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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来早(二) ...

  •   卓栖凡自然在不饮酒的那一桌里,贺兰娇也被易黛勒令来此。
      二人相对而坐,隔着一桌子菜对彼此笑笑,就再无多余的话好说。
      辛环珠知道女儿的性子,若非不适到了极点,她是绝不可能开口败他人兴的,于是四处应酬几句,也赶到这一桌旁来陪女儿。
      易黛与辛环珠正有说不完的话,也跟了过来。

      “遐龄,今日天晚了,你感觉身体如何,能在咱们家过夜么?”辛环珠摸了摸卓栖凡的手,柔声问道。
      卓栖凡笑道:“今天走动多,气很顺,住咱们家当无事。”
      辛环珠便欣慰地点点头,又问女儿宴席是否合胃口,近日想吃什么等等。

      易黛见此情状,压低声音问道:“还是不能与你们住一处么?”
      辛环珠叹了口气,无奈道:“不行。”

      贺兰娇觉得她们在打什么自己根本听不懂的哑谜,强坐在这里实在无聊得紧,便从路过奉酒侍者的木盘中抄过一只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她还是第一次喝这么甜的酒,蜜水一样。

      邺京的人软绵绵的,酒也软绵绵的,没意思。
      贺兰娇心想。
      然后又倒了一杯。

      “我有个法子。”易黛左右看了一眼,一脸郑重地凑近了辛环珠:“让阿娇去陪一阵遐龄,说不定能好。”
      辛环珠倒也想自己与好友的一双女儿能承袭她们这对老友的亲密,但看两位姑娘的样子……
      显然不像是能玩到一处的。

      看辛环珠面色犹疑,易黛又将声音压得更低,脸色也更严肃:“阿娇这孩子不一样的。”
      辛环珠正要开口,却被一旁几个闹在一起的七八岁男孩打断。
      “易姑婆!你给我们评评理!看看我们谁胳膊更粗!”几个半大小子屁股上像是长了针,就算在别人家赴宴也是一刻都坐不住,脸上各带着股不服气,面红耳赤地站在易黛面前争。

      易黛赏他们一人一个脑瓜崩,又比出小臂最粗的三人,让他们直接去找贺兰廉评理,总算打发走了这群小魔星。

      贺兰娇又喝了几杯。
      完全没有感觉,纯粹就是解渴的玩意儿。
      她想。

      “阿娇他爹有一年中了一支毒箭,情况凶险得很,差点就……”易黛心有余悸地按了按胸口:“当时阿娇才四岁,可能是觉出些什么,吵着要去伺候她爹,她哪懂怎么伺候人?不过也就是在她爹的营房里打了一夜瞌睡……但从那夜之后,她爹就一日日好起来了。”
      “这……?”

      “你别急,听我接着说。”易黛摆摆手,继续道:“阿娇她太奶奶——我们家老太君,九十几岁生了重病,眼看就要过不去,寿材老衣我们都备下了。也是阿娇去守了一夜,老人家自己竟好起来了!”
      辛环珠瞪大了眼:“那岂不是——”
      “对!”易黛伸手比了个“五”:“老人家今年快一百零五了,我们不敢带她上邺京,就在澹州养着老,再活五年不成问题。”
      “还有几件事,都差不离,跟这两件一个路子。”

      辛环珠眼里瞬间就跳动起了异样的火苗:“阿娇这孩子,你带她在道观、寺庙里看过没有?大师们怎么说?”
      “她爹不让我们信这些,但一个游方老道说,我们阿娇是仙人座下油灯火,长久不灭,还能温养他人。”易黛说到最后,脸上还带上了几分得意。
      辛环珠有些为难:“可……这样会不会对阿娇不好?帮了他人,难道没什么代价可抵么?”
      易黛又笑了:“这是功德!我们阿娇百年后是要回神仙脚下的。”

      卓栖凡坐在一旁,虽然一言不发,心中震惊却不亚于辛环珠。

      她自记事来,药比饭吃的都多。
      家里没有姊妹,只有四个哥哥。
      哥哥们不太会哄她,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她边喝药边哭、边扎针边哭。
      娘会哄,但哄到最后,却也只会抱着她哭。

      她自己都感觉自己要活不成了。
      死气像一只大手,从地下蔓延上来,穿过床、穿过被褥,将她牢牢捏住,令她五感逐渐模糊。

      后来有人一声大喝,将她喝醒。
      那是个游方老道。
      老道给她开了方子,堪堪救下她小命。
      但这不够。

      老道直言,她这条命像是寄生、像是栖凡,又摊上运势太强太旺的父母,她根浅身弱,很快就会被这运势克死。
      在辛环珠的哭声里,老道说她只能住到距离父母有些距离,并且杂人、普通老百姓多的地方去,周围的人间烟火越多,她身子就会越好。
      于是她就被父母安排搬去了净居坊。
      住在那里后,她的身体果真慢慢有了些好转。

      卓栖凡自己算过,病得最厉害时,她只能在屋中扶着人走十步。
      现在不需要任何人帮助,她能在净居坊住处的小院子里走上整整一千步。
      只是还不能受太重的外物刺激,否则还是会生病。

      想到此处,她看向孤身坐在一旁自斟自饮的贺兰娇。
      那双眼在灯火映照下闪着光。
      像是天上最亮的两颗星斗。
      真羡慕她。

      易黛还在向辛环珠抱怨:“就是跟她爹混坏了性儿,太不像话,整日耍枪弄棒,院子里就没有一天不鸡飞毛舞的!我像是养了五个儿子一样。”说到最后一句,抱怨已成了哀叹。
      辛环珠与她碰了一杯茶:“咱俩刚嫁人时还说过,来日生儿育女了,总要结一两对儿女亲家的,结果你我各自四子一女,缘分倒是缘分……”

      易黛摆摆手:“我大孙子都三岁了,小儿子去年也定了亲,就一个阿娇,我实在不知她会喜欢什么人,算了,你我还是死了这心吧!”
      辛环珠看一眼身边在阴影里沉默的卓栖凡,心道:你只是不知阿娇会喜欢什么人,我却不知遐龄能活到几时……

      这一夜,辛环珠与易黛两位年龄加起来入了耄耋之限的妇人,又一次躺在一处说起了悄悄话。
      卓栖凡也与贺兰娇同住进了一间屋。

      贺兰娇喝的甜酒虽然可口,但后劲极大,她用最后一丝清明的意识坚持到倒在了床上,随后便不省人事地睡去了。
      卓栖凡看着不散发、不解带的贺兰娇,有些为难地叫来了绵绵与纨纨二人。

      “给贺兰小姐除去外衣,找件我宽松的睡衣帮着她换上。”卓栖凡觉得贺兰娇醉酒的样子很是招笑,便笑着吩咐两个丫鬟。
      “我见过别家小姐穿男装,可真没见过别家小姐将自己醉成这样的。”绵绵吐了吐舌头,轻车熟路从一旁的衣箱里找出两件宽大的睡衣来。
      “就你长舌头,当心给贺兰小姐听到!”纨纨点了点绵绵的脑门,嗔骂了一句。

      “阿娇姐姐此谓本色天授,有名士风流态度。”卓栖凡带着点艳羡感慨道。

      这一夜,卓栖凡竟睡得无比香甜踏实。
      没有一个梦,只有暗而软而暖的睡意包裹着她,让她沉在其中,睡得骨头都快酥了。

      倒是贺兰娇,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
      一会儿梦到自己在战场上骑马,一会儿又梦到自家大哥让她练功,错一点就是一顿打,还梦到了今天终于得见其人的“遐龄妹妹”。

      遐龄妹妹纸片似的,一阵风似乎就能将她掀飞,但就这么又薄又小一个人,竟招惹上了个红眼长角的怪物。
      那怪物比山还大,一手攥住遐龄妹妹的腰,张开城门大的嘴就要吞下她!
      “你住手!”贺兰娇想都没多想,提刀就杀了上去。

      可笑那怪物白长了一副巨大身躯,却是个实打实的草包,被她一刀刺穿了眼睛,吓得嗷嗷呜呜跑远了。
      丢下个半死不活的遐龄妹妹。

      贺兰娇上前去瞧,只见遐龄妹妹靠在一棵树下,双目紧闭,嘴唇颜色淡的像是在鼻子下做梦,嘴边却挂了一丝鲜血,红得吓人。

      贺兰娇于是叹口气,替遐龄妹妹拭去了那点血:“你太可怜了,我救你一回,往后怎么办呢?”
      之后贺兰娇就醒了。

      天已经大亮,梳妆台前坐着个瘦小单薄的影子,背对着她。
      她长发委地,不过欠了些光泽,也显得不那么乌黑了。

      许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卓栖凡起身回头笑道:“是我吵到阿娇姐姐了。”
      贺兰娇还没完全清醒,有些懵懂地挠挠头:“没有,这个时辰也该醒了。”

      卓栖凡不知该接什么话,二人有些尴尬地沉默了片刻后,她才灵光一现:“阿娇姐姐平时梳什么头?现在让丫鬟端水来梳洗么?”
      贺兰娇坐在床边,还觉得脑壳有点发木:“我平时就扎个髻。”说着,她顺手抄起床边放着的发带,三两下一绕,一个朴实到有些粗糙的发髻就竖在了她头顶。

      可怕的沉默再次降临在二人中间。

      终于是辛环珠派来的人打断了这沉默,她们送来些衣裳,说贺兰夫人吩咐过,让贺兰小姐穿这一套。
      绵绵和纨纨也跟进来帮卓栖凡梳起了头。

      贺兰娇还是第一次见闺阁小姐梳头洗漱的全部流程,琐碎得她头疼眼睛疼,只想赶紧去外面打一套拳,出一身汗之后吃早餐。

      屋里有绵绵和纨纨两个再熟不过的人,卓栖凡总算觉得自在许多,身体也从上到下放松了几分。
      她忽然注意到,这一觉睡醒,自己没有往日晨起的头晕、恶心,心口也没那些缠缠绵绵的隐痛,甚至连身体也像是轻了好几分,是往日没有的自在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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