡被她吞包子的样子逗乐了，捂着嘴偷偷笑。

　　看卓栖凡望着自己笑的样子，贺兰娇忽然又有些心软。
　　她想起了昨天那个梦。
　　遐龄还不知道自己每天被什么东西欺负吧，她病得这样重，这样久……
　　我陪陪她又怎么了呢？

　　于是她偷偷给易黛比手势：我陪了她，你得给我报酬。
　　易黛的回答也很痛快：让你挑三匹马，随便骑。
　　贺兰娇对这个交易十分满意，对着易黛挑了挑眉，交易就达成了。

　　几日之后的一个清晨，净居坊里，卓栖凡的院门被人叩开。
　　沈嬷嬷是小院的总管，看到来人后愣怔在门口，一连擦了好几道眼。

　　“大娘，我是贺兰娇，遐龄是住这里吧？我娘让我来陪她住一阵子。”门口瘦瘦高高的少女牵着马缰，抬眼朝院子里瞧了瞧：“大娘，马养在哪里？”

　　沈嬷嬷早听说了贺兰将军家的千金要来给小姐作伴的事，但头一次见到行事如此随便的“大家闺秀”，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纨纨听到外头响动，追出来瞧一眼，又赶忙跑回去扶卓栖凡出来亲自迎贺兰娇进门。

　　贺兰娇漫不经心地打量两眼院子，过了照壁，院子就被当中一道路分成东西两半，一边栽了椿，一边栽了桂。
　　树下摆着大鱼缸、花架、鸟笼，还有些养在大陶盆中的梅与松，一处院角扎着篱笆，篱笆里养着一丛丛手指粗细的竹子，另一旁则搭了个小秋千，秋千边还有泥炉等物事……

　　院子里东西虽多，却意外地不让人觉得乱，贺兰娇盯着秋千多看了两眼，盘算过几日住熟了后就在这里树个靶子，早起射射箭也不错。

　　卓栖凡瞧见，便鼓足勇气笑问道：“用了饭后，我陪阿娇姐姐在这里打秋千好不好？”
　　她话里带着点心小心翼翼——她仿佛总是这样，时时处处体察着别人的喜好情绪，变着法儿地想让别人更舒服些。

　　贺兰娇满脑子都是箭靶，摇摇头：“不打，用了饭之后我要练枪。”
　　卓栖凡脸不由一红，不知怎么接话了。

　　沈嬷嬷此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见自家小姐红着脸说不出话，赶紧替她问道：“贺兰小姐练的什么枪？到时想吃什么茶？点什么香？要多少人伺候？”
　　贺兰娇脸色一滞：练功也有要人伺候的道理？

　　想想这或许是遐龄的待客之道，便摆摆手：“随便喝一点茶就行，其余都不必了。”
　　沈嬷嬷又问：“贺兰小姐的奶嬷嬷什么时候来？”
　　贺兰娇茫然地“啊”了一声，仿佛是反应了片刻，才答道：“我家没人伺候我。”

　　满院人都有些诧异地互相对视一眼——贺兰大帅是什么人物，说一句位极人臣也不为过，他家的千金小姐竟没有一个人伺候的？
　　此事放在邺京城任何人眼里都觉得荒谬极了。

　　贺兰娇知道解释不清楚，只能摇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她被母亲平安养到三岁，就开始跟着父亲习武。
　　贺兰廉严于律己，对儿女也不宽和，贺兰娇几乎没被人伺候过吃穿。初来邺京城，见此种种还觉得新鲜，赴了几日宴下来，只觉得又繁琐又无聊，还不如在军营驻地大口吃肉来得畅快。

　　但贺兰家的戎马生涯估计也就此到头，父亲挂甲，带着将军的名头做个闲人，几位兄长被放去六部或者御前任职。只剩她贺兰娇，年龄小，没什么资历，只好过上这种百无聊赖的千金日子。

　　贺兰娇在心里叹了口气，一串丫鬟排着队进来，给她与遐龄妹妹上了茶。
　　茶味很清淡，贺兰娇觉不出什么滋味来。

　　“对了，我带来了纸笔，我娘让我每天写十张大字。”贺兰娇放下茶杯，艰难地挠了挠头：“我写字不大好看，你有什么书帖给我瞧瞧么？”
　　卓栖凡终于有了点用武之地，忙亲自带着贺兰娇进了她的书房。

　　“袖月阁。”贺兰娇念出了书房匾上挂着的三个字：“这个字就写得很好，很黑。是你写的？”
　　卓栖凡从不知道墨足够黑也能成为字写得好的理由，摇头道：“是我父亲写的，三楼上还有一间，叫担风馆。”

　　“为什么叫这两个名字？月亮怎么能被揣在袖中？风又岂是人能担着走的？”贺兰娇好奇问道。
　　话一出口，卓栖凡就又被逗笑了。

　　她一笑，左边脸上就现出个黄豆大小的小坑，贺兰娇想起自己在澹州时，当地姑娘们以此为美，长不出这小坑的女孩子还要用筷子硬戳出来一个，她当时并不理解，如今见了遐龄妹妹，忽然明白了许多。
　　这小坑着实好看。

　　卓栖凡道：“小时多病，搬出来时父亲希望我在外头无忧无虑，便写了这两块匾。”
　　“你父亲连这样的小事都想到了，他着实很在顾你。”贺兰娇看着头顶的匾，感叹道。

　　聊到父亲，方才笼罩在二人周围的尴尬气氛似乎散了些许，谈话聊天突然自然了许多。
　　沈嬷嬷在旁听了，暗暗松了口气。

　　贺兰娇说自己字写得“不大好看”颇有些抬举自己的意思，她试着在纸上涂了几个墨块，卓栖凡好悬没认出来她涂了团什么东西。
　　二人的一个上午，就浅淡地消磨在了卓栖凡努力给贺兰娇讲述帖子上每个字的关窍之上。

　　用过午饭，卓栖凡照例午休，她一向浅眠，午休也不上卧房，只歪在一楼塌上打个盹，恢复恢复精神。
　　迷迷糊糊地，就听到外头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
　　刻意压低的声音使人想听听不真切，卓栖凡努力辨出话里几个字，辨得睡意全无。

　　“……骇人极了……五口人……七孔流血……要打开肚子呢！”
　　绵绵的声音细细密密地，每说一句，沈嬷嬷就要在后头跟一句“阿弥陀佛”。
　　卓栖凡自己坐起身，叫了绵绵进来问。

　　绵绵前脚要进屋子，后脚就被沈嬷嬷按住。
　　“别在小姐跟前胡吣，小姐开春才好了些，千万别又惊病了。”沈嬷嬷正色吩咐道。
　　绵绵郑重地一点头，掀帘子进了屋。

　　“你们在外头说什么呢？沈嬷嬷慌成那样。”
　　“啊……没什么，说是有人梦到神仙显灵，沈嬷嬷也跟着祷告呢。”绵绵眨眨眼，顺口编了个不怎么高明的谎。

　　卓栖凡看出是谎言，倒也不马上拆穿，只笑吟吟地盯着绵绵一双眼：“是么？还梦到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